她之前是有凤辇的,但改朝换代,他还没赐给她新的。
她带着侍女走出宫门,卫兵们见到是她,放她出去。她俯身上了马车,似乎是回头了,又似乎没有。隔太远了,他看不清。
郁行安目送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走下明月台。
苏绾绾回到家,看见憔悴的星河。
星河是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她不敢抬头看苏绾绾,只是断断续续地对苏绾绾诉说了帮助司马忭的原因。
苏绾绾这才知道,星河竟然仰慕司马忭,只因司马忭帮助过她几回。尽管星河自己也知道,司马忭伸出援手,完全是因为她是苏绾绾的婢女。
但她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愫。司马忭当年找到她,许诺事成后解除她奴籍。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嫔,他看着她笑了:“好啊。”
于是她放手一搏。
星河道:“圣人当时确实赠了小娘子一扇,但那扇面不是泼墨山水,而是一幅工笔花鸟。婢子……悄悄换了。”
星河:“河西道也从未有过圣人纳妾的传闻,那诗卷……是大裕末主命人编纂的。那人自称作出的诗无法与圣人匹敌,大裕末主道:‘这却无妨,她定然不会多看。’”
苏绾绾面色复杂,谎言揭开一角之后,剩余的疑虑也有了解释。她让棠影依律法处置星河,站起身,出了听竹轩。
冬风萧瑟,她不得不承认,她和郁行安之间确实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不会这样时冷时热,像温柔的情人,又像遥远的海上月光。
从前他见到她掉了一个袖炉,都要赔不是,再将自己的递给她。但她决绝地推开他这么久,这么多年。
苏绾绾站在池塘烟柳边,不知不觉站到天黑。郭夫人遣人来唤她吃饭,她才到前厅,一个宦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传来了帝王的口信。
众人俯身听旨,宦者温煦笑道:“圣人食不知味,传苏家三娘进宫侍膳。”
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苏绾绾。
苏绾绾怔然。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如今改朝换代,他已经不是太保了——催促道:“还不快去!”
苏绾绾定了定神,上马车,进了宫门,一架步辇在宫门内等待她。
“我坐这个吗?”苏绾绾迟疑问道。
“正是。”宦者笑道,“宫廷广阔,小娘子不愿让圣人久等吧?”
苏绾绾上了步辇,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举目凝望星空。
只有目光落在这些事物上时,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苏绾绾回了千椒宫,宫中灯火通明,她被引入侧殿,郁行安坐在食案前,听见声音,抬头望了她一眼。
那视线有些疏淡,像积年不化的雪山。
苏绾绾迎着他的视线,净了手,走至他身边。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交织,仿佛缠住她心脏。她停住脚步,立在他身侧,抬手,示意宫女递箸子。
宫女给她递来箸子。郁行安问:“为何立在此处?”
苏绾绾:“遵圣人之命,前来侍膳。”
郁行安瞥了传话的宦者一眼,宦者忙道:“奴正是将圣人原话传至苏府!”
还是宫女更灵醒些,连忙接过苏绾绾手中的箸子,又请她入座。
入目皆是珍馐美味,苏绾绾和郁行安一起用膳。郁行安用膳的姿态仍然如以前一般优雅从容,但他手背上浅淡的划痕让苏绾绾在意。
用完膳,宫女说天色已晚,阆都已经宵禁,问她要不要住在皇宫。
苏绾绾犹疑。
郁行安目光微黯,负手眺望天际。
苏绾绾决定做一个勇敢之人。她应了好,宫女为她收拾出千椒宫的一间侧殿,引她前往。,
郁行安不知为何跟在她身侧,也一道去了。苏绾绾侧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伸出手,悄悄拽住他衣袖。
“何事?”郁行安声线平缓。
苏绾绾轻声道:“臣女从家中带了祛疤的膏药。”
郁行安沉默,但到了侧殿中,他却没走,撩袍坐在榻上,将手搁在书案上。
苏绾绾驻足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膏药,牵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他的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静谧月光从窗外洒落,苏绾绾上着药,一时有些失神。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类膏药有没有效用。
但她已经无法再像芳霞苑藏书楼那般,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骗他了。
苏绾绾垂眸,将膏药递给他:“臣女上好了。”
郁行安颔首,接过膏药,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这夜苏绾绾难以成眠。接下来两日,她一直没有看见郁行安,询问才知,他在千定宫处理政事。
开国后总是很忙,苏绾绾站在宫道上,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决定先向郁行安辞行,回去整理她的书卷。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皇宫,什么也不做。
但她担心别人传错了话,造成新的误会,于是自己坐步辇前往千定宫。
虽然,之前宦者说,为她准备步辇,是因为不能让郁行安久等,但这么多天过去,留给她的步辇和宦者都没有被收回去。
苏绾绾到了千定宫,下步辇,门口守着的宦者似乎得到过什么命令,也不通禀,直接引她进去。
她穿过长廊,宦者撩起书房的门帘,她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仰头和郁行安说话。
这娘子鬓发微斜,从衣着来看,应该不是宫女。
郁行安坐在榻上,垂眸看着那娘子,还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宦者道:“启禀圣人,苏家小娘子到了!”
郁行安抬眸望过来,那娘子也整理好自己的鬓发。
苏绾绾对郁行安行礼,低头道:“臣女欲先行出宫。”
“可。”他语气平静。
苏绾绾等了等,郁行安没有再说话,还开始低头批奏折。
苏绾绾沉默,那娘子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一阵一阵飘过来,铺天盖地的。
她道:“臣女乃是回家整理书卷,并无旁事。”
——你还会传我入宫吗?
郁行安果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蘸了一下墨水道:“倘若你愿意,也可在皇宫内整理书卷。翰林院还缺几个擅算学之人,我从前赠你那些书卷,你可译成九州语言,传道授业。”
那娘子在一旁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苏绾绾沉寂。
虽然他的提议很让人心动,百里嫊听见应该也会欢喜。但是,她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将他赠的书卷都转赠他人了呢?
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因为她并不需要以谎言为生。郁行安从她的静默中读懂了什么,他慢慢搁下笔,抬头,凝望苏绾绾。
苏绾绾无端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失望。
她再次回忆起了分离的这些年。那日她准备从岭南道回阆都,侍女清理着她烧出来的纸卷余烬。她喝了酒,也不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怎样伤人的话,总之,她让人将信寄出去了。
她不知道信有没有寄到。结合司马忭和乌辰的话,郁行安那段时日应该是卧病在床,还被她父亲退婚了。
苏绾绾以为他会说一些冷冽如寒冰的话,他却只是收回视线,提笔道:“去吧。”
苏绾绾立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只好走了出去。
千定宫外,天光明亮。
苏绾绾仰头盯着这日光,盯得脖颈都发酸,那娘子终于出来了。
一个面生的官员在外头等那娘子,见她出来,迎上来问了几句,随后摇摇头,携着她走了。
苏绾绾上了步辇出宫,隐约听见那娘子道:“她是何人?怎可乘步辇?”
不知官员说了什么,那娘子噤声,步辇越走越远,将他们甩在身后。
苏绾绾回家,埋头整理书卷。这是她之前就打算编纂出的第二卷 书,她之前写的第一卷赠予友人,人人都赞她才华,但人人皆说读不懂,发售到市面上的,也多半是为人珍藏,却不是出于钻研算学的目的而去买。
苏绾绾决定编纂一本更浅显的。
她提笔写了数日,总是失神,低头一看进度,也觉得堪忧。
偏偏父亲苏居旦还总是遣人来问,怎么郁行安不再召见她了?她是不是开罪了郁行安?倘若如此,速速去赔罪,云云。
苏绾绾头疼,可是她心想,以千定宫的忙碌程度,郁行安一时想不起她来,也是寻常。
何况那日他虽然没有骂她,但分明是失望的。
苏绾绾干脆搁下笔,出门去吃玉锦糕。阆都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似乎人人都在观望局势,月锦楼仍然开着门,但也门可罗雀。
苏绾绾进了月锦楼,吃了糕点,又去皇宫门口徘徊。
她徘徊了半日,兵卫没有上前驱赶,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可以随时入宫——缘于郁行安不知何时下达的命令。
此时天已经黑了,暮色笼罩,马上就要宵禁了。
苏绾绾决定先回家,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的马车停在巷角,她走过去,正打算上马车,忽然一架马车从宫中驶出,六马并驱,是圣人乘坐的马车。
倏然,宦者似乎看见了她,将马车拐了个弯,不久之后,马车竟然驶入深巷,停在苏绾绾面前。
苏绾绾怔然。
一个宦者揭开车帘,郁行安下了马车。
这条深巷黝黑寂静,只有侍女手中的几盏灯笼亮出光芒。街道的喧嚣遥不可闻。
他望着她,朝她走来。最后,他在她身前驻足,伸出右手,用指节碰了一下她的脸。,
他指节微凉,动作很轻,一触即收,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一个幻影。
苏绾绾抬起眼睫,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和她对视许久,慢慢伸出手,试探着将她拥入怀里。
苏绾绾没有抗拒,于是听见他在耳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很低,气息如羽毛一样落下来。
“你总是如此。”郁行安垂着眼睫,说道,“我总是无望地等待,可你如从前一样,宁愿写来伤人的信,也不去瞧我一眼。”
第53章 可以
空气仿佛凝固,苏绾绾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过万里雪山的旅人,终于回到家中,靠在薰笼边。
多年未见的生疏慢慢消融,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低声道:“我以为你很忙。”
郁行安似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随后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在他胸膛。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确实很忙,忙着稳固局势。”郁行安道,“也一直在等你。”,
被她伤害,被她弃若敝履,但不知为何,仍然想要走近。
攻破城门次日,他坐在千椒宫的时候,有许多质问的话想说,最后仍然忍住,因为还记得自己当年被她写信痛骂时有多难过。
那日他还没思量清楚如何回话,她就起身要走,还小声吸鼻子。他知道的,他喜爱的这个小娘子,又漂亮,学问又好,性情又可爱,不知多少郎君绕着她打转,她从出生起大抵就没受过太多次委屈。
一点点的疏淡,就让她难过得不像话。
郁行安一只手仍抱着她,另一只手托住苏绾绾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苏绾绾仰头凝望他,她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波澜起伏。
她的面具。
郁行安这样想着,摩挲了一下她的脸。
苏绾绾:“一直在等我?”
“嗯。”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视线投向深巷的高墙。
等着她来找他,哄一哄他,说一些漂亮动听的话,让冻僵的他缓慢苏醒。
但她总是不来,他提起笔,又放下,凝望着摇曳的烛火,最后只好自己出宫寻她。
尽管她之前说过那样的话,尽管,他对她似乎也不是那样重要,可以被她随意丢弃。
苏绾绾把头转回去,继续埋在他胸膛。同时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
郁行安收回视线,注视她发顶。
两人谁也没说话,头顶的星辰带着亘古不变的寂寥,而星空下漫长相拥的两人,心底仿佛生出海啸。
“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许久后,郁行安问道。
苏绾绾攥紧他袖袍,应了一声愿意。
两人没有再开口,苏绾绾不知道他们抱了多久,也许是须臾,也许是一炷香。她总觉得这像一场幻梦,但每当此刻,他的心跳声就提醒她,这是真的。
最后,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他察觉到了,将她送回家。
苏绾绾这才发现,天色竟然这么晚了,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明日见。”郁行安站在苏家大门外,对她说。
苏绾绾停了一下,心想,是在催促她明日去找他吗?
她望着他点点头,轻声道:“好啊,明日见。”
郁行安目送她离开,苏绾绾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他仍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她笑了一下,说:“做个好梦。”
隔这么远,他应该是听不见,但他也朝着她笑,说了一句什么。
苏绾绾猜,应该是和她差不多的话。
翌日,苏绾绾起得有些迟了。她抓了抓被褥,问道:“为何不唤醒我?”
侍女喜气洋洋,将帐幔挂在金勾上,说道:“今日一大早,圣人就召二郎入宫说话,封他做了一个什么——光禄大夫。不久后,圣人又下了旨意,封小娘子为皇后,择吉日成婚。传旨的是尤大监,尤大监一听夫人要唤小娘子起身,忙道不可叨扰小娘子,直接宣读了圣旨。主人接完旨,去家庙祭拜了,吩咐婢子们日后不必唤小娘子起床。”
苏绾绾放下抓被褥的手,觉得很奇怪。,
封后的圣旨,还可以不必本人接吗?
不过,她之前在宫中坐步辇,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苏绾绾抛下这些念头,起身洗漱,叮嘱道:“还是要如往日一般唤我起身。”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蹉跎光阴。
侍女们应是。苏绾绾用完早膳,被父亲苏居旦催着入宫拜谢皇恩。
这并不是必要的流程,但苏居旦总是如此催促她,一如从前催她进入大裕的宫廷。
苏绾绾和苏敬禾一起坐马车出了门,路上遇见了郁行安。
仍是那个宦者,他眼睛很尖,苏绾绾正好撩开车帘看街景,六马拉着的车辆猝然停在她跟前,一大群卫兵也跟着骑马过来。
这宦者驭术真好。
苏绾绾这样想着,看见宦者揭开车帘,郁行安视线落在她身上:“可要出城去玩?”
苏敬禾从苏绾绾身后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再看苏绾绾。
苏绾绾:“好啊……”
原来他说的“明日见”是这个意思。
苏绾绾上了他的马车,苏敬禾道:“扶枝,你既要和他出城,我便不陪同你了。”
苏绾绾点头。
苏敬禾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别再难过了。”
苏敬禾知道星河试图自尽之事,所以也知道了前因后果。
苏绾绾:“好。”
苏敬禾笑道:“不小心又将你的头发弄乱了,让侍女帮你整整。”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备下的。因为郁行安虽然下了旨,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情况。他担心郁行安冷待她,让她饿着肚子,便悄悄带了糕点。
如今看来,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又太简单了。
郁行安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些复杂用意,但郁行安对苏绾绾的爱意,似乎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苏绾绾接过,和他道别,宦者挥动马鞭,郁行安的马车出了城。
苏绾绾伏在窗边往外看,发现苏敬禾仍在看她,她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家去。
等人影都瞧不见了,她坐好,发现郁行安在看苏敬禾赠她的糕点。
两人都猜到了苏敬禾的心思,谁也没戳破。
“他待你甚好。”郁行安道。
“嗯。”苏绾绾小心地将糕点收好。
“过来。”郁行安说,“我帮你整理鬓发。”
苏绾绾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
阿娘说,人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总是能做到的。,
她曾经问,如果做不到怎么办。阿娘说,做不到也不留遗憾。
“在想什么?”郁行安问她。
苏绾绾下意识抬头,郁行安连忙松开手,怕扯痛她头发。
苏绾绾:“我在想,你怎么如此擅长整理小娘子的头发。”
“也没有很擅长。”
“是么?”
“是啊。”郁行安拿过她发钗。
并不是擅长,只是因为总想着她,想着想着,就仿佛练习了无数遍。
苏绾绾道:“有时候,我想起阿娘教过我许多,但我只学会了一些,另一些似乎未曾学会。”
“这是很寻常的事,不必苛责自己。”郁行安道。
苏绾绾听着他如同从前的语气,想起延清年间,她用发簪划过崔宏舟的脖颈,而后跑到竹林,遇到了一路寻来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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