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着木板尺寸做,能打多大的冰鉴就做多大。屋子大,放冰越多越好。”
“好嘞。”
木匠师徒忙活着在散了满地的料子里搜罗鸡翅木板。
叶扶琉坐在廊下阴凉处扇着团扇,木匠把几块鸡翅木厚板挑拣出来,拣最大的几块板四面竖起,比划出一个木箱形状,“主家,最多能拼出这么大个冰鉴。”
又挑出一块雕花紫檀木板,“主家看,这块紫檀木稀罕,做箱盖正好。”
“行。你们照着这个尺寸做。”叶扶琉很满意,慢悠悠地掏出一块豁口金饼,拿小剪子又绞下一小块。
“对了,我家地方大院子多,冰鉴需要多做几个。从这堆木料里挑能用的,再打一两个冰鉴,行不行?”
只要主家肯出钱,木匠肯定行。
当场应诺加急赶工,三天之内出活计。
叶扶琉放下心,起身伸这懒腰往屋里走,“天天从早到晚的都在折腾什么事,困了。”
走到半路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忘了什么呢?重要的大事一件都没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反正忘了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她午后困倦得厉害,掩口打了个呵欠,拉下纱帐歇午觉。
与此同时,隔壁魏家。
魏桓端起今天份的汤药,往书房角落里瞥一眼。
三斗柜背后,林郎中靠墙躲在阴影里,手里抓个旧方子,和脚边的黑鼠一家大眼瞪小眼。半晌,小心翼翼探出一颗锃亮的脑袋,往门外查看。
魏桓抿了口药汁,坐看他探头探脑。这厮不知怎么了,分明是个话多的,在他面前却仿佛被人下了封口令,忍着一个字不说。
魏大这时才注意到书房里多了个人。
“林郎中!你怎么还没走?”
林郎中对着魏大,像是揭开盖子的葫芦——生了嘴了,这才开口说话道,“我和贵家表弟结了仇,见不得贵家表弟。他是否仍然堵在门外啊。”
“早走了。”魏大把人往门外赶,“方子留下,我们自会抓药。莫要耽误了我家郎君休息。”
林郎中在魏家大门边探头探脑,看到外头确实空空荡荡了,胆气突然一壮,回身把新开的药方连同手里捏的旧方子塞给魏大。
“照我的方子抓药,再不要吃旧方子的药了!回去看看你家郎君那碗药喝完了没有?没喝完赶紧倒了。”
魏大心里一沉,“怎么说?旧方子有问题?”
“你们从哪里寻来的庸医。” 林郎中连连摇头,“分明是丹火攻心的热毒症状,却按照脾虚胃弱的温补症状开药,越补越虚,庸医害人不浅呐。”
“此话当真!”魏大厉声喝道。
林郎中被吼得一个激灵,闪电般捂住钱袋子,讪讪道,“魏家和叶家出了两份诊金,我当然要尽力给魏郎君看诊,每个字都真,真的不能再真——”
话音未落,魏大砰地关了门,转头就往后院赶。
林郎中被关在门外,抬手咚咚地拍门,“哎我药箱!我药箱丢里头了! ”
喊了半晌无人应答,身后有个声音幽幽地道,“别喊了,林大郎。丢个药箱算甚?你若以后还想在江南两浙悬壶行医的话,听我一句劝,离这魏家远些。”
林郎中一回头,意外在魏家门外碰见另外两名认识的郎中。徐郎中,吴郎中,都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名医,平日住在江宁城里,惯常给大户人家治病,轻易不去外地看诊。
“你们两个……跟着魏家表弟来的?”
徐郎中扯扯嘴唇,“什么魏家表弟,人家是堂堂信国公府世子。祁世子让我们来,我们还能不来?”
吴郎中叹气,“祁世子生气走了,把我们弟兄俩扔这儿,都没地歇脚去。”
徐郎中过来搭林郎中的肩膀,“林大郎是五口镇本地人?领我们回家吃住一宿,老哥给你通个气,为什么要你离魏家远点。”
这两天热得有点厉害,叶扶琉夜里睡不大好,午睡睡了整个时辰,起身时日头都往西斜了。
她踩着斜阳去后院,绕着新开的鹅卵石小径走两圈,顺道数了数两边的石砖角儿,两百三十块,一块不少,又去前院盯了会儿木匠活计。鸡翅木板内外打磨干净,正在仔细地打磨那块紫檀木板的雕花。
“可惜了好料子啊。”木匠惋惜得不行,“这么大一块紫檀木板,像是硬生生沤在水洼里,边角给泡烂了一大块。主家瞧瞧,必须得动刨子,刨下去整层烂皮,再镶四角银边才好用。原本的雕花多精细?可惜留不住了。”
叶扶琉凑过去仔细打量,“我看这块被水沤烂的边角……瞧着像是积水泡烂的。四周雕花,中间镂空,这块紫檀木会不会原本就是个冰鉴的盖子?原主人……咳,我是说我家祖上当年走得匆忙,冰没取走,搁在冰鉴里头化了,沤烂了边角?”
木匠比划了半天,“有可能。或许是冰鉴翻倒,沤烂了紫檀顶盖板的雕花。但这堆木料太杂了,小的怎么看都感觉不像是单个冰鉴,像是好几个冰鉴劈开拆散了,零碎木料拢在一处。”
荒宅么,木板被人劈开拿走都是寻常事。叶扶琉不计较那么多,“好料子能用多少用多少。至少精心打制一个鸡翅木的大冰鉴出来,能打出两个最好。沤烂的紫檀雕花——先拿刨子刨平,这两天我给你画个图样,你们雕上去。”
“好嘞!”
前后转悠一圈,送走木匠,关了门,天色黑下去,暮色浓重。
花了五两金仿制的一对红木升降木灯座已经赶工完成,如今就搁在院子里,素秋把灯油添足,依次点亮。
叶扶琉捣鼓了一通,满意地说,“虽然铜灯做得不如原本那个精巧,但也能调节灯光和高度。很不错了。”
素秋朝院墙对面努嘴,“娘子看,魏家的灯也点亮了。”
隔着两堵院墙,两边都亮起明黄色的灯光,各自映亮暮色中的庭院。
叶扶琉隔着墙问,“魏三郎君,你在院子里呢?身子可好些了,晚食用了没有?”
隔墙果然响起魏桓的声音, “好些了。正在用羹,清淡爽口。”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别看魏郎君话少,有问必答,听得爽快。
她关切地问,“你那边梯子怎么还架着?当心半夜招贼,你们不知那些入室偷盗的蟊贼翻墙有多利索。赶紧让魏大把梯子收起来。”
魏桓在庭院里坐下,无声地微微一笑。
寻常的几句防贼入户的关心话,从隔壁叶小娘子嘴里说出来格外难得,显然是真关心了。
浅淡笑意显露眼底,就连眉宇间惯常的萧索郁色也淡去了几分。
“梯子就放着。”
魏桓抿了口软滑的蛋羹, “以后若再劳烦贵家,两边都有木梯方便些。”
叶扶琉想想,“也行,就放着吧。你家人少,如果出什么急事,隔墙喊一嗓子,我们直接翻过去比较快。”
魏桓缓声道了谢,放下蛋羹,饮了口绿豆汤。
两人生出无声的默契,隔墙随意地闲谈几句,谁也没有提起早上叶扶琉放着大门不走,直奔后院、翻墙回家的事。
魏桓心里思索,“她和祁棠认识?像是有什么过节,避而不见。”
叶扶琉心里赞叹,“不愧是山匪当家的出身。稳若磐石,沉得住气。”
沈璃这两天心情很不好。
拜访叶家, 铩羽而归。他既不见叶扶琉在生意上对他有丝毫退让,又不能说动叶扶琉跟随他出镇子,把人领回家做夫人的路子越来见不着出口。
老老实实完成交易, 领着沈家商队出镇子?那他耽搁这么久时日,花费这么多心思,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
五口镇耽搁多日, 还被卢知县盯上门来,敲走一大笔。
——亏本生意呐!
他命人暗中盯着叶家的动静, 越听越觉得蹊跷。
叶扶琉是什么性子,闲不住的性子。南北闯荡的行商小娘子, 三五天不见面,没准她已经出门转悠了几百里, 带了几桩生意回来。
最近她竟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叶家门都不怎么开,倒像是正经闺秀似的, 每天固定出入叶家的, 除了赶工的木匠, 就是隔壁的魏大, 早晚固定来叶家拿早食飧食。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璃越想越觉得,叶家小娘子八成就好病弱美男子这一口,邻居那位病歪歪的魏郎君对了她的胃口,哄得她家门都不出,生意也搁下了。
两百三十两金的汉砖大生意没谈妥交割,沈璃故意晾着叶扶琉, 三天没登门,叶家居然也不来人找他。两边约定的五天期限,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期。
沈璃认识叶扶琉两年了,不是没见过她翻脸的样子。这小娘子打定主意和人绝交,不是结仇,而是把人忘了。不管之前的交情深浅,曾经如何地谈笑甚欢,一律抹得一干二净,从此见面是陌路人。
想到这里,沈璃心里发紧,隐约感觉出不妙。
但没等他有空细想叶家小娘子的反常,外头通报,县衙那边又有人来找沈大当家。
卢知县麾下的幕僚三天来寻了他两趟,这回带来县尊手书,声声句句都是敲打暗示。
沈家承诺了要捐钱,钱呐?
江县今年的赋税征收吃紧,沈家身为江南第一号招牌的大行商,等着你带头募捐呐!
卢知县已经亲自登门拜访,给足了诚意。沈家承诺的捐银再不见踪影的话,知县大人就要挨个发请帖,把本地大小行商都招去衙门吃酒了。到时候是敬酒还是罚酒,难说喽。
沈璃攥着卢知县的手书,唇边挂起客气斯文的笑,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叶扶琉对他不客气,就莫要怪他使手段。募捐之事已成定局,略用些手段,索性借着官府的势去压叶家。
事办得好的话,说不定既能把两百三十金的大生意做成了,又能把叶小娘子顺顺当当带回家去做夫人。
沈璃笑问知县幕僚,“沈家带头募捐之后,江县地界的大小行商,是不是要依次募捐?”
幕僚笑呵呵捋须答:“那是自然的。沈家带头募捐,为乡里表率。大小行商的捐银数额,知县大人会亲笔誊写,张榜公布于县衙门外。”
沈璃:“呵呵,张榜公布于众啊,乡郡少见的荣光盛事。沈某有个提议,关于募捐的数目。”
“请说。”
“沈家小富不敢忘家国,多捐些银两绢匹给县里是应当的。但是若不小心捐得过度了,下面大小行商为了颜面,搜刮家底勉强凑数,为了一场募捐盛事,反而导致商家倾家荡产、商铺关门的惨事,岂不是违背了募捐本意?”
“因此,沈家带头募捐的数目,需得和本地大小行商斟酌斟酌,协商一致才好。沈家加一等多捐,大商家正常捐,小商家减一等捐。皆大欢喜,以后也可以作为行商募捐规范,岂不是最好?”
幕僚拍案叫绝,“沈大当家见多识广,提议极妥当!”
“沈家可以代发请帖,邀本地大小商家聚在一处吃席商议。”沈璃客客气气问,“吃席的地方,可需要安排在县衙门里?”
“不必不必,沈大当家自行寻地点吃席商议。各家商议好了,再写书上报知县大人便是。”
“如此甚好。”
送走了知县幕僚,沈璃吩咐亲信拿进来一整摞几十份请帖。打开头一份空白请帖,眯着眼提笔写下:
“江县五口镇叶家,叶扶琉亲启。”
“沈某不才,应卢知县之请,代而邀约本地大小行商,共商募捐大计。酒楼嘈杂不堪议事,叶家大宅清净地阔,正可聚众而商议之。叶小娘子无需筹办吃席,沈家自筹办席面送去。”
上回登门,叶扶琉跟他说,两百多块汉砖托邻居帮忙,早运出叶家了云云,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等罕见的值钱贵货,以叶扶琉的性子,肯定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肯定还在叶家。
来路不正的两百三十块汉砖,只要还在叶家,就是递到他手里的把柄。
借着一场商议的由头,他要堂堂正正地进叶家的门,借着多年经验,把汉砖的隐匿处翻找出来,再给她一点小小的敲打和暗示。
叶扶琉人在家中坐,莫名其妙收到了沈家的请帖。
叶家莫名其妙成了一场聚众吃席的举办地。
傍晚才接到沈家的帖子,本地十几二十家大小行商齐聚登门,时间就定在第二日。
叶扶琉把装帧精美的请帖打开,来回读了两遍,粉色的指甲压在落款“沈”字上。
“沈大当家是下定主意要阴我了。不打商量就征用了叶家的宅子办席面。头天傍晚下请帖,第二天客人上门。他还真是不做人啊。”
秦陇沉着脸色,“明日我叶家就闭门谢客,他又能怎的!”
叶扶琉把请帖拿给他看。
“看看那句“应卢知县之请”,拿卢知县压我呢。我一个本地户籍的良民,当然要响应县尊的倡议,开门商议,踊跃募捐。”
素秋原本愁眉不展,看到请帖最后那句“沈家自筹办席面送去”,松了口气。
“姓沈的总算还剩下最后一点良心。叶家就我们几口人,如何能应付几十人众的宴席?厨房还要准备我们自己和隔壁魏郎君的吃食呢。”
叶扶琉打定主意,把请帖扔去边角。
“我们只提供地方。明天把门敞开,等各家行商的当家上门来了,从落座的桌椅到桌上摆盘的清茶瓜果,一律沈家出,缺了什么找沈家要。厨房平日怎么准备吃食的,明天还是同样准备。平日里我们怎么过日子,明天还是一样过。”
素秋还有些担忧,“明天几十家大小行商当家的上门,都是男子罢?我们家人又少。万一有那不怀好意的,借着登门吃席的机会,窥探后面内宅,娘子,我们要不要找镇子上相熟的健壮妇人娘子们,雇她们一日的短工?”
叶扶琉赞成:“多许些工钱。”
一锤定音,明天的安排就这么定了下来。
前院赶工的木匠擦着汗过来禀事,“主家,大冰鉴打好了两个。主家过去看看成不成。”
叶扶琉立刻起身,“辛苦你们,时机正好。”
三尺方、两尺宽、三尺高的大冰鉴,一个选用名贵鸡翅木,另一个用厚实榉木,连夜赶工抛光,重现旧日光彩。
其中鸡翅木的大冰鉴,顶盖用了名贵的紫檀全雕花木板,中央几处大镂空,是典型的冰鉴板盖。夏日冰鉴里盛放的冰块融化,凉气可以透过木盖,丝丝缕缕地从镂空处融入室内。
“东家看这里。”木匠打开冰鉴下方的暗门,“按照东家的要求做好的,看看如何?”
“不错。”叶扶琉查验一番,稀罕地抚摸着紫檀木雕花,“精巧又实用。”
整幅松鹤延年图案的精美雕花,左边的松树图案雕刻精细,新上了一层清漆,松针簇簇,连带着松果叶清晰可见。
树下的展翅仙鹤同样雕刻得细致,羽翅华美,长脚优雅。只可惜另一侧的边角处沤烂,体态优雅的展翅仙鹤没了脑袋,光秃秃一片。
叶扶琉探出纤白的手指,惋惜抚摸少了脑袋的长颈仙鹤。
木匠同样觉得惋惜。“东家,少了个头的仙鹤寓意不好。能不能给个图样?小的把仙鹤头尽量精细地雕出来。”
“紫檀木要细细地雕,得花不少时日吧?”
“活计精细,徒弟肯定不能上手。小老儿自己赶工的话,多则十天,少则七八天,都可能。”
“那来不及。先空着吧。”叶扶琉给足了赏钱,叮嘱木匠带徒弟明早再来叶家。
天边最后一点彩霞眼看着就要消散了。庭院里点亮两盏木座铜灯,亮堂堂映照庭院中央。隔壁的院子也被木座铜灯的灯火映亮了。
叶扶琉隔墙喊了声,“魏三郎君!你可在庭院里赏月?”
“我在。何事?”
“你定下的冰鉴做好了。劳烦你家魏大晚上过来拿一下,重得很。”
“魏大今晚不得空。明日过去拿可否?”
叶扶琉轻轻吸了口气。
等不得明日了。天亮后随时会有客登门,落入陌生人眼里不好。冰鉴必须在天亮叶家开门宴客前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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