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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絮雨凝视着这一幕。老黄狗发现了人,呜呜两声,惊醒老妪,老妪急忙站起她干枯的身体,笑着问她是否吃饼,瘪嘴里露出一副缺牙的黄齿。
她是从前的胡麻饼娘子,唇角的那颗痣依然还在。只不过在絮雨还是李嫮儿的时候,那个胡麻饼娘子的身段丰盈,面颊饱满,笑着揽客时,会露出一副好像编贝似的漂亮的白牙。
“小郎君?”看到絮雨怔怔望着自己,老妪又唤了一声。
“是的。我来吃饼。”絮雨点头。
老妪露出欢喜的笑,蹒跚着为她拿饼。絮雨坐下来,咬了一口。刚出来不久的饼,还带着热气,油香面脆,好像是絮雨曾经留在记忆里的那种味道,又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絮雨慢慢地咀嚼。
老妪站一旁看着她,目光里充满期待,等她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就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客人觉得滋味如何?”
“好吃!”絮雨咽下饼,又咬了一大口。
老妪露出了舒心的笑,蹒跚走到她的老狗旁,坐回到了小杌子上,轻轻叹了口气:“可是长安已经没有人喜欢我做的饼了。他们都去西市的一个胡女那里吃,说她的才好吃。要不是还有一些景升年起就知道我的老客还会找来,我这个饼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她混浊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缕淡淡的伤感。
“怎就回来后,他们觉得我的饼不好吃了?明明是我这里最有名的,就连当年的叶钟离也来吃过。记得那时人多,排队才能轮的到,但是他若来,人人都会让开,叫他先买。他还画了一幅画送我,天天有人纠缠,想我把画卖给他。没过几年,天就变了,乱兵打来长安,老圣人跑了,我带着我的画也跑,路上遇到一伙流兵,他们真的坏啊,逢人就抢,我看见一个女人不肯给包袱,他们就砍断了她的手,我的画也被抢了,他们自己又抢来抢去,一个人把另个人的头砍歪了,脖子好像灯笼一样晃着,半边倒在肩上,血喷了一地,人却还是没死,把手里的画撕了塞进嘴里,不叫人得,这才断掉了气……”
老妪的眼目半睁半闭,絮絮叨叨自顾说个不停,语气没有起伏,平淡得好像在念诵经文。
絮雨默默听完,问:“老阿姆,那你知道景升朝住在西南角的那所宅子的老主人吗?他们如今去了哪里?门前有一株老柳的那一家。”
老妪费神思索,半晌,就在絮雨以为她也忘记了,她忽然“咿——”了一声。
“我记起来了,那一家是姓卫的,那个时候,我记得定王府的小郡主也常来卫家……”
老妪忽然压低声,脸上露出了神秘的表情。
“小郎君是外地的吧?我告诉你,定王就是当今的圣人!我听一些老客说,小郡主在当年那阵子乱的时候丢了,圣人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到。”
“对了,那个时候,小郡主最喜欢吃我的饼了!真的,我没有说大话诓你,是真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妪那干瘦的身躯里仿佛灌入了源源不绝的活水,整个人顷刻间变得精神了起来,眼里也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是真的!”她对着絮雨,再一次用力地强调。
“小郡主常来寻卫家小娘子,每次来,都要吃我的饼。卫家小娘子也会一个人来买,叮嘱我多洒些胡麻,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去看小郡主了。我总是说,让小郡主自己来吃呀,刚出炉的才最好吃。”
“唉……”
老妪从过去的记忆里抽身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那短暂迸出的光彩消失了。
“卫家人如今去了哪里,你知道吗?”絮雨轻声问。
“官军收复长安后的第二年,我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卫家人参与景升太子作乱,男丁满门杀头,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宅子也换了主人了。”
絮雨凝定片刻。
“那么卫家的小娘子呢?你说的常和小郡主一起的那位小娘子?”
“她啊……自然是改贱籍入教坊了。至于如今人在哪里,谁知道呢,说不定早没了,说不定转去了平康坊的哪条曲巷,也说不定老大不小,被哪个商人看中买去做了妾……谁知道呢……”
老妪嘴里嘟囔着,起身蹒跚走到炉前,用火钳拢着炭灰压火,好叫余炭能够烧更长的时间。
手中余下的半只残饼渐渐凉了,变得坚硬而涩口。絮雨吃完,从身上带的余钱里留出回程的车钱,剩的还有十来个,放在了老黄狗旁的那张小杌子上,悄然离去。
次日开始,从早到晚,她不停地穿梭于平康坊之中。
在这座位于东市和皇城之间的坊城内,分布着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也云集大片令世上男子流连忘返的风流渊薮之地,后者聚在北门东回三曲一带。
那里,有门前通十字街的华阁和高楼,也有贴于北墙的被同操业者也瞧不起的卑妓。
絮雨一家家地寻问,从北曲的陋居到堂宇宽阔的青楼。
若真如老妪所言,卫茵娘如今就在这个地方,容貌和当年应当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在絮雨的回忆里,她面若银盘,一双凤目,笑起来的时候,一侧唇边有个小窝,这应该是个非常明显的相貌特征。然而连着寻了数日,已经找过不下一二十家,寻人没有任何进展。
将近傍晚,絮雨不得不结束今日的徒劳奔走,回往住的地方。
她照旧回到西市搭车,一面想着心事,一边横穿近道,沿坊内那被叫做放生池的河岸前行。
放生池连通着城西和城南的漕河,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运送着各种货物,沿岸的店铺更是鳞次栉比。日常米炭布匹,贵妇人们喜爱的康国猧子,来自交趾的瑞龙脑香,珍奇罕见的南洋珠,乃至大受长安豪门欢迎的昆仑奴和新罗婢。这里能够买到天下任何的好物,只要囊中有足够的钱。附近一座桥上,此刻更是人车拥堵,一片嘈杂。
忽然这时,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郎君,起初以为不是叫自己,又听到一声,声音带着喜悦,有点耳熟,转头,发现竟是数日前刚来时在西郊遇到的曾搭过车的那位西山老翁。
近旁就是一间收山泉的水铺,门外停着骡车,苦力正在往下卸运水桶,看起来应当是他送水来此恰又遇到。
她立刻上去招呼,解释自己刚才没有听到。
老翁忙说无妨,拱手道:“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又遇到了小郎君!实在是巧!小郎君可落脚了下来?诸事顺利?”
絮雨笑说一切都好,又问他如何。老翁说骡车早已修好,在家歇了几日,心定了下来,今天便又来送水。闲话两句,就将一个害羞躲到骡车后偷看的孩童拉了出来,命向絮雨见礼,说是他的孙儿,名叫丑儿,上回就是孙儿生病,家中除他之外无人照顾,所以出来得晚。这几天孙儿病也好了,今日入城,将他带在身边。
那孩子很听话,立刻过来行礼。这时一车水搬完,空桶也置换了回来,絮雨知他祖孙应当还要赶回去的,路也不近,怕耽误他们,便说自己有事也要走了。老翁叫她稍等,匆匆来到骡车旁,将一包从山里带来本要拿到这里卖的山货递上。
絮雨赶忙推拒。
“小郎君莫嫌弃才好,又不是贵重的东西。上回若不是你帮忙拉车,说不定我人也被撞。还半路将你丢下,实在过意不去。只是老汉的一点心意,恳请小郎君收下!”
老翁执意递。絮雨只能接来,趁他过去套车的时候,忙摸出身上带着的二三十钱,统统塞到丑儿怀里,转身钻入人多的地方,快步离去。
丑儿低头看了看衣怀,跑到老翁身边,扯扯他的衣袖,将怀里的钱掏了出来。老翁急忙去追,抬眼却已不见人了,又不知人住在哪里,叹气,只好将丑儿抱到车上,赶着骡车离去。
此时对岸一间衣帽肆里冲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上桥疾奔而来。也不知何故,一只脚上穿着新鞋,另脚光着,急火火地,险些撞到人。一路被他推开的纷纷冲他背影怒骂,他也不管,径直冲到桥下这水铺的附近,踮脚张望,眼前却只剩下了人头攒动,哪里还有那道他方才隔河恍惚瞥到的以为是熟人的影?
又想起来,仿佛还有个送水的老翁,想问几句,扭头,看见骡车也是走了,急忙拔腿去追,不料衣帽肆的主人也已赶到,一把扭住他的衣领,嚷着要送去见官。
这小厮便是青头。
三天之前,又是一个朝会日。
百官如常那样,在五更前齐集丹凤门外的待漏院内。当司宫台宦官来时,众人以为会像此前的朝会日那般,圣人依旧不出,都准备好了要退散,不想宦官竟宣圣人上朝。
已闭关多日的皇帝在那一天的朝会上,亲自召见了一个刚刚抵达长安还没几天的年轻人,封作金吾中军郎将,并宣布金吾卫新设陆吾司,掌司者便是这位年轻之人。
当裴萧元在数百双眼目的注视下步入大殿并叩谢天恩之时,大殿内寂静无声,在场百官,台阁宰辅,郎中谏官,众人神情各异,但有一点,所有人皆是相同。
那便是惊异。
事实上,此前在金吾卫告身这件事落定之后,不少人已慢慢回味了过来,猜测此事或许得到过圣人的默许,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圣人授意。
但再大胆的臆想,也不曾想到过,圣人会在这裴氏子到来后做出如此的任命。
中军郎将固然是个实位,官阶也不低,但在京城这个地方,确也称不上特别。与裴氏子差不多同期到来的青年俊杰当中,就有好几个也各自得封相等的官职。
此职授予少年勋贵子弟,与其说是重用,不如说是圣人给予的恩封,勋荣属性更浓一些。
但这陆吾司掌司的官职不一样。
此司前所未有,虽听起来只是圣人为万寿节特设的一个临时衙司,但仅从其名,便能窥到几分不同之处。
陆吾,昆仑神明,司天之九部及帝之下都。
皇帝如此命名,此衙何意,一目了然。
更不用说,久未露面的皇帝今日上朝目的只为召见一人这种极大的殊荣了。
几天已经过去,京中那些大人物如今到底在想什么,青头并不知道,反正对于他而言,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下便忙了起来,忙着替主人收送来的各种拜帖,推挡络绎不绝的访客。今日也是不耐烦了,记起之前花了大钱却没送出去的登门礼,想想心疼,放着也是没用,便溜达来了西市,打听若是退回能折多少钱,听到竟然连一半都不到,气得当场掉头就走,方才又路过桥对面的那间铺子,见内有靴履在卖,想到脚上的鞋确是快磨平底了,便进去,正试着,无意间抬起头,竟瞥见对岸有个小郎君正和人在说着话,乍看,有点像是叶小娘子,再看,更像叶小娘子。
当时他什么也来不及想,站起来就往对面去。可恨桥窄人多,等他好不容易挤到对岸,人早已不见,此刻又被店主揪住不放,等他摆脱店主再去追,连那老翁的骡车也是走得没了影。
青头一边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一边又觉不甘心,在西市周围继续绕来绕去地找,希望能再遇到看个清楚,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眼看就要闭市,再不见半分踪影,只能压下满腹疑虑,急匆匆先朝住处奔了回去。
金吾卫兼宫城宿卫和皇城夜禁治安双职,故除在宫中如百官衙署那样有左右仗院,于皇宫之外,也设左右二金吾衙署。
如今青头就随裴萧元住在城北永兴坊左金吾衙署后的一处宅邸内,属衙署下的公廨。这里距离皇宫不远,寸土寸金,又是公廨,住处自然不大,只一进的院落,好在五脏俱全,客堂马厩都有,又只他主仆二人,加上前几天承平送来的做饭扫地的仆妇,局促是局促了些,但也够用。
其实原本另外还有一处住地。
据他所知,主人到来的第三日,皇帝除了封官,还赐下了一匹宝马和一处位于永宁坊的宅邸,地段正在城中,既不像城北这边日夜喧闹,又不像城南那样空荒,离东市也是不远,正是居住的绝佳所在。而且,好像那便是裴家当年的旧宅,在裴家人出京后,几经转手,最后成为一处旧王宅。据说那旧王生活奢靡,一顿饭便要花费万钱,宅邸自然也是修得美轮美奂,几年前旧王犯事没了,宅邸又空置下来。
虽说地方已经空了几年,收拾出来可能要费点事,但没关系,他青头有的是时间,也足够勤快。既是裴家旧宅,又那么好的地方,皇帝赐还给他,他却不去住,好像压根没这么一回事。青头心里觉得很是可惜,嘴上却也不敢说。
照他前些日的经验推断,今日这个时间,主人必定没回。
如他所料,裴萧元不在,但住的地方却等着两个仆从模样的人,客堂里多了两只加盖的提梁漆盒,各几层相叠,坐了位富态的中年人,穿团花绸衣,看起来像是京中达官贵人家中出来的管事。听到青头的脚步声,起初大约以为是裴萧元,从座上起身走了出来,闪目发现进的是个小厮,面露失望之色。
青头是威远郡土生土长的人,十来岁入的郡守府。但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后面晃荡了这么久,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主人身份不同往昔,作为他身边的头号得用之人,怎能给他丢脸。何况这几日,他也见多了找上来投递各种拜帖送礼的人,应付自如。但今天来的这个胖子,看起来和别人不同,仿佛有些轻视自己,暗气不过,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称是金吾卫陆吾司司丞裴中郎将身边的亲侍。
“司丞还是少年时,我便跟随在旁,出生入死,深得器重。此番入京,也是裴公亲点,命我随同到来。尊驾何人,来此何事?”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想了想,自称姓王,来自崔府。
“裴郎君刚到的那日,便登门拜望过崔舅父,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青头一怔,原来来的是崔家人,难怪如此不同。
崔家的门第就不用说了,他青头投胎十回怕也轮不到,又是裴萧元舅家,方才鼓出来的气势顿时瘪了,忙道:“原来是王管家!裴郎君未归,若是有事但请告我,等他回来,我便转到他的面前。”
来人便是上回裴萧元去时接待过他的那个管事。等了也有片刻,耳中听到街上起了暮鼓之声,问道:“裴郎君何时会回?”
“这些天都是早出晚归,昨夜三更才回。”
管事环顾四周:“也好,待郎君回了,你告诉他一声,舅母身体已好,叫他有空尽管上门走动。永宁坊的那处旧宅若是收拾起来费事,郎君无暇照管,也只管说一声,崔府派人代为修葺,少什么人,崔府也会送去,不用郎君费半点神。”
青头喜不自胜,作揖:“还是舅母周到!等郎君回来,我立刻告诉他!”
王管事又说上回他携来的甘凉土产是稀罕物,京中有钱也是难买,想必是费心准备的。
“对对对!是崔阿姆亲自备的,叮嘱我带来!就是想孝敬舅父舅母,好尝个鲜!”
王管事面上露出笑意,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她。难为她了,出来多年,心里还记得旧主。东西很好,王娘子很是喜欢。”
青头闻言更是欢喜。
王管事又指着带来的一对提盒,称是王氏亲自备的一些吃食以及宫廷样式的糕点。
“王娘子另外嘱我转话郎君,往后做事也勿太过辛劳,差遣下属便可。从前是天远地隔,有心无力,如今都在京城,舅父那里时常走动。”
“好,好,等郎君回,我一一转告!”
坊门快要关闭,王管事不再等了,撩起衣角迈出门槛带着跟来的仆从走了,青头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伸着脖子开始坐等裴萧元回,一直等到暮鼓声悄,月升中天,也没见到人影。
当夜二更过后,照例开始宵禁。三更鼓起,一队巡逻在东市附近的武候发现街道一侧路边的水沟下匿有一人,喝令出来。那人爬出水沟,旋即朝前狂奔逃离,命止步,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
武候追上,先向那人发了一声空弦,以示警告,第二下,射箭到那人脚边,再次喝令停下。见依旧狂奔,上实箭,正要将人直接射倒,对面来了一队骑卫,当先之人横过手上拿的陌刀,刀鞘挡了一挡,逃跑之人立刻跌扑在了马下。
众武候一拥而上,将其制住,再望过去,见来人是个年轻的金吾武官,灯火映照,面容清朗。当中有见过的武候认了出来,正是这几日京中官场里几乎人人都在私下议论的风头人物,新被召入京城便独掌一司的陆吾司司丞裴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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