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下腰,鼓起小嘴对着陆贵人的手臂呼气, “阿娘说,呼呼就不痛了,熙儿给陆贵人呼呼。”
陆贵人忍住笑意,抚了抚顺宁公主的发顶, “熙儿好厉害呀,好像真的不痛了。”
“是吧!”顺宁咯咯一笑,“熙儿多谢陆贵人相救。”
陈德海瞧着里面一大一小极为和谐的情形, 觑了眼皇上,不必猜, 都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了。
皇上给过璟才人机会,是璟才人心气太小,顺宁公主养在身边,迟早要换了副小肚鸡肠的性子。皇上宠爱顺宁公主,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今日璟才人的疏忽,险些让顺宁公主失了一条命,已是让皇上震怒。现下,皇上是没了半分让璟才人抚养小公主的心思。
陆贵人虽说不是顺宁公主生母,出身并不高,可身边没有龙嗣,最重要的是再不能生育,必会尽心待顺宁公主。又有些心计手段,是抚养小公主最合适的人选。
那厢陆贵人不知与顺宁公主说了什么,哄得小小的团子咯咯直笑,不一会儿就打成一片。
半晌,顺宁公主哒哒地跑回来,扯住李玄胤的衣袖,“父皇,熙儿喜欢陆贵人,熙儿可不可以也让阿娘见见陆贵人。”
李玄胤揉揉女儿的发顶,平静道:“传朕旨意。”
殿内侍奉的宫人跪身听旨,陆贵人由柳禾扶着,跪到地上。
“贵人陆氏,勤勉柔顺,性行温良,端庄淑睿,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修容,赐封号温,择日迁入关雎宫玉芙殿。”
陆贵人袖中的指尖一动,并未显露出多余的诧异,恭恭敬敬地叩在地上,“嫔妾接旨,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璟才人被带进偏殿时,东阁已布了晚膳。李玄胤在主位,她入殿,一眼看见了皇上,紧接着看见了女儿,只不过陪在女儿身边的女子不是她。
“陆贵人……”璟才人并未来得及多想,顺宁公主先看见了她,从圆凳上下来,直直扑到璟才人怀中,倾时就哭了鼻子,“阿娘怎么才来看熙儿,熙儿好怕……”
琉璃瓦松动坠落,她当时看见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心口登时揪着疼。
“熙儿有没有受伤?”璟才人检查着女子胖乎乎的小手胳膊,顺宁摇头,“阿娘,熙儿没事,是温修容救了熙儿。”
“温修容……”璟才人喃喃自语。
蓦地,恍然惊醒,心沉到了谷底,她一下抱紧了女儿,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来,惊恐地看向上位的男人,难以置信道:“皇上,熙儿是嫔妾的女儿,嫔妾是熙儿的生母!皇上怎忍心,让嫔妾母女分离!”
李玄胤掀起眼皮,睇向跪着哭求的璟才人,寒声开口:“朕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
“皇上,嫔妾知错了,嫔妾再也不会离开熙儿,嫔妾再也不会心生嫉妒,鬼迷心窍,嫔妾会照顾好熙儿,求皇上相信嫔妾!”璟才人抱着顺宁公主苦苦哀求。
顺宁公主见阿娘在哭,也红了眼,哭起来,“阿娘怎么哭了,熙儿没事,阿娘不哭,不哭……”
她小小的身形护在璟才人身前,对着高位的李玄胤跪下身,固执道:“父皇,是熙儿自己贪玩,不关阿娘的事,父皇不要怪阿娘。”
“熙儿,都是阿娘不好,阿娘疏忽照顾你……”璟才人哽咽地将女儿抱在怀中,不顾主子仪容,痛哭失声。她不敢想象,若是今日失去了熙儿,她该怎么办?没有了女儿,她还有什么,她也活不下去了……
温修容福了福身,“不如嫔妾去劝一劝璟才人。”
李玄胤捏着眉心,不耐地挥手。
温修容撑着发疼的一臂,下了台阶,甫一站到璟才人身边,就被璟才人猛地推开,“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不能生育,你再也不能有龙嗣,所以你就设计今日之事,要抢走我的熙儿!”
温修容忍住手臂的痛意,柔柔一笑,“璟妹妹何意,本宫可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不是你,还能是谁来设计我的熙儿!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从前是我小看了你。不想小产之后,你竟如此狠毒,险些害死我的女儿!”璟才人抱住女儿,手臂桎梏,勒得小顺宁喘不过气,“阿娘在说什么?是温修容救了熙儿。”
“不是,不是她!”璟才人扯掉腰间的玉佩就向温修容砸去。
温修容没躲,正被她砸中了受伤的那只手臂,疼得面色一白。她缓了缓,笑意淡下来,轻声道:“璟妹妹怀疑本宫,不如好好想一想,你今日见了谁,又为何留下顺宁公主一人。”
“璟妹妹是顺宁公主的生母,为母之责,当寸步不离地守着,璟妹妹怎的偏偏今日,就没有呢?”
璟才人被温修容引着,恍然记起,她今日去熙儿在御花园玩时,碰见了江贵嫔。原以为江贵嫔要与她说泠贵嫔的事,结果江贵嫔仅是讥讽她几句。她蓦地想到,两人说话时,江贵嫔的贴身宫女,悄悄离开了那处亭子。
是江贵嫔?江贵嫔为何要害熙儿?
“璟妹妹可想起来了?不论今日顺宁公主出事是否是意外,璟妹妹这个生母,竟放任顺宁公主一人在湖边玩耍,都逃脱不了责任。”
温修容蹲下身,眉眼的温和给她添了柔意,她抚着顺宁公主的发顶,看向璟才人,“今日之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璟妹妹怎么保证,以你之能,能保顺宁公主安然无虞?”
璟才人瘫软地坐到地上,怔怔地看向如菩萨般慈悲温和的温修容,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很是陌生。竟让她无法与一年前,那个唯唯诺诺,怀了龙嗣也不敢离开寝殿,从不敢多说一句话的陆常在重合。
“璟妹妹聪慧,自有正确的决断。”温修容摸摸顺宁公主的脸蛋,“熙儿不是要吃蛋羹么?再不吃,就冷了啊。”
顺宁纠结地看看温修容,又看看蛋羹,又看看不知为何痛哭的阿娘,伸手拉了拉阿娘的衣袖,“阿娘饿不饿,熙儿带阿娘去吃蛋羹吧。”
璟才人抑制住心中酸楚,回握住女儿的手,点头应声,“好,阿娘陪熙儿吃蛋羹。”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贵人晋升修容,赐封号温,迁居关雎宫一事并非秘密。敏锐的人隐隐嗅出其中的古怪,顺宁公主出事,让人很难不去猜测,顺宁公主今后的去向。
顺宁公主是皇上的长女,生母虽出身不高,谁让这位小公主讨巧。后宫子嗣少,皇上对大皇子又态度淡淡,几乎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顺宁公主。顺宁公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喊“父”紧接着喊出了“父皇”,皇上龙心大悦,特赐一只南国进贡的绞金锁,赐封号顺宁。
顺宁公主虽受宠,但后宫还没有人想过将顺宁养在身边。
一则,当今皇上正是春秋盛年,不过而立,后宫一茬一茬的新晋妃嫔还不知有多少,届时龙嗣一个一个生下来,公主多了,就不稀奇了。
二则,这后宫里的嫔妃都是二八年华,尚且年轻,他日得了皇上临幸,也并非不能再有龙嗣。届时身边养着一个顺宁公主,还要颇费心力地精心照顾,一时失神则会惹得皇上怪罪。费力不讨好,也就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这般看,温修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争不抢,还永远不会有身孕。
婉芙也很快得知陆贵人升到修容,赐封号温的音讯。
用过午膳,婉芙到院里走动消食。到了冬日,这满院的碧桃凋谢,为不显得单调,内务府遣人挂上了宫灯,别出心裁。这后宫里,内务府留心的宫所屈指可数,待金禧阁这般精雅,背后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婉芙拨着树枝的那盏灯,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千黛见主子脸色淡淡,并不如往日开怀,遂问道:“主子似乎心情不畅?”
婉芙怔然,眸色微动,“你觉得,我这大半年,可有何不同?”
这话问得突然。
千黛愣了下,仔仔细细看过主子,摇头笑,“奴婢第一眼见到主子,就觉惊艳,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儿。如今快过去一年,主子长开了些,愈发娇俏了。”
婉芙无奈,捂了捂怀里的汤婆子,绕着廊庑走,千黛跟在主子后面侍奉,听主子怅然道:“并非是容貌,而是入宫的心性。”
她顿了下,望向满院精致各异的宫灯,“你说我可适合这深宫?”
千黛一时无言,她不知该怎么回主子这句话。主子貌美,聪慧,得圣心,这三者,有人占其一,有人占其二,但凡占上两点,都能在宫中立足。而主子确实占了三样。
只要主子能守住本心,他日有了龙嗣,必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旁人求了一辈子都求不到的。于主子而言,看似唾手可得,她却深知其中艰辛。
主子虽有这三者,可主子适合在这深宫里吗?
千黛隐隐觉得,主子并不合适。
主子性子看似多计,实则活泼纯善,从未打骂过宫人,待这金禧阁上上下下,更是好极。旁人听闻是金禧阁的奴才,先敬上一头,因金禧阁的主子受宠。接着艳羡一头,因金禧阁的主子性子宽宥。
也因此,她觉得主子该过得更好。主子该是高门大户府上的千金娇女,该是夫君宠着的貌美娇妻。而不是现在这般,活在深宫里,与一众女子争风吃醋,阴谋算计,一不小心,还容易丢了性命。
千黛不知该如何去回主子的话。
婉芙也没想过千黛会回她。
她早就变了,从成为江婉芙的那一刻,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随心开怀的商户少女。
“温修容没进宫时,是否与我一样呢?”
婉芙呢喃出声。
千黛听过,才明白主子为何问出方才那句话。她恍然惊醒,主子性子纯善,不适合活在这深宫中,那旁人就生性丑恶,该在这深宫里争风吃醋吗?
倒底是什么,将她们一步一步推到了如今的物是人非。
用过午膳,温修容带着顺宁公主去内殿里玩儿,璟才人跪到李玄胤身前,“嫔妾请皇上彻查此事,给熙儿一个交代。”
李玄胤抿着茶水,“朕已让人去查,绝不姑息下手之人。”
璟才人怔过片刻,惨然一笑,是啊,皇上疼爱熙儿,怎会放过幕后凶手,是她蠢笨无脑,险些让熙儿丧了命。
她瞬间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是嫔妾的错,嫔妾没有尽到生母的责任。”她仰起脸,带上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嫔妾愿受任何责罚,皇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熙儿留在嫔妾身边……”
李玄胤拨了拨茶碗的盖儿,掀起眼皮子睇她,面无表情道:“朕已有意温修容做熙儿的养母。”
早知结果,但当璟才人确实听到这句话时,心头咯噔一沉,顿时心如死灰。皇上无情,她虽为熙儿生母,若是糊涂蠢笨,便也是无用之人。
璟才人流下泪水,悲痛欲绝,想最后争取一分微乎其微的机会,她挺直了脊背,“嫔妾是熙儿生母,皇上执意嫔妾母女分离,熙儿长大后也会对皇上心存怨恨!”
霎时间,偏殿死寂一片,针落可闻。
陈德海脑袋快埋进土里,一眼都不敢去看皇上的脸色。皇上宠爱顺宁公主,顺宁公主说是在皇上身边,皇上一直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皇上对顺宁公主的偏爱可见一斑。璟才人这么说,且不提让皇上心存了隔阂,这番话,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罪。璟才人这是想不想活了!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拇指的白玉扳指,一句话,就将璟才人打入地狱。
“赐死或带发修行,朕给你选择。”
璟才人惊恐地睁大双眼,脊背汗毛倒竖,生出一片寒意,“不要啊,皇上……”她哭得涕泗横流,“皇上,嫔妾不想离开熙儿……”
“嫔妾陪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因诞下熙儿伤了身子,皇上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李玄胤冷着脸对陈德海招了招手,陈德海会意,不一会儿,小太监端了一个托碟过来,上面置着一瓶毒酒。
璟才人这才断了希望,彻底醒悟。
“不要……”
“不要!”
她颤抖着身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抬手一把将那托碟挥开。哭求着爬到李玄胤脚边,嘴唇因害怕而泛出苍白,眼中透漏着对君王无上权势的畏惧惊恐,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求求皇上……嫔妾,嫔妾不想死……”
“嫔妾愿意带发修行,赎清身上的罪孽,为熙儿祈福……”
“嫔妾求皇上,再让嫔妾见熙儿……最后一面。”
璟才人梳好仪容,换上一身干净的宫装,入了寝殿。
温修容正坐在床榻边,哄着顺宁公主讲灵怪故事。女子声音细细柔柔,时高时低,将一则年兽灵怪讲得娓娓道来,跌宕起伏。
床榻里,小小的团子紧裹着衾被,瞪大了双眼,随着温修容的叙述时而紧张,时而欢快。
璟才人看着这一幕,心绪复杂。
“熙儿。”她勉强提起唇角。
顺宁公主见母亲进来,眸子一亮,甜甜地叫了声“阿娘”,掀起衾被就朝璟才人小跑了过去。
“温修容正给熙儿讲故事,阿娘也一起听。”
璟才人抬眼,温修容起了身,微微一笑。
河东大旱,广岳十二州兵变,顺宁公主险些丧命,璟才人自请出宫,为大魏祈福,皇上感其慈心,赐号静元。
不论真正缘由如何,史官所记,确实如此。
璟才人出宫仓促,并未有多大的排场。璟才人离宫后,顺宁公主整日哭闹不止,为哄着小公主,圣驾夜夜留宿在关雎宫。温修容地位一时间水涨船高,谁也没到,当初那个唯唯诺诺,连龙嗣也保不住的陆常在,一夕之间,有今日地位。
快到了年关,宫道挂了红彩,天儿也一日比一日的寒。
婉芙从坤宁宫问安回来,就裹着衾被,懒懒地躺去了窄榻里看话本子。
这些日子皇上虽不来金禧阁,内务府却也殷勤,这话本子倒没断过,够她打发时间。
自过了御花园那事,婉芙就惫懒起来,甚至对争宠也不上心。皇上重视顺宁公主,势必会揪出幕后真凶,江晚吟,又能藏上多久呢?
廊庑下,秋池一路小跑进来,搓了搓手心,对着嘴哈了口气,抬手掀开珠帘,进了内殿。
“主子,昨夜御花园修缮亭台的两个宫人被押去了慎刑司,今儿一早,皇上下令杖毙,当下,圣驾已往咸福宫去了。”
闻言,婉芙眸色微闪,漫不经心地掀去一页,“继续盯着。”
到入夜,婉芙才得信,皇上降了江晚吟地位份,将其打入冷宫,永不得离开。婉芙勾了勾唇角,“听雨是姐姐的亲信,主子犯错,奴才理当受罚,跟慎刑司通个气,押过去吧。”
潘水得了吩咐,正要离开,婉芙又叫住他,轻抿了下唇,眸色微深,淡淡道:“春和手脚麻利,她若想去冷宫伺候江晚吟,便由着她去。”
婉芙眼底微凉,“姐姐倒底是府上嫡女,身边不能少了伺候的人。”
秋府往宫里送进了一盆珍贵昙花。这些日子,庄妃一直精心呵护着,等昙花夜开。
碧荷掀起珠帘入了里殿,屏退伺候的宫人,到庄妃身侧,低声道:“娘娘,璟嫔已经到陇月寺后山了。”
宫里头,如今能称静元为璟嫔的,也就只有这凌波殿。
庄妃拨弄着昙花的枝叶,手腕戴嵌着大颗粉珍珠的金镏子,镶绿松石的指环在日光下尽显奢华玲珑。都说赵妃华贵,可这宫里,最为阔绰的,还是要数出身商贾的庄妃。
碧荷偷偷瞄了眼娘娘的神色,良久,才见娘娘在这事上放了些心思,“顺宁公主也是可怜的。”
“本宫记得私库里头放着一把如意云头长命锁,给其顺宁公主送过去吧。”
碧荷诧异,“娘娘要送给顺宁公主?”
“不然呢?”庄妃往昙花茎让泼了水,云淡风轻道,“过去的事就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碧荷汗颜,娘娘这性子,这些年就没变过。宫里头若都像娘娘这般随心,哪还会有那么多事端争斗。大抵皇上也知娘娘本性如此,才让娘娘安居在这储秀宫里,这些年,从没有人敢来打扰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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