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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然而这一切,对比赛仿若没有半点影响。双方仍在拼杀,球筹也咬得极紧,几乎是你得一筹,我扳回一杆的局面。
如此精彩、带着血腥味的比赛,平常实属少见,只把周围那些观战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喝彩声几乎响破天,堆叠起来的赌博筹码亦是越来越多。
裴萧元完全无心观赛。
他在凉风台的人群里寻不到絮雨,又去别地,终于找到那个曾给她带路的奴仆,问她去了哪里,听得是被李婉婉和卢文君传上游船侍画,并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禁担心起来。
那两个郡主,在京中颇为有名,据说一个骄纵,另个刁蛮。她独自对着如此两个人,万一受到刁难,人在水上,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
裴萧元想也未想,下意识正要去往埠岸驾船追出去,对面走来了宁王一行人,身旁带着他的孙儿,那被他救下的李诲。
随从飞奔到了近前,说宁王正在找他。
裴萧元只得迎上。
宁王笑呵呵走来,看起来心情极好,问他方才去了何地,凉风台下阿史那王子与宇文世子领队打出如此精彩的马球,近年可谓难得一见,也不见他人在。
裴萧元不便道出实情,只说到处走了下。因心中系挂着人,也就不多话,询问寻自己何事。
宁王招手唤李诲上前。李诲飞快整一整衣冠,走到祖父身侧。
“我这孙儿,自小被他母亲带大。妇人家,难免谨慎了些,约束过多。从前我在东都,这些事也顾不上,如今回来了,便想替他寻访一位师傅,教导些骑射的功夫,不为别的,只求能够强身健体。此事我已想了有些天了,今日司丞恰好救了我这孙儿,岂非上天命定?故厚着老脸开了口。就是不知裴司丞是否看得上我这孙儿?若不嫌他愚钝,收下做个小徒,往后得空,随意教导几番,那便是他的福了。”
祖父代他说完,李诲屏息等待回应。
裴萧元未免意外,看一眼面前少年,见他微微仰面望着自己,目露紧张期待之色,沉吟间,听到宁王又道:“诲儿母亲那里,司丞尽管放心,求一骑射师傅之事,我此前已与她讲过,她无不应允。”
“蒙宁王器重,此事是我莫大之荣幸。只是……”
裴萧元深心并不欲应承此事,正要婉拒,埠坞方向匆忙赶来几人,远远望见宁王,疾步奔来。
宁王若也觉察到几分异样的气氛,停下,转头望去。
来的是守卫埠坞的此间卫士,道方才康王、冯家四郎护着二郡主登上那条太子送来的画舫,私往湖心游玩,又严令他们,不许惊动旁人,说片刻后便会回棹。他们碍于康王之威,不敢违令。但此刻船出去已有些时候,仍是不见归来,知不可再瞒,寻来禀告。说完下跪,不住地叩首称罪。
宁王面露微微惊怒之色,孙儿拜师之事也顾不上了,扭头便高声呼人去往埠坞,立刻发船出去,将人尽快追回。
裴萧元此时愈发焦急,望着远处湖心上空那一片低矮的乌云,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兆,向面前少年点了点头,迈步便往埠坞疾奔而去。
很快,停在附近的几条船纷纷下水,向着画舫去了的湖心方向追去。
湖上风力大作,裴萧元迎风立在船头寻望。在他目力所及的前方数里水域之上,满目波浪,看不见半条船影。
他极力抑着心中那越扩越深的恐惧之感,凝聚目力,不停地扫望四周。附近几条船上,众人也都在高声呼唤。蓦然此时,他隐见侧前远处方向,距脚下约一箭之外的湖面之上,若出现了一道黑线,立即发声。几条船全速驶去,到了近前,看到一人抱着浮木,和几名随卫以及船工模样的人正在水里上下浮动,竭力呼救。
“是康王!”
有人高喊一声。众船围拢上去,十几人跃下湖面游向落水之人,将康王拖起,送抬上船,再去救另几个体力耗尽,眼看即将也就要沉底的人。
康王瘫在坚硬的船底,面色青得如同死人,闭目只剩张嘴呼吸,若未听到周围人的询问之声。
“剩下人呢?”
裴萧元纵身跃上他所在的船,蹲下去,探手猛地捏住他的下颚,厉声逼问。
康王吃不住痛,睁目道:“船底破漏,沉了!是有人要害命!她们——”
“我也不知她们如何了!”
说完他失声痛哭,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用额头撞捶船底,砰砰震响,身体因为极度的悲伤和痛苦而蜷扭在一起。
这个消息很快被送上岸。
裴萧元已领那几条出来的船继续分头在寻人,叫宁王即刻再多发船只出来,加入搜索。
宁王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晕厥过去,稍稍稳住心神,一边着人速将康王送去救治,一边命人即刻再多调船只加入搜索。
整座别苑因此事而翻天。正在球场上杀得两眼血红的承平和宇文峙也中断竞赛,领人上船。宁王如何再敢允许这两人下水,极力阻拦,等他安排完事转个身,二人已是不见踪影。
夏日的雷阵雨伴着狰狞而扭曲的如将天地撕裂的闪电,终于还是轰轰地自天空倾泻而下。雷雨过后,夕照若金,湖上的风也转为和煦。
此时这场搜索已持续了半日,不但惊动长公主府,连驻在附近的水师也派船加入,总共大小不下百条船只,从雨转晴,从白天到日暮,搜索到几具一同上船的护卫、宫监的尸首。
二郡主和与她们一道的那名宫廷画师,始终不得下落。
天就快要黑了。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寻到她们,生还的希望将会变得愈发微茫。
而就在片刻前,裴萧元又收到一个消息。
确证,冯家的儿子也淹死了。尸首刚被捞起。
此事对于同船的那几人而言,不啻如一柄钢刀又逼近脖颈几分,眼见是没活下去的希望了。
他们都是负责守卫埠坞的人。已经死了一名贵人。倘若两位郡主再被证实亡殁,哪怕宁王再仁慈,他们有九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天色愈暗,绝望愈重。当中几个开始乏力,站立不住,面色灰败软坐在了舱底,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裴萧元身上衣裳从干到湿,从湿到干,他没有离开过船头半步。
此刻惟他依旧立定,双脚若被牢牢钉在甲板之上,不曾动过半分。他若不知疲倦地凝聚着目力,借着白日这最后一刻的些微残余的光,继续搜索着他目力能及的水面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最后一刻,终于降临。
在一片深沉的暮云尽头,曲江一座名为列仙台的小礁岛边的一从青青水苇旁,他发现了她们三个人。
一张浮床载着两个少女和她,顺流漂来,卡在了这一片长在几十里外的浓密的水草堆里。
李婉婉和卢文君除了浑身湿透,沾来许多水草,喝了些水,人看起来有气没力,状况还好。
她则攀在床沿上,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头软软地歪靠在床板上,微微阖目,眉睫凌乱湿沾,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鸦黑得叫人触目惊心。若非嘴唇浸泡蜕皮,看去人若睡着了一样。
裴萧元一把握住她那一只被磨得布满伤痕的手腕,将她从水中稍稍拉起来些后,双臂轻轻插过她腋,环抱着她,旋即发力,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拖了出来。
一上船,放下她后,他迅速脱下外衣,将她整个人连头到脚包盖了起来。
其余人也如梦初醒,在他救她的时候,七手八脚将二郡主身上的绳索解开,拉了上来。
此时卢文君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李婉婉亦抽噎不停,问裴萧元他有没有事。
卫兵们一边驾船向着岸边靠去,一边狂喜地大声吼叫。
“郡主找到了!”
“二位郡主找到了!”
“毫发无伤!”
沿岸为找人而一路排开的卫兵迅速用快马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传递回去。
船只靠岸,裴萧元将二郡主托给闻讯赶来的一名王府典军,自己直接抱着絮雨上了马,将仍是无力的她护在怀中,同骑回城,半道,遇到了赶来迎人的宁王。
天已黑透。借着周围火杖的光,宁王看到裴萧元与那宫廷画师同骑一马行来,短暂意外过后,便若不见,只说别苑里传来太医在等,叫他快些送人过去救治。
絮雨慢慢已是缓了过来,知这骑乘方式必会惹人侧目,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继续依他怀中闭目不动。
她感到身后人仿佛被宁王这建议打动,似在犹豫,伸手,在他裹遮住自己的衣裳下,暗暗牵了牵他的袖。
他应是领悟了她的意思。很快解释,说她并无大碍,只是过于乏力,回去整休一番便可,请宁王速去接应两位郡主,随即不再停留,继续纵马离去。
二更时分,在这座城再一次进入宵禁的时候,裴萧元带着絮雨回到了今早出门的永宁宅。
她散下长发,除掉裹胸,褪尽衣裳,赤身坐在一只宽大的浴桶里,将身体完全地浸泡在了热水里,洗去身上尘土,恢复洁净,她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上宽松的中衣,自浴房走了出来。
永宁宅没有外人,墙内夜静如梦,这个时间,青头也不会来她这里,她便未再束胸,坐到屋中一张铺了紫罗毡的狭床上,就着一盏白瓷烛台发出的光,往受伤的两只手腕上抹了些他送来的药,随即将散落的湿发拢到一侧胸前,微微侧过脸,一面用条长巾慢慢拭吸湿发,一面思量着今日发生的诸多连串事。
正出神,听到两道叩门声起。
她知是他来了,也猜他必有许多事要问自己。
比如,太子的船是如何破漏的,冯四郎是如何死的,康王是如何自救的,以及,她是如何和二位郡主逃生的。
“门没锁。进吧。”
她停手,轻声说道。
门缓缓推开。熟悉的年轻男子的身影,现于门外。
他还是白天的装扮,回来也未沐浴更衣,看起来仿佛一直等在外面。
絮雨自然理解他急于想要知道那些事的心情。
那些不是小事,明天……
或许就在今夜,一场围绕今日事的可怕的狂风骤雨已在酝酿之中。
他来到,却又不立刻入内,停在门下,若只在望她。
絮雨等了片刻,继续擦拭着长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有事要问。你问吧。”
裴萧元此时迈步入内,一声声的靴响中,走到她的面前。
絮雨擦着湿发的手再次顿住。
她看到他竟朝她缓缓地再次下跪。
这一次,是行军中的单膝跪地之礼。
“公主不允臣称呼公主,或行拜礼,臣不敢不遵。惟此一次,请公主接纳。”
“臣拜请公主,谨记金玉之躯,靡贵无二。日后,无论何事,务必先护自身周全,万勿因任何他人而令公主自身涉入险境!”
裴萧元注视着对面那因惊异而睁大眼眸的女子,一字一字地说道。
白瓷烛台吐焰灼灼,将这跪在她床前的年轻男子的面容乃至他整齐的眉纹都照得纤微毕露,毫无遮蔽。
他言毕,便微微仰面向着她,双目凝落在她面上,神情严肃。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向她落跪。
尤其是今夜,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此刻看着她的神情,竟让她在心里偷偷生出一丝仿佛对不住他的愧疚之感,又好像她真的做下不可饶恕的得罪了他的极大错事一样。
很快她醒悟过来,斜坐着往前挪了挪,离他近了些,倾身靠过去,伸出一只手。
“你先起来!我说过的,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他的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应她话,只目光下落,停在了她正朝他探来的手上。
衫袖随她这动作往上收,露了她的一截腕,烛火照着留在她肤上的伤痕,纵横交错,薄肤破损处渗出的血丝,此刻仍是隐隐可见。
絮雨很快留意到他目光的落处,忙抽回手悄悄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我方才已擦过你送来的药了,很快就会好,也不疼。”又急急地解释了起来。
“还有,她们一个是我侄女,一个是我表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怎能丢下她们不管?”
她解释完,他依旧闭唇不言,更没有起来。
絮雨第一次领教到此人的固执,无可奈何,只好妥协:“我明白了。”
他的神情看去这才稍稍缓了些,再次开口:“请公主务必谨记在心。”
絮雨腹内叹气,“是,我记住了!你可以起来了吧?”
“臣还有一冒昧请求,恳请公主应允。”
“你说。”
“臣知不该如此,但为公主周全之故,在公主回归本位之前,往后若去哪里,务必一定提前叫我知晓。”
絮雨再次叹气:“我记住了!”
“还有一事。”
他竟没完没了了。
“为着有事呼应方便,臣就住在公主隔墙的西院,无论何时,公主有任何所需,尽管呼臣。”
“知晓了!”
“这样你总可以起了吧?”
他肩动了动,终于从她床前起了身。
“多谢公主体谅。”
絮雨在这人面前,已是彻底败下阵了。口口声声叫她公主,看去也是毕恭毕敬,实则话里话外,都是叫她听他话的意思。
往后,他爱跪就跪,爱叫甚就叫甚,想做什么都行。
随他去了。
随意唔了声,她侧过身对他,随即一边继续擦拭长发,一边提醒:“你没别的话了?”
裴萧元道:“把你上船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絮雨便将经过说了一遍,如何发现漏水,冯四郎绝望之下如何沉水,以及康王杀人,丢弃二女离去。
至于她如何救人一事,只略略提了两句。
他凝神听完她全部的讲述,沉默了片刻,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道:“公主高义大能,非寻常人能够企及。臣十分敬佩。”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
能得他的认可,想来也非容易。
絮雨未免被夸得暗自心跳耳热。闭唇不再说话,继续拭着发。片刻后,又发觉他好像也无话了,却不说走,依旧如前那般立在她的身侧,静伴着她。
这本或许也没什么,但一旦她发觉这情境,他如何做想,她不知道,在她这里,气氛便陡然转为暧昧。不但如此,她又惊觉,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太过随意了,就连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薄若春衫的中衣……
她悄悄地,不动声色,一丝丝地又挪了挪,好叫身子再侧过去些,背对着他。
此时他若也有所觉察,忽然后退几步,道:“公主今日受惊不小,早些安歇。臣告退。”
絮雨嗯了声,眼也没看,只暗听他离去的靴声响起,忽然又记起一事,转面叫住他:“等一下。”
裴萧元已走到门口,抬手正待为她掩门,闻言停步,抬目望来。
“前几日我和你提过当年为救我没了的郭典军,他有一子存留,你还记得吗?”
裴萧元立刻道:“叫郭果儿是吧?我已叫人去找了,明日应就会有消息。收到我便去为你把人带来。”
“费心了。但若找到人,还是我自己去接他为好。”
他看她一眼,颔首:“也好。你等我消息。早些安歇。”
他说完,轻轻带门掩闭。
伴着渐渐远去直到消失的靴步声,絮雨慢慢也停下拭发的手,最后撂了巾子,揽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长发蓬落,衣衫轻薄,全然一副慵懒闺居的内帷私态。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方才明知他来,还是浑不在意,竟未想到这些。不禁略感懊恼,压镜,在心里提醒自己。
裴冀的这个侄儿,行止端矜,抱持清谨。
往后同居一屋,只隔一墙,难免还会有许多如今夜这般的碰面。
她还是多些谨慎为好,免得惹他尴尬。
轩窗灯影熄灭,挂在永宁宅上空的明月清光皎澄。隔着一堵院墙,西院不知藏于哪一角落里的小虫若不知疲倦地咕鸣了一夜,伴人安眠。
而在皇宫深处的那一座殿室内,皇帝依旧深夜不睡,还没听完前来回事的袁值的上报,那一只曾掌刀杀人无数的手掌背便青筋条条纵横交错,猛将掌心下的一道奏章捏作弯折,揉成一团。
他的双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若又化为即将噬人的猛兽,咆哮出声:“去把太子给朕叫来!立刻!”
袁值方才还只说了游船破漏致令冯家儿子丧命,康王以及二郡主险些遇难一事,并未陈明他得知的一些详情,更来不及提今日皇帝原本要他回报的关于那小画师的事。
他知皇帝盛怒,便将其余事暂压下来,匆匆退出,先办此事。
又今夜同一时刻,在位于城外南山的一处幽静别墅之中,在重重的深帐尽处,佳人玉体横陈,待君怜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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