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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老奴苦留无果,和驸马送他出的宫。陛下当时尚未醒来,故不曾告知……”
赵中芳小心地应。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听着来某个方向的遥远的声音。
自眼患青障,太医调治也是无用后,皇帝的双耳比起从前,倒愈发聪敏。无事时,他常一个人坐对小窗,没有风的午后,窗前树枝落下几片凋叶,往往也能数得清。
“朕想过去坐坐。”皇帝道。
坐辇转向,从永安殿的废墟前经过,一路逶迤,来到了液池的深处,停在那一株老杏树的前方。
晨风掠枝,一树繁花,簌簌坠飘,如落下了一场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树前坐了良久,从深怀里摸出了一样裹在罗帕里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许久,慢慢递了过来。
“留给他吧。”皇帝低声说道。
赵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几分惊讶。犹疑间,手抬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接过。
“陛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哭甚?”皇帝转面,两道目光准确地停在了老宫监的脸上。
“老奴……老奴没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说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宫监抬袖飞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过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又一阵风过,大片的娇花不胜风力,狂飞下了枝头。
春将尽了。
一朵轻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荡荡地飘来,无声无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只手动了一下,接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鲜润的、还充盈着饱满汁液的花蕊里,他如嗅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熟悉的残香。
“阿景。阿景。”
向着指端落花,皇帝轻轻叫出了一个名字。
“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我给过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说道。
一缕鱼白的晓色,破开黯淡苍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无比的身影。
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彻林野,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发的信号。万千尚在宿眠里的山鸟受惊,离开巢穴冲上天空,绕着山头,满天哑哑乱飞。接应他的亲信们将他护在中间,沿着青龙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裴萧元并未追赶,他停在马背之上,看着李延在众人护持下冲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桥,接着,一群人又停在了桥上。
对面,一队人马已是列在桥下,弓弩满张,蓄势待发。
“殿下莫慌!我们还有几千人!他们马上便来这里接应殿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等都是受过太子恩惠的人,我们护着殿下,殿下一定能杀出去的!”
亲信们在他耳边发着铿锵的誓言,又拥着他退下桥,转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绕长安东去,支水流入苍山,与春潮一道,汇作了这一条挡了李延去路的青龙河。
水流打着李延的腿脚,湿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着,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过腰胸,他一个踉跄,被卷入旋涡当中。他被陡然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得身形摇摆,如一晃荡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涌来,漫过他的脖颈和脸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尝出了一丝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里,他领着一众羽林健儿在长满青青碧草的渭河边载酒纵马。群马欢腾,羽林郎们挽弓扬鞭,纵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泪,猛地止了步伐。任凭身边人再如何呼唤,推搡,也是不动。
“走罢!你们自己走罢!不必管我!”他嘶声道。
“殿下!”
在身后之人发出的道道恳求声中,他转了身。
水里的人上岸。
伴着哗哗不绝的水声,背后响起刀剑厮杀和弓矢飞嘶的声音。人陆续死去,尸首漂在水里,血一团团地涌,染红了河面。
他仿佛无知无觉,一步步地涉水上岸,湿漉漉走了回去,一直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
“是阿妹吗?”他的目光落在裴萧元的身后。
那里停了一辆碧油车,车帘静静悬垂,闭住了车厢的门。
“阿妹!”他扬声,朝车厢嘶声喊了一句。
“这就离开长安,不要回来!”
“我是为了你好。”
“我曾答应茵娘,不伤害你。你我今日敌对,纵然你如此对我,我也不能背弃我曾对她许过的诺言。”
他的脸孔潮湿而苍白,说完这句话,浮出了一丝凄怆而歪扭的笑意。
“阿妹,阿兄只求你一件事,请将我尸骨,也丢在她葬身的那片泥潭里,再在那里,代我为她焚上一炷香。这一辈子,她是我最对不起的人。活着,我护不住她的周全,无法和她一起,如今死去,总算能够和她同眠了。”
那车帘依旧纹丝不动,车内亦无人回声。
这时,袁值匆匆赶来,对裴萧元道:“方才手下人来报,李延全部人马被控,但没找到李猛,他不知下落,据那些人所言,他们也没看到过李猛,此行他应当未随李延同行。另外,驸马要找的东西,也是无人知晓。”
柳策业谋划作乱之时,那造出过火雷的道士陈虚鹤逃得快,并未立刻归案。当时,只以为他造了十来枚火雷,都被裴萧元收了。道士是个隐患,自然不会放过,袁值随后一直派人缉拿。年初,终于得到线索,将藏匿在终南深山里的老道给抓住了。老道为了保命,供出一件事,他实际共造了三十多枚火雷。只是第一批造出的十八枚竟莫名失窃。他当时害怕多事,隐瞒了下来,并未如实告知柳策业等人。
得知这个消息,再结合大彻城突围那夜的情景,自然不难联想。所以今日,找到失窃的火雷,也是当务之急。
裴萧元神色凝重,转向李延:“李猛去了哪里?是不是他偷了火雷?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
李延抬手,抚了下自己脸上的剑疤,望着他,似笑非笑:“裴二,你要杀便杀。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
忽然此时,那碧油车上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掠动之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的缝隙里探出,接着,帘后弯腰出来一名女子。
袁值看见,下意识便走了上去,伸手待要相扶。
她未接手,自己踩着车下摆的一张杌子,走了下来。
如月的面,远山眉,烟蹙目,纨衣如雪。她看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然而,李延怎可能认不出来。
“茵娘?!”
李延脱口而出,双目圆睁。
他的面上,更是显出了极其惊异、不敢置信般的表情。
“你竟还活着?你当日没有死在那沼地里?”
风卷动卫茵娘的裙裾。她向着惊呆的李延慢慢走来。
“是的,我没有死。那日你走后,在我将死之时,是裴郎君将我拉了出来,救了我的命。”
李延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恨我,是不是?”半晌,他喃喃地道。
“所以,自那之后,你便再也不曾给我递过半点消息了,我以为,你早已……”
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面上的哀伤之情消失了,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
“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你从前曾看到过我和曾祖母的人往来。是你告诉了他们,你害了我,是不是?”
“收手吧,殿下!”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我求殿下收手,说出你和李猛将军的图谋,勿再执迷下去,害人害己!”
卫茵娘泪流满面,朝他跪了下去。
李延看着她,眼中缓缓也流下了眼泪。
“茵娘,从我被迫离开长安,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的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收手二字了。要么拿回本是我的一切,要么,就只有死——”
“茵娘,我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的。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天意。你起来,过来这里,陪我。咱们小时候在东宫里的时候,约好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我不曾忘记,你必也不会忘记。”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感情。
“来呀!你来!我就在这里,你来陪我。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也不用分开了。”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卫茵娘抬起头。如受到了召唤,她从地上爬起,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地,朝着她的爱郎走去。
“卫娘子!”袁值在她身后大喊。卫茵娘恍若未闻。她流着泪,朝前又迈出了一步。
“阿姐!回来!他不值得你如此!”
絮雨从车厢中飞快出来,追了上去,焦急地喊。
裴萧元疾步而上,待要将她拦回,卫茵娘却已扑到李延的面前。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在李延惊异的目光中,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殿下!你说出来,我如你所想,咱们今日一起死,来生还做夫妻。你若不说,我便独死。你夺我匕首也是无用。我将发下毒誓,生生世世,和你永不再见!”
“阿姐!”絮雨流泪,哽咽着,再次喊道。
李延定定地望着她,面庞微微抽搐,慢慢地,他将目光转向了絮雨。
“阿妹!”他唤道。
“你的父亲,当年夺走我父亲的皇位,他遭报应,断子绝孙,如今便费劲心机,不顾天下讻讻,也要扶你做女主,好将他抢的东西延续下去,这便罢了。如今,你竟也把茵娘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他的眼眶含血,目光狂乱,神情惨淡无比。
“她不是茵娘!我的茵娘,她当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沼泥地里!”
他咬牙切齿,用厌憎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卫茵娘,狠狠一把将她推开。
卫茵娘扑跌在地,手中匕首掉了出去。
“殿下!”她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抱住了李延的的一只靴,哀哀恳求。
他看也不看一眼。
“阿妹!”
他自顾转面过来,再次唤了声絮雨,目光凝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极是诡异的笑容。
接着,他抬起臂,指着长安的方向。
“阿妹,你等着瞧吧!”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我不是输家。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在一阵仰天大笑声中,他拔剑,将凌厉的三尺青锋,朝着自己的咽喉,狠狠地砍了过去。
“殿下——”
伴着卫茵娘发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唤声,李延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头颅。那头从他的断颈上跌下。在满天喷涌,又纷纷落下的血雨里,头掉在脚边。接着,朝后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絮雨冲了上去,用发抖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在血泊里爬过去要拿匕首的卫茵娘。
裴萧元将匕首一脚踢开。卫茵娘昏厥。他转头,命人将卫茵娘送人行宫,接着,将浑身亦淋满血,冰凉发抖着的絮雨抱起,送入宫中放在榻上,扯来一张盖被将她包住取暖,再为她擦去面上的血。
絮雨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脸靠在他的怀里,一动未动。片刻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袁值寻了过来,问李猛一事。
“我没事。”絮雨睁眼,“你去安排事情。搜捕李猛要紧。”
他顿了一下,将她轻轻放在枕上,叮嘱宫女照应,这才走了出去。
絮雨再次闭目。她的眼前浮现着卫茵娘那一张绝望而悲伤的脸。她的眼角湿润了。她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暂不去想这些。此刻,面前还有一个隐患。
作为老圣人那一朝的曾经的猛将,李猛的冷酷和凶残也是少有人能及,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以奴推测,他极有可能,是要在献俘礼的那日动手。”
“你言之有理。献俘礼日,参与者除满朝文武,还有许多藩王、使者,人员众多,须严防他当日利用火雷制造混乱,乃至图谋刺杀陛下。我和此人打过数次交道。他对景升太子父子二人极其忠诚,身手过人,又狡诈无比。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
“驸马所虑不无道理。离献俘日只有半个多月了,众多藩王使者已陆续抵达长安。时日无多,具体如何行动,还请驸马排定……”
殿外,裴萧元和袁值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突然,隐隐地,在她的脑海里,似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道灵光极其重要,和此刻面临的这个巨大的危险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怜惜,她必须要想出来。然而,那灵光却又如走兔,一刹那便消失,无影无踪。
絮雨双眉紧皱,搜肠刮肚,奋力地思索着方才那一道在她脑海里稍纵即逝的聪念。热汗迸出,布在了她的额前。
“……是。那奴婢将这边事交代一下,先回长安了。”
“可以,你先回。我稍晚些,便与公主一道回……”
外面的声音再次入耳。絮雨依然毫无头绪。她焦躁地转过头,当视线掠过殿中那一片垂在榻前的帷帐之时,突然,脑海里跳出了另外一个与此类似,然而,却又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场景。
那是一座宏伟巨极的大殿,夕阳从半开的殿门里斜射而入,照出了殿内,从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将幕后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围巨大的帐幕。
她的心猛然跳得剧烈,一时几乎无法呼吸,掀开盖被,人便从床榻上翻身而下,飞奔而出,和正返身入内的裴萧元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了?”
裴萧元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滚圆,神情如遇见了恶鬼一般,不禁吃了一惊。
“周鹤!”
她惊骇地喊了出来,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臂。
“崇天殿!危险或在崇天殿!”
第155章
絮雨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虑。
李延早已不是她幼时的那个延哥哥了。从他死前的那一番话,以及竟一剑断颈的决绝程度来看,不难而知,倚靠王家的最后一搏倘也事败,他想要的复仇,恐绝不仅仅只是常人以为的行刺皇帝如此简单。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
“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献俘礼日,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万邦藩王使官,天下名士,所有人都将齐聚在那一座此前为彰显皇帝功绩而建的崇天殿里。到了那日,标志性的天人京洛长卷再次揭开面纱,如几十年前老圣人朝曾经有过的那一幕复现。
那将会是何等荣耀的重大时刻。
于一个并非以寻常途径登基的帝王而言,这个场合,将会成为他功业圆满的佐证和象征。在他身后,史书也必会记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她无从得知,李延到底想要谋划怎样的行动,但有什么,比在这种辉煌时刻降下毁灭,更能给敌人以最致命的报复?那样的报复之下,哪怕皇帝侥幸逃脱,不曾死去,他的余生,恐也将是在无尽的耻辱里渡过。
张挂帷帐保护画作,隔绝纷扰,乃至这就是作画者的癖好。这些理由,都能解释得通周鹤的行为,所以当日她也只觉意外而已,并未多想。
但他的这种行为,确实突兀,不同寻常。
换个角度,在这一张将大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之后,倘若有人想动手脚,是否也会是绝佳的机会?
崇天殿自画作完成后,至今空置,日常只有一些洒扫宫人留驻,并且,除晨昏固定的时刻,他们也不得随意进入大殿。
迄今为止,只有周鹤可以不受限制,能够以检修保护壁画的理由,在任何时刻出入崇天殿。
此刻,当再回想当时他心事重重坐地发呆,以及随后请求荐考的情景,总觉异常。只是当时,她将周鹤的种种反常,都理解成因为万寿庆典的推迟,给他带去的莫大沮丧和失望。
如果,是他真有异心……
絮雨不寒而栗。
“你还记得吗?不久前他在镇国楼里作画,因了画梯不牢,摔伤手臂。此刻再想,未免有些巧合了。”
“但愿是我多心。”
她解释了一遍,喃喃地说道。
夕阳如一支蘸满金泥的画笔,将巍峨的崇天殿,涂抹了一层暗金色的光。几个昏鸦如常那样绕着高耸的殿脊鸱尾飞翔,突然,数百羽林儿出现、登上高台所发的步履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裴萧元走上宫阶,来到殿外,推开面前两扇沉重的殿门,走进了高旷而深阔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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