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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已近亥时,但在靠近皇宫的城北中心地带,今夜灯火耀灿,街道之上,随处依然都是夜游之人,喧声笑语不绝。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行过街,渐渐,繁华不见,灯火阑珊。再行经一段两旁遍布着荒田的道路,终于,抵达了一个荒僻的地方。
裴萧元引着皇帝,向那一片辉煌灯火照不到的居所行去。伴着几声随风传来的儿童嬉闹之声,前方渐又显出了一团团灯的光晕。
十来名总角小童今夜本想去往城北闹市游玩,却因路远天黑,被大人阻止,此时便不睡觉,手里挑着自己糊的兔子灯南瓜灯花瓣灯,正在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转圈追逐笑闹。
皇帝停在荒埂之畔,静静听了片刻。小童们忽然发现人来,奔近,认出裴萧元,欢喜不已,纷纷下跪磕头,又盯着他身边的皇帝看,不敢出声。
随后的宫监给小童发放糖糕。裴萧元继续领着皇帝前行,入内,行到了那一座寂静的供屋槛前。
供案上点着一盏清油灯,昏昏昧昧,显出附近一片高高低低的牌位的影。
皇帝撒开了裴萧元扶持自己的手,自己抬步,摸索前行,终于,行到了供案之前。
他面向供案而立,如此立了良久,忽然,缓缓下跪,叩首,额头落地。
他便如此俯伏于地,身影纹丝不动,宛如化作石像。许久过去了,终于,他自己扶供案,吃力地爬了起来。此时,在裴萧元的身后,供屋之外,已是聚满了人。
当中许多,是白天曾赶去镇国楼的人。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夜半突然跟随裴家郎君现身于此的不速之人,神情惊疑不定。
皇帝转身,自己朝外,慢慢走去。当中一名白发老军死死盯他,看了片刻,突然,他吃惊地喊出了声。
“圣人!是圣人!”
老军猛地扑跪在了地上,转头朝着身后之人喊道:“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随这老军呼声落下,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男女老幼纷纷下跪。霎时,大片的人,跪满了门槛外的院落。
“陛下!陛下!大将军和他的儿郎们,究竟何日,才能等到那一天哪!”
老军额头砰砰地用力撞着门槛,不顾皮开肉绽,老泪纵横地泣。
皇帝停步在了槛后,立片刻,他继续迈步,摸索着,一言不发地前行,渐渐地,将两旁所有的人,和那些哭泣和恳求的声音,尽数留在了身后。
马车掉头,返往城北。
“抬朕上去。朕想到上面,瞧瞧长安。”
当马车再次停下,停在镇国楼前时,皇帝发话。
老宫监指挥几名体格健壮的宫监,迅速抬来了一架预先备好的坐辇。皇帝坐上去了,被抬着,一口气送到了镇国楼的顶上。
镇国楼尚未向民间开放。此刻周围寂静无声,惟它独自高耸在开远门的近旁,黑夜里,从远处看去,仿佛一柄插在了城墙旁的长剑,楼顶那一顶钟亭,便是剑尖,笔直冲天。
老宫监望了眼皇帝,眼中掠过一缕悲伤似的光。他领人全部退了下去,令顶上只剩皇帝和裴萧元二人。
皇帝停在那一口大钟之前。亮在钟亭之顶的灯火勾勒出了皇帝的身影,佝偻而僵硬。裴萧元这才觉察,他似正在忍受某种来自身体里的痛苦。就在他待开口询问时,却见皇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站直身,环顾四方。
今夜,在他的脚下,一座座纵横排列的坊城,被灯火相互联结了起来,流光溢彩,辉煌灿烂,直叫人疑是天河倒挂,满天的星子,流淌在了长安的大街和小巷。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一切却又好似全部收入了他的眼里。他向着灯火繁城立了片刻,忽然道:“朕平生极少佩服人,唯独你的父亲,他是个例外。”
“朕说此话,绝无意为自己开脱,但当年,在做那决定时,朕确实不曾料想,他会主动出关狙击,以身挡敌,竟致战死。”
裴萧元神情微微绷紧,没有接话。
“朕有时候会想,”皇帝继续道,“当年,倘若你的父亲已经知道,那一场北渊之战,其实是阴谋引致,他将会做如何抉择……”
皇帝停了片刻。
“朕可以肯定,他必定抉择如故。敌已至,纵然明知踏入阴谋,他也不会弃北渊不顾。”
“也只有你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的儿郎。”
“朕羡慕他。”皇帝慢慢转面,向着身旁的裴萧元说道。
站得近,借顶上的灯火之色,裴萧元此时看得愈发清楚了,皇帝的脸容上,呈出了如大咳后的病态般的红色。
“陛下倘若乏累,臣送陛下回宫歇息。”他如此说道,却依旧是恭谨而略疏远的语气。
皇帝似不曾入耳,继续道:“朕不如他,朕更欠了他八百条好汉的命。但这个天下——”
皇帝突然语气一转,“除了你的父亲,朕敢说,再无人有资格,可来审判朕的是非。”
“景升丧乱,豺狼腥膻,山河半壁倾塌,天下黔黎蒙难,呼号无措。是朕平定乱阶,避免衣冠沦没,异族入主的局面——”
皇帝情绪似渐渐激动,突然喘息起来。
“朕登基后,人丁锐减,内有前朝所留积弊,外有强敌虎视,朕忍辱负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后,方有了如今局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笔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发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速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冲上去,抖着手,为皇帝擦拭血丝,又抓住了皇帝那滚烫的手,眼泪滚了出来。
皇帝慢慢睁目:“莫难过。阿耶早就盼着这一日了,嫮儿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还愿不愿见阿耶,阿耶总是要去寻她的。”
絮雨汹涌流泪。
“莫哭。”皇帝轻轻为她擦泪,望一眼那道正冲向太医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过来。
“记得裴家儿从前在苍山背过一次阿耶,阿耶感觉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只是不好说出口。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阿耶很是欢喜。”
皇帝微笑着,轻声说道。
正史载,献俘礼当日深夜,皇帝在接见完群臣后,油尽灯枯,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驾崩于紫云宫西殿。
而野史和民间皆说,皇帝实是因临朝后期沉迷修道,为求长生,误服过量丹丸,方暴毙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驸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将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后,含笑溘然而去。
而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国庆结束之后公布于世的。
“铛——”
“铛——”
“铛——”
大丧的钟声,从皇宫的深处里传出,惊动长安数百寺院,东西南北,纷纷跟随。
在满城到处撞动的大丧之音里,郑嵩在家中书房里惊起。百官匆匆忙忙,赶往皇宫。裴冀带着皇太孙李诲,跪在梓宫之前。
钟声传到鸿胪寺附馆和众多的进奏院。那些尚未离开长安的藩夷使者们披头跣足,不能自止。
钟声传到西市。执勤的顾十二和众卫士下马,扑跪当街,痛哭流涕。
钟声传到簪星观。观门口的香客止步,惊惶议论。对面,那正在殷勤招揽客人的卖花娘止了卖声,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开得娇艳的桃杏花。
钟声传到永平坊。一边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儿,一边在骂人偷懒的高大娘猝然闭口,快步走到家门口,眺望皇宫方向,片刻后,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门前彩灯,改挂白色灯笼。
钟声也传出了城。沿以长安为中心而辐射开的驿道上的无数驿站,遍传各地。半个月后,将响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负行囊的老者听到,停了骡,转头遥望了片刻,于道旁下拜,向着长安的方向,行了一个叩首之礼,随即,他起身,带着行囊,继续上路而去。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侧,丧礼以日易月,三日便敛,长安官吏百姓,出殡三日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地方类推,方镇岳牧,只限在治所举哀,三日出,不得惊扰治下百姓。
遗诏最后一言:受命终毕,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孙登基后断决。朕无有不允。
照制,皇太孙李诲在灵宫受群臣跪拜,登基为帝。
新帝领群臣告公主,恳求以当有的大丧之礼举哀。公主悲恸之余,仍命照先帝之意实行,勿要违逆,新帝含泪遵从。
国葬毕,新朝起始,年号定为继业,将从下一年启用。
在新帝于金殿举朝的第一日,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在群臣纷纷上贺表时,御史大夫郑嵩出列,上了一道奏章,请求朝廷为从前蒙冤,至今仍未得受当有清徽的旧神虎军正名。
在他的奏章之后,附有另一份陈情书。书已残旧发黄,竟是当年崔氏带着孤子跪在皇宫门外所呈的那一道请求为哗变将士代罪的奏书。时至今日,书末崔氏以血所留的指印虽也因了时逝而变了颜色,但却依旧清晰可见。
郑嵩言,此时上这一道奏章,无半分对先帝不敬之念,相反,是为进显忠孝,秉承先帝固有之心,为宗社之盛,为社稷之昌,激励臣民,与国休戚。更叫百辟卿士忠臣良将齐心辅弼,从今往后,无党无偏,共保社稷,天平地成。
崔氏旧书在群臣手中传递,朝堂立刻发出大片共鸣之声,众臣纷纷同请。
最后,陈情书传到少帝手中,他阅毕,热泪盈眶,登下宝座,朝着太庙方向,泣泪下跪。
少帝顺时应人,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追封昔已故神虎大将军裴固为上柱国忠勇卫国公,加司徒,配享太庙,追封崔氏为懿寿郡君,追封裴怀光为云麾侯,归德将军,各追封一同追随裴固出关牺牲的八百将士以勋爵,对家眷和后人予以加倍赈恤,所封之爵位,子孙承袭,代代不止。
不止如此,少帝再颁诏书,在镇国楼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之旁,为裴固和八百英灵以及过往全部曾亡身殉国的将士立庙,以铭记忠烈,好叫香火永享,千载不朽。
立庙日,少帝领百官到场,并将昔日神虎军旧部、老军、八百英烈的家眷请来,待以上礼。他们和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长安民众一道,万众齐聚,共同见证立庙。
礼官宣读由少帝亲撰的祭文,当诵“奋剑提戈,赴汤蹈火,身化原野,义名长存”时,人人眼含热泪,沉痛不已,而当诵“重义轻生,以一生之短,照千载之公”时,又激起了满场的慷慨昂扬之心。“天地长久,山河无绝”的齐诵之声,震动顶钟。
立庙完毕,朝廷又宣,今寇贼已平,国无大事,即日起,除谋反大逆、妖言惑众、杀主叛上、官吏枉法受贿等不可赦者,大赦天下。并将庶令安逸,减徭劝农,使天下人得以继续产业,休养生息,以不负烈士为国为民,捐躯之功。
敕令宣布完毕,迅速传播开来,万众跟随百官,遥向新帝,齐齐下拜。一时之间,山呼万岁之声,从镇国楼起,响彻周围,久久不息。
“看画去喽!看画去喽!”
一名小童牵着家人之手,口中嚷个不停,欢天喜地,一蹦一跳,走在街道之上。
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同向的人流,去往同个地方,那便是镇国楼。
大丧礼毕,忠烈庙立。
新帝虽然年少,然而登基之初,便连施举措,英果中显表仁爱,实为天选之君。朝廷焕然一新,百官心悦诚服,军民感恩戴德,举国附心,上下振奋。
在民众的翘首期待中,镇国楼也终于得以开放了,允人按照次序入内,参观天人京洛长卷。消息传开后,满城之人奔走相告。清早,坊门才开,许多人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争相涌向开远门,好第一时刻目睹那一幅期待已久的传说中的绝世名画。
人流不绝的街上,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逆着观画人的方向,驶出城门,最后,停在了一座幽静的女道观前。
絮雨从车中下来。老观主迎她入内,殷勤引她到了后面的一方宁静院落之前,随即止步。
这里便是王贞风出家修行的道观。
絮雨独自入内。王贞风正在庭院的一株云松树下煮茶抄经,忽然看到絮雨到来,急忙放下笔,过来拜见。
她在此修行已有一二年了。前些天,因她那曾是裴固旧部的父亲受到追封,阿弟得了荫恩,家中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她在此的生活,也受了些打扰。
絮雨和她寒暄了两句,问她近况如何。
王贞风微笑道:“多谢大长公主关爱。先父仰神虎大将军而入庙,得享香火,阿弟从此前途无忧,我再无挂心之事。一切皆好。”
絮雨也笑着点头:“我阿姐呢,她近来身体如何?”
当日卫茵娘从苍山回来后,也到了这里,与王贞风同住。
王贞风道:“她已好了许多,今日提香篮去了后山。我领大长公主去。”
道观后门出去一二里地,一条野水之畔,卫茵娘撮土,焚起两炷清香,再往河里依次放下两盏水灯,闭目祝祷片刻后,坐在水边一片草陂之上,定定望着水灯远去,神情似是悲伤,又似慢慢显出了几分释然。
絮雨不敢打扰,悄然停在她的身后。
“阿妹放心。”
片刻后,她的目光从那两盏在水里不停打旋而去的灯上挪移开来,转头,向着絮雨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阿姐并非执着旧事不放。这二人也不值阿姐如此。只是,不管生前如何,总归和我有过枕席交情。今日方便,便一并在此,各放一盏水灯,算尽我最后的一分心意罢。”
絮雨快步上去,将她从水边扶起。
此前她一直卧病,此刻打量,颦眉舒展,气色看去,果然已经好了不少。
絮雨放心了些,挽她一臂,两人并肩慢慢行回。
“阿妹,你与靖北侯快要出京了吗?”卫茵娘问道。
令狐恭继裴冀之后,也结束多年外任,如今调回长安。甘凉同时失去两位资历深厚的重臣,边镇空虚,而彼地远控玉门,人兼北藩,地杂西戎,式遏斯重,非一般臣将可以镇守。放眼朝廷,恐怕非帝师裴萧元莫属。
他年少长于甘凉,通晓风俗民情,更兼器宇沉毅,才干不凡,又深具威望,正合分符朔北,抚众怀边。
少帝下诏,册封他的皇姑,原寿昌公主为至尊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裴萧元则以功进封靖北侯,持节八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河西都督兼节度使,集三职于一身,不久,便将要出京北上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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