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青铉将房内那对粗长的红蜡烛给点燃,它们将燃烧到天明,意味着长长久久。
可就是这蜡烛偏偏煞风景,明明室内无风,蜡芯完整,才燃烧了一会儿就没了,毫无预兆的灭了。
他怔怔看着,没有再去点燃,就这么呆滞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黑暗加重了死寂,间或有呜咽声响起,隐忍压抑……
冉青铉独树一帜抱着新娘的拜堂,很是被京城民众谈论了一阵子。
新鲜事层出不穷,这个被渐渐揭过去,但大家对苏夫人一直保持着好奇。
她从不交际,深居简出,确切说是从没人见过她。
冉大人对她的宠爱独宠无人不知,护得很紧,让人想讨好都无从下手。
也有人不以为然,花无百日红,娶她之时距离上一个钟夫人也没多久。
这话一出,周遭的人立刻退远了些,居然还敢提钟夫人?!
那人白着脸捂嘴,冷汗淋漓。
一晃五年过去,冉青铉的身边始终只有一个苏夫人,独宠却无所出。
但他毫不在意子嗣,没有纳妾的意思。
然而皇帝看不过眼了,言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端亲王府的孤女岚樱郡主封为公主,赐婚给冉青铉。
岚樱自然不肯,跪在御书房前不肯起来。
冉青铉扫了一眼那个挺得笔直的身影,没有丝毫兴趣多看,径直踏入房内。
就连身形都透着凛冽阴沉。
岚樱微微蹙眉,不知怎的,除了原本的抵触外,莫名多了一丝恨意。
御书房内,冉青铉直言自己不能给公主幸福,皇帝不以为意摆摆手。
“感情是相处出来的,爱卿跟岚樱有了子嗣,朕喜闻乐见。”
冉青铉不会天真的以为皇帝是想亲上加亲,也许这是一种恩宠,但为何偏偏是岚樱郡主?
这位皇帝是个小心眼,和端亲王在皇位之争上闹过龃龉,即使对方早逝并且膝下只有一个孤女,也不肯放过。
明知赐婚给他,岚樱郡主受冷落是必然。
但皇帝又不可能将岚樱郡主随便嫁个不入流的,或者摄于皇家威严而将她供起来的。
将端亲王的遗孤赐婚给锦衣卫指挥使,够体面,没人能挑刺。
但她也注定不会幸福,因为夫君心有所属,且出了名的铁血冷酷。
不过,比起婚嫁不如意,岚樱要是个儿子,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上。
新婚之夜。
冉青铉没有揭开盖头,直接说道:“本座给不了你俗世女子希冀的日子。”
岚樱放在腿上的手挪到膝盖,那里还有着淡淡青紫。
她在御书房跪了很久,都无法撼动皇帝的决定。
个人意愿,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那么无力,渺小。
岚樱自己掀开盖头,眼前的男人即使穿着红袍,周身也萦绕着肃冷的气息。
他如传闻一般冷酷,却很实诚,不愿意也不屑说假话。
“我……本宫也并不稀罕。”岚樱微微蹙眉,永远都不习惯自称“本宫”。
俗世女子希冀的日子,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家宅安睦吧。
这么一想,抵触越发浓厚。
她纵然会如此,也绝不是和眼前这个男人。
冉青铉淡淡问道:“你想如何?”
“想要……”岚樱脱口而出,“自由。”
对,自由,想去江南坐乌篷船,想去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想去沙漠看绿洲,想去塞外草原骑马……
“这府里,除了落英苑和惊鸿轩这两处禁地,公主都可以去。”
就这样?
岚樱低落的垂眸,从王府到冉府,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如果出门,要有府里的人陪同。”
听了这话她才稍微好受点,点点头。
冉青铉转身就走,三两下脱下身上的喜服,随手丢给门外守着的太监。
看清对方的脸,他的眸子凝了凝,“是你?”
“是我,冉大人,别来无恙。”
重阳弯弯嘴角,五年了,一个他原本就不在意的下人,还能一眼就认出来。
该说是自己的荣幸吗?
冉青铉想起当年重阳那句“你会终生后悔的”,这话是诅咒,也是预言,一语成谶。
“倒是谋到了个好差事。”
他薄唇如刀,说着刻薄之语。
即使知道这个重阳是被冤枉的,他也因璧禾做的那个牌位如鲠在喉。
就算有内疚,也是对璧禾,仅此而已。
“咱家也没想到,和冉大人您这么有缘。”
还是作为“陪嫁”,来到冉府。
重阳命大,撑着一口气在乱葬岗醒来,想养好伤后再联系大小姐。
当他看到满城不敢提钟夫人,冉青铉又娶了个苏夫人,就知道,那男人全程抱着的,是已经死了的大小姐。
大小姐,不在了。
她真的很傻,不让他说出当年那件事,不想以恩情挟持冉青铉。
可是遇到冉青铉根本就是厄运,一切伤痛都是从遇到他开始!
重阳的仇恨便转移给了冉青铉,他想爬更高,成为大太监,变得有权有势。
这个目标不知道要耗费多久,但他总算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五年时间,虽然离目标还有距离,但也是一步步接近。
无论听到多少关于冉青铉宠妻爱妻的传闻,重阳的憎恨都没有消弭过。
可没想到,岚樱出嫁执意要带着自己出宫,他都不知道怎么会让她莫名其妙的依赖和看重。
“郡……公主,杂家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要拒绝?在这宫里你并不快活。反正就这么定了,我任何嫁妆都可以不要,就要你跟着。”
说出来没人信,他和岚樱也就几面之缘。
听说她此前摔过头,怕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也未可知。
“好好伺候公主。”
冉青铉清冷的声音让重阳回神。
“是。”
待他走远,重阳蹙眉,料到不会圆房,可这样的深情,并不会令自己感动。
可怜了里面的小姑娘。
不过也说不定好,离冉青铉远些,是福不是祸。
岚樱住的地方名为琼花馆,是新建的,比当初大小姐的落英苑可华丽太多了。
屋内,确认冉青铉走了,岚樱跳起来脱下凤冠霞帔,倒在床上滚了几圈。
没有洞房,还是一个人睡大床,要能一直如此,比宫里还多了份自由。
她拿起桌上的荷花酥,一连吃了几个。
“重阳,我饿了,要吃宵夜!”
重阳叫了宫女进去伺候岚樱卸下头饰和胭脂。
等她素着脸一身轻松,便将小厨房做的麻酱拌云吞端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重阳,带你陪嫁真是太对了!”
重阳愣了愣,他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没有更改,吩咐的时候不自觉就说成了大小姐爱吃的。
“公主喜欢就好。”
岚樱点点头,吃得心满意足。
“驸马不跟公主圆房,公主似乎并不伤心?”
岚樱惆怅道:“本宫还能用强的不成?只能选择尊重驸马。”
她拿腔拿调说完,撇撇嘴,对重阳一吐为快:“我巴不得他离我远点!”
“公主就这么讨厌冉大人?”
“不是讨厌,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岚樱吃完一碟还想要,重阳说积食会睡不好,伺候她漱了口。
“累了一天了,公主歇下吧。”
他放下帷帐。
岚樱摊开疲倦的身子,肆意摆放着手脚,确实累。
冉青铉新婚夜这么不给面子,明日一定会传遍冉府,皇帝伯父那里也会知道。
回门的时候,她要不要哭诉一番?
还是算了,万一冉青铉顶不住压力真的找她圆房……
想到这里,岚樱眼里闪过茫然,成亲、洞房,应该是每个女子都期盼的,怎么自己会抗拒?
这抗拒是因为冉青铉还是因为任何一个男人?
还没想明白,她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冉青铉回到惊鸿轩,仔仔细细洗掉身上不该有的味道。
尽管他没有碰别的女人一根头发。
他小心翼翼躺在苏璧禾身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对不起,我就你一个夫人。”
三日后,冉青铉带着岚樱入宫。
“岚樱啊,青铉对你好吗?”皇帝关切地问道。
“挺好的。”岚樱攥紧手,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让她眼睛红了,笑着故作坚强。
皇帝假装没看到,满意点头,仿佛自己撮合了一对佳偶。
冉青铉看到她的表演,心道这个公主看来也不是个蠢的,正好各取所需。
即使烈日高照,也不影响她的兴致。
“公主,那边是下人房。”见岚樱越走越偏,重阳不由提醒。
“你刚来就把冉府的分布都摸清了?我果然没带错你,其他宫人都可以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重阳无奈,“我进宫前在冉府做过几年下人。”
“那你知道为何落英苑和惊鸿轩是禁地吗?”
“……不知,公主也无需好奇。”
岚樱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到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现在是夏天,你还碰不得水?还得烧热才能洗?真是比公主还娇贵呢!”
“张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寒疾……”
这是个粗哑无力的声音。
“别叫我张婶,你看着比我老多了。要热水自己去烧,若是耽误了干活,就没饭吃……”
岚樱忍不住皱眉,冉府对下人这么苛责吗?
她迈步上前,就看到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哆哆嗦嗦打了一桶井水上来。
“哪家的粗使仆妇也没这么老的……”
可当那女人转过身,岚樱又有些诧异,她的脸虽然形容枯槁,但绝不是苍老。
重阳平静无波的眼骤然睁大,真是大变样了,脸色惨白,枯瘦如柴……
可她就是化成灰,自己也认得。
见岚樱要冲过去抱不平,重阳忙拉住她。
“你怎么这样?路见不平……”
重阳冷笑,他早就信奉“路见不平,绕道而行”了。
如果十年前大小姐没有跳下冰湖救素不相识的冉青铉……
还有钟沛儿这个帮凶,显然在受大小姐当年受过的苦。
没想到,五年了,这个女人以如此模样在苟延残喘。
岚樱见重阳看那女人的目光带着恨意,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罪人。”
钟沛儿污蔑自己非礼她,也是因为认出了自己。
可恨他没有早点想起钟沛儿。
比起失去男人尊严,重阳更恨她冒领了大小姐的功劳。
钟沛儿在院子里烧热水,烈日当头她还是凑近炉子,两种热度加起来,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舒氏。
起码骨头缝里没有飕飕透着寒风。
其实她活得真的好煎熬,度日如年,现在冉府的下人也不会时时看着她了。
如果此刻跳到井里,就能解脱。
可蝼蚁尚且偷生,这些年下来,钟沛儿又失去了自杀的勇气。
眼前的阳光忽然被挡住,阴影覆盖过来。
她抬头一看,瞳孔剧颤,像是见到了鬼……
“啊——!”
对钟沛儿来说,重阳确实是鬼,这个早就死了的男人!
她身体抖得像是筛子,哆嗦着问:“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知错了吗?后悔了吗?”重阳俯视着她,眼神阴霾。
他会说话,他还有影子……不是鬼,不是鬼……
钟沛儿按着剧烈到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跳,不停安慰自己,可当她看到重阳身后的岚樱,顿时目眦欲裂。
“苏、苏璧禾……啊——!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冒充你了……”
重阳一怔,钟沛儿已经踉跄着后退,看着岚樱的眼无比惊惧。
岚樱下意识朝她走去,钟沛儿慌不择路踩上井口,“扑通”……
没想到自己把人给吓得跳井,岚樱吓得尖叫着大喊:“来人啊!快救人!”
她扑到井口,眼见钟沛儿扑腾几下就沉得看不见了,惊惶之下眼前一黑……
把人打捞上来,早就没气了,管家顿时吓哭,自己老命不保矣!
惊鸿轩。
林铠武有些啼笑皆非,带着几分扭曲跟冉青铉禀报道:“大人,钟沛儿死了。”
冉青铉淡薄的眼瞳紧缩了一瞬,五年,也是五年。
“不是病死的,是、是被公主吓得跳井了!”
“怎么回事?”
岚樱看着不像是刁蛮之人,而且她何必去找钟沛儿麻烦?
“钟沛儿先是看到重阳,以为见了鬼,看到公主后,更为惊恐,嘴里喊着、喊着……”
林铠武有些难以启齿,那可是大人的逆鳞。
钟沛儿还好是死了,要是活着,被大人知道她胡乱叫别的女人那个名字,指不定怎么被折磨呢。
“吞吞吐吐的,烫嘴?”
林铠武咬牙,可不是烫嘴吗!
“她喊着‘苏璧禾,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冒充你了’……许是被折磨疯癫了。”
他很纳闷,苏璧禾跟岚樱公主,除了同为女人,长得并无相似之处啊。
冉青铉蹙眉,“把她舌头拔了。”
见大人不再吭声,林铠武补充道:“公主吓昏了。”
冉青铉无动于衷,摆摆手让他出去。
起身走入内室,掀开帷帐。
他抚着苏璧禾冰凉柔软的脸颊,呢喃道:“那个赝品,我就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死前还要装疯卖傻,乱喊乱叫,她一定会下拔舌地狱。”
琼花馆。
岚樱尖叫着惊醒,满身大汗。
她惊惶地摸着自己的脸,抓住重阳问道:“苏璧禾是谁?我很像她?”
重阳马上说:“不像。”
也不知道钟沛儿发什么疯。
“你还没回答我苏璧禾是谁?这名字,我总觉得有点熟悉……”
“苏璧禾是冉大人曾经的妻子。”
岚樱愣了愣,为何心尖像是被什么蛰了下,莫名的揪痛?
不是因为冉青铉,而是苏璧禾这三个字,甚至这个她应该是陌生的人。
她晕倒这种不算小的事,冉青铉也没过来探望,岚樱并不介意,喝了安神汤,也没做过噩梦。
没几天她又恢复了精神,继续在府里逛起来。
等冉府都走遍了,就出门玩去。
这么一想,岚樱还挺开心,很快将钟沛儿的阴影抛到脑后。
听到一个庭院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声,她好奇问道:“府里这是请了戏班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重阳想了想,没想出今天有什么特别的,看过去,发现是落英苑。
再走近一点还听到里面下人们言笑晏晏的交谈,热闹得很,就仿佛屋里还有主子。
无端给人一种活着真的好感觉。
要是当初大小姐能感受这样的气氛,是不是就没那么冷?
要知道曾经的落英苑,让没有寒疾是他都觉得凄冷无趣。
里面的佳人早不知魂归何处,冉青铉倒是自欺欺人起来了。
“禁地还这么热闹?”岚樱有些好奇,“我倒要看看怎么个禁法?”
她想进去,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
下人去得公主去不得,也太欺负人了!
岚樱拉着重阳来到另一边,溢出一丝坏笑,摩拳擦掌……
这样的她令重阳有些恍惚,大小姐出阁前,想要溜出府去,就是这样,狡黠的笑,摩挲着手掌。
“愣着干嘛?蹲下。”见他呆呆的,岚樱气道:“长这么高让我踩一下又不会变矮,怕什么?”
重阳更懵了,很多年前,大小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岚樱皱眉,这家伙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关键时刻不顶事。
猛地一拉将重阳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踩在他肩膀上,“慢慢站起来,可别摔着我了。”
重阳像个提线木偶般照做,为什么岚樱跟大小姐就连爬墙姿势都这么像?
莫非他思念过度,又是在落英苑,所以出现幻觉了?
岚樱跑到落英苑的消息很快传到冉青铉耳里。
他沉怒着过来,看到她手里攥着几个莲蓬。
戏班子战战兢兢退下,他们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唱戏,可面对的都是一群下人,主座上空空如也。
偏偏他们个个装作主座上有人,怎么看都觉得心悸。
岚樱不懂冉青铉发什么火,这落英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是,是不能让她见的?
外面戏班子都能进来,她还得爬墙。
“本座说过这里是禁地,你竟敢当耳边风?”
他的脸色有些吓人,岚樱干笑着举起莲蓬,“莲子粥,清热,莲心泡水,降火,你很需要……”
冉青铉一滞,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你说什么?”
岚樱吃痛,这男人莫名其妙火气好大!
她倔强地又回了句:“莲叶还可以做叫花鸡!”
“滚!”
冉青铉将她摔倒地上,手里的莲蓬全掉了。
岚樱不怕死的重新捡回来,扭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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