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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一番射,不计成绩,观射士射箭时的姿势和仪态,以及是否遵循礼节。
二番射,以射士实绩计筹。
三番射,射士当呼应音乐发箭,未合节拍者,即便中采,也不能计筹。
在这更重表演性质的古礼三番十二箭后,以成绩最优的八人,进入第二部分特设的比赛。
这才是今日大射的重头,八人,两两分成四组竞技,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效仿军队实战,射士骑射,自由竞赛,依次决出四人、二人后,由最后的两个人争夺大彩。
胜者,今日大射礼之麒麟士。
执事宣布规则毕,宁王执弓挟矢,进献皇帝,随后,大射礼开始。
就在今早,一个消息突然传来,龙武卫中郎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或因求胜心切,在住处习武时竟不慎伤到手臂,且伤势不轻,无法掌控弓箭,自然不能参赛,只好退出今日大射。
作为此前的四位求婚者之一,宇文峙年纪虽最小,但弓马娴熟,家世在当中也颇占优势,故他在赛前的风头虽也被兰泰所盖,但龙武卫上下之人,对他依旧寄予厚望,忽然传出这消息,引发不小关注,众人议论纷纷。等到参加比赛的全部射士现身,列队立于朱雀台,接受皇帝检阅,他果然不在其中,确证消息是真。
别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惋惜,因他临时退赛,少了一个看点。但龙武卫之人,对此意外,难免大失所望。
不过,今日失望的,绝不止龙武卫之人。
金吾卫下众多官兵,也是提不起劲。
裴冀上月也到苍山觐拜皇帝,驻留了些时日,等到裴萧元肃清陈思达余党回来,次日他便走了。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少。
就在几天前,卫中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
虽然裴司丞入京后受圣人重用,他和公主此前也早早相识,私交不浅,一度让人以为他便是不二的驸马人选,又传言裴冀此行觐拜皇帝的目的,便是为他求娶公主。然而,皇帝应是有别的考虑,并不愿将公主下嫁于他,故裴冀没等到大射礼毕,便仓促回了东都。
这消息在金吾卫里不胫而走,随后,众人发现裴萧元此次外出归来之后,确实不大看得到人,不像兰泰、贺都他们,每日皆在勤练箭术,尤其贺都,因不知乐礼,还跟着乐师习乐。
对比之下,众人难免对裴萧元失去信心,不少原本投注在他身上的官兵怕输钱,打算改押别人。却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告到了韩克让的面前,韩克让极是不满,将卫下将官全部叫去,训斥一顿,责骂风纪败坏,卫下之人竟大肆参与赌博,随后下令,不许官兵投注别卫之人。
照如今通行的投注规矩,比赛开始前,可以改注,但不能撤。
也就是说,只要交了钱,庄家便不退。金吾卫里那些投过注的人迫于韩克让淫威,不敢抗命,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运气,盼望此前传言是假,裴萧元能够参与今日的大射之竞。
他若是上场,以他的骑射功夫和士之风采,想要压过别人夺魁,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和龙武卫的人一样,金吾卫官兵亦是大失所望,甚至比他们还要沮丧,真真可谓是输人,又输了钱。
在全部参与大射礼的几十人当中,根本找不到裴萧元的身影。
他真的没有来。
今日场上这些获得资格能够参与大射之竞的,皆是来自各卫的年轻俊杰之士,他们头戴弁冠,身着礼衣,腰束饰金的蹀躞带,依射礼要求,列着整齐的队伍,戴扳指、护臂,一手持弓,一手挟着一箭,将另外待射的三支羽箭插在腰上,个个皆是英姿勃发,威武雄健。
在一阵鼓声过后,大射开始。
一番射,相当于个人风采展示,众人无不顺利过关。
二番射,开始决出射艺高下。四箭过后,每个人的射筹各不相同,箭术高超之人,开始领先。
三番射,乐工演奏诗经召南驺虞曲,在和缓而凝重的雅乐声中,每人依次也放出四箭,经监礼官判断,若合乎节拍,计入算筹。
如此三番射,十二箭过后,场上的计筹官们得出名次,送到了司射官宁王的手里。宁王登上朱雀台,将结果先呈给皇帝预览。
皇帝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宁王接回,交给执事,执事当即转向正屏息等待的现场众人,高声宣布进入第二轮骑射的八人。
来自狼庭的阿史那王子、西蕃国贺都王子,以及呼声最高的兰泰,毫无意外,顺利进入骑射。
除了这三人,剩下五位,也都是来自各卫的箭术最为精绝的儿郎,当中便有龙武卫大将军范思明的儿子范亦光。
宁王随后宣布,一刻钟后,骑射竞赛开始。
在满场发出的喝彩声中,承平、兰泰、贺都等人挟弓持箭,各自入场。骑马绕场一周后,显示荣耀过后,八人在场中列成一排,遥遥向着皇帝行军中之礼。
李诲再一次偷偷看向离他不远的皇帝,见他面带微笑,命人传话,勉励八人,随后,他的面色便转为庄严,喜怒不显,是帝王在这种场合下应当有的模样。
然而李诲总有一种感觉,皇帝似乎半分也不曾受到今日这场大射礼的气氛感染,甚至,若是叫他大胆猜测,他总觉得,皇帝心不在焉。
他又望向他的公主姑姑。她今日再次以盛装示人,金饰丽衣,非但没有夺走她的风采,反衬得她愈显乌发明眸,美丽无比。此刻她手持一柄团扇,坐在位上,目光越过了她面前的无数之人,正面带微笑地眺望着远处那一座布置在校场中央的麒麟台。
骑射竞赛所用的箭靶和方才不同,架在这座高台的顶端,上方踞伏一只错金青铜麒麟,麒麟的口中,叼衔一只彩球,球以一根细比婴儿指的绳索缚住,悬在空中。
谁能先将细索射断,取到麒麟口中掉落的彩球,谁便是今日大射礼的最后胜者,曰麒麟士。
整个过程里,除了不允许使用刀剑和暗器,没有任何规则限制。
骑士要在阻止对方成功射箭的同时,力争能让自己胜出。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场面将会是如何的精彩。
麒麟台上,负责裁判的执旌官正在最后检查着靶子,以确保不出任何问题。
那八名参与竞射的人也骑马入场,等待竞赛开始。
他们抽签决定分组,两两竞赛。
随着他们现身,场上的气氛在顷刻间被带到一个热烈的高潮。
然而姑姑此刻看去,竟依然神态自若,与皇帝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她是今日的当事人,她可以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好似置身事外,然而李诲却是坐立不安,在欢呼声中转目,望向看台上的观者。
到处都是人,各卫以旗帜为别,各占一块地方,将靶场围得水泄不通。
李诲寻望片刻,再也忍耐不住,借更衣为由,离座起身,下到看台,在人群里又到处找,终于,眼睛一亮,看到青头,见他离开看台,往校场北青龙河的方向奔去,跑得飞快,忙跟了上去。
青头一口气奔到附近的青龙河畔,这才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郎君!你还在这里浴马!亏你沉得住气!方才韩大将军叫我告诉你,你再不去,卫下兄弟下月就要喝西北风了,大家都盼着你去呢!”
在淙淙的水岸之上,放着一具卸下的马鞍。裴萧元正用一柄鬃毛刷,在为金乌骓梳理着毛发。
金乌骓的四蹄淌在水中,享受着来自主人的伺候,舒服地半眯着马眼,一动不动。
它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好似披了一身上好的黑色绸缎,晶莹的水珠顺着马背滚落,漂亮极了。
青头在他身后嚷,裴萧元恍若未闻,头也没回,继续打理着金乌骓。
这时身后校场的方向,随风送来道道鼓声。
青头知骑射就要开始,顿了顿脚,急急转身去了。
李诲也望了下校场,又听到现场起了一阵欢呼声。
他回过头,盯着前方那道背影,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他发话:“你不去观摩箭法,来这里作甚?”
裴萧元并未回头,只如此说了一句。
李诲只好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师傅,你去休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也是无事。”他道。
李诲第一次跟他学骑射,就听他说过,坐骑于战士而言,极其重要,尤其在战场上,坐骑与同袍并无两样,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人性命。所以他教导李诲,平日若是有空,不妨亲手浴马,而非交给马夫或是奚官。只有这样,才能和坐骑熟悉,并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李诲沉默了一下。
“师傅……你真的不去吗?”
天知道,他是有多希望师傅能做驸马都尉,成为自己的姑父。
他近乎执拗地觉得,只有师傅,才是最配公主姑姑的驸马都尉。
别人再好,在他这里,也是遗憾。
“师傅你若现在去,还来得及……”
李诲喃喃地道。
然而这回,他没有回应了。为金乌骓梳理毛发完毕,将它牵上了岸,开始擦拭残留在它毛发上的水痕。
李诲一咬牙,又冲口而出:“师傅,你当真不喜欢我公主姑姑吗?”
他一顿,随即回头,看了过来。
“你回吧。今日剩的这几人,都是骑射高手。难得有如此机会聚在一起,你若错过,未免可惜。”
裴萧元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他的神色看去依旧平稳,不见丝毫波动。
李诲不敢再提了,然而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垂头丧气地立在一旁。
裴萧元也未再发话赶他走,只在仔细打理完金乌骓,装回马鞍后,回到水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岸边的东西。
这时,伴着身后校场上空再次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只见青头再次急火火地现身,朝着这里奔来。
“郎君!郎君!”他嚷。
“第一番结束了!剩四个人!阿史那王子骑术绝佳,方才在场上大出风头!他将对手踢下马,率先发箭中靶,赢了!”
“兰泰、贺都、范亦光亦各自赢下对手,他们四个争第二番!”
“签也抽好了,阿史那王子对兰泰,贺都王子对范亦光!”
青头汇报最新战果完毕,喘了一会儿气,见主人依旧不为所动,只立在岸边,凝神望着远处的方向,也不知他在看甚。
他悻悻然,又顿了下脚,这才看见一旁的李诲,因急着再去观看战况,也顾不上说别的,朝李诲见了一礼,掉头又跑了回去。
青头去后,很快,应是新一轮的骑射之战开始了。两边同时竞赛,场上的喝彩和助威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声浪一阵压过一阵,惊得河畔树林里的鸟雀也飞了出来,纷纷逃离。
李诲在一旁默默陪着自己师傅,一动不动。
再片刻后,伴着场上再次发出的阵阵高呼之声,青头也又一次地狂奔而来。
“郎君!郎君!”
他发着嘶声力竭的吼声,一边跑,一边冲着这边挥手。
“第二番也结束了!你猜怎样了——”
他冲向裴萧元,没收住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跑得发痛的肚子,咳嗽了起来。
“到底怎样?各自都是谁赢?”
李诲忙跟过去,伸手替他拍背,发声追问。
青头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总算匀回来了一口气。
“是……是贺都王子打败了范家儿郎!阿史那王子也勇猛无敌,把兰泰击倒了!”
青头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也就是说,最后一番那个万众瞩目的麒麟之士,将在阿史那王子和贺都王子之间决出了。
这个结果,实话说,李诲是相当惊讶的。
从此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圣人显然更属意兰泰。在这个前提下,无论如何,兰泰都不该这么早就出局。
至于是靠兰泰自己的本事,还是别的什么“运气”因素,这便是不可说了。
这个道理,人人心知肚明,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好兰泰,在他身上押注。
与其说是相信兰泰,倒不如说,是在揣度上意。
李诲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裴萧元,发现他和方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回过头,目光凝重,投向校场的方向,人一动不动,仿佛在费神思量着什么。
慢慢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显出一缕浓重的惊疑之色。
“师傅?”
李诲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的眼一眨不眨,若正在凝神细辨来自校场的由各种杂音混出来的声浪。
李诲不敢再出声,又归于沉默。
这时,那边又传来咚咚的击鼓之声。
“开……开始了!”
青头挣扎着,自地上爬了起来。
“郎君,你若再不去,万一被那西蕃王子赢了,叶小娘子……”
他一顿。
“公主她往后就要吃苦了!”
他气得大嚎一声,红了眼,丢下主人,又朝着校场奔去。
鼓声止,全场的杂声也慢慢地停歇,最后,归于彻底的寂静。
便仿佛整一座苍山,天地之间,此刻竟是空无一人。
然而李诲知道,是因在距此不远之外的那个校场里,万众皆屏气敛息,在等待最后一场骑射竞争开始而已。
“师傅!”
他的心中涌出一阵焦惶之感,再也忍不住,又出声呼唤。
就在此时,裴萧元已是倏然转面,朝着金乌骓打了声唿哨。
坐骑扬蹄奔来,他迎上去,连马镫都未踩,径直便飞身上了马背,紧跟着,调转马头,纵马朝着校场疾驰而去。
朱雀校场之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了场中那两道骑影之上。
能够一路过关斩将,在众多好手当中脱颖而出对阵在此,这二人无论是箭术还是身手,自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勇士里的勇士。
但比起因为自视甚高而招来不少厌恶的贺都,阿史那的人缘,显然要好上不少。
虽然在上一番里,他意外淘汰兰泰,令许多人痛失赌金,但愿赌服输,当这二人催马互搏,开始争夺首射机会时,每当阿史那占了上风,场上的呐喊助威声必定不断。
谁更得人心,显而易见。
贺都开始夺彩后,便铆足劲道,全神贯注猛攻,好创造率先放矢的机会。
阿史那的身量在男子当中已属雄健,贺都却比他更甚。
因这一轮对射士的衣装也无限制,他上场前,褪去了圣朝男子的右衽外袍,换他惯穿的左衽袒臂劲装,扎一根粗有掌宽的嵌以兽骨和金片的皮腰带,袒露出来的一侧肩膀硕如小山,臂肌更是鼓虬劲结,状若栗块。每当二人近身,他握拳发力挥向阿史那时,拳如一只铁钵,呼呼生风,寻常人若被砸到,恐怕当场便会筋断骨折,倒地不起。
阿史那不及贺都壮硕,在他强劲的猛攻之下,看去险象环生,但他骑术绝佳,坐骑在他跨下便如与人合为一体,每回总能驭马及时拆解攻击,不但如此,因身姿潇洒,还赢得不少喝彩。
贺都身量壮如熊罴,却也不是一味只知猛攻的无脑之人,强攻不见奏效,便改策略,不再主动攻击,开始纵马驰向麒麟台,寻合适的出箭机会。
麒麟台高十丈,朱雀校场风大,虽然彩球实心,但依旧被风吹得在空中来回摆荡,想射中,并不是件易事,除要有百步穿杨的箭法,还要算好箭矢抵达之际彩球的摆动位置,放箭距离自然越近越好。
阿史那看出他意图,岂容他得逞,背弓催马立刻赶上,从后攻击正朝天搭箭瞄准的贺都。
不料,就在这时,只见贺都一个俯身,避开他的攻击,接着,虚晃一招,人便在马背上翻转过来,和承平面对面,随即劈手夺弓。
承平反应灵敏,当即闪避,将身体挂在了马鞍一侧。
这姿势于他而言,稀松平常。就在众人松了口气,以为他能再次化险为夷时,谁也没料到的一幕意外发生。
也不知何故,或是误入地面坑洞,他那坐骑的一条前腿于行进中忽然失蹄。
这变故几乎是在眨眼间发生的,校场周围离得最近的人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他随了马势摔落,那一张乌铁角弓,也从他肩上飞了出去,落在距他数尺之外的地上。
贺都应也没想到自己这计谋奏效,一愣,反应过来,狂喜,怎还会给对手机会,见阿史那就要翻身而起,当家催马,朝地上的弓迅速赶来。
就在阿史那纵身跃扑过去,伸手要抓回角弓的一刹那,他已提前一步赶至,从马背上俯身下去,一个抄手,将地上的角弓抢夺到手,随即折断。
一弓四箭,这是参与今日大射的每一个射士的标配。
在这最后的一番骑射赛中,阿史那王子既然失弓,也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去和贺都竞射麒麟台上的那一枚彩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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