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找着她们要找的人了,搁下筷子,抽了帕出来轻轻拭了拭嘴,柔声细语:“还不过来?”
薛冰寕吞咽,掩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紧,就知道自己逃不过诸晴的眼。辛珊思扭头看了看,起步走向中央那桌,过去就过去吧。她这一动,在吃饭的女子全部放下了筷,手握上剑。
诸晴收回了目光,对上朝这来的小妇人,天然上扬的唇口带着和善,但那双眼却寒得很。
黎上头都没回,垂目看着掌柜奉上的菜单。薛冰寕想让阎晴姐小心,坐在诸晴对面的逐月,功夫不在诸晴之下。
走到桌边,辛珊思不客气地将藤篮放到桌上,盛气凌人地说:“两位吃好了就让让,别把桌子占着。”
下巴略宽的逐月,微微笑起:“阎夫人,久仰。”
“你哪位?”辛珊思没好脸地问。逐月翘着兰花指温柔地慢捋垂在胸前的发:“我是哪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得清楚跟在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能不能沾,沾得沾不得?”
辛珊思左手落到诸晴的肩,笑望着对面的人:“人是我救的,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倒是你…你清楚自己在给谁卖命吗?”
脸上和煦依旧,逐月问:“那您清楚我们在给谁卖命吗?”
想探她话还是想吓唬她?辛珊思一指卷着诸晴的发,意味深长地回道:“你说呢?”
诸晴侧首下望着那根在卷她发的手指,心跳放慢,全神戒备。辛珊思没把她忘了,低头用她的发梢刷刷她的脸,轻悠悠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这位真的是嚣张!诸晴莞尔:“您要我说什么?”
“说…”辛珊思想了想,发梢指向对面:“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您不先问问我吗?”诸晴抬眼上望。
“你的名我知道。”辛珊思似怕她不相信,直接叫出了:“诸晴,冰寜的老师。”
心一缩,逐月没想到阎晴竟真的晓得她们的来历,利目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薛冰寕已经镇定,无惧地直视,毫不避闪。
沉默几息,诸晴收敛了神色,郑重道:“我还是劝您一句,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多管闲事。”
“你们要能让我好好过日子,我会多管闲事吗?”辛珊思脸上的笑慢慢地散去,微微低下头,压着声问:“我家黎大夫都解了沁风楼的炽情了,以你主子的小心眼儿,她可不会放过我们。”话音未落,纤巧的指已经扣上了诸晴的脖。
“小心。”逐月惊呼,同时出手。
辛珊思右手一个用力咔嚓一声了结了诸晴,身后左右来剑,她不避逐月的掌,运足力一掌迎上。
掌对上,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直穿命脉,逐月惊目望着自己暴起的命脉,口中血涌。与此同时,辛珊思外散的气劲冲向四周,撞得逼近的几位冰蓝衣都连连退步。
掌柜不敢看大堂,跟两个小二专心致志地记着贵客点的每道菜。
怎么会?逐月软倒,眼里充斥着不信。辛珊思收掌,这是她头次将内力外放,上前一步,俯视瘫躺在地上的人,轻语:“我比你更清楚你主子是谁。倒是她,藏形匿影,像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一众冰蓝衣再不敢动,僵着身盯着那个瞬息间杀了她们两位老师的女子。
第75章
死了…薛冰寕脑中诸晴在吸干少女后的那副享受模样终于破碎了, 沉定几息,移目看向皆煞白着脸的玉凌宫门人,张开口想让她们离开, 可离开哪呢?是离开这家食铺还是离开玉凌宫?
辛珊思看着地上女子断气了才转过身, 面向一众惊恐的姑娘:“你们也是可怜人,我不杀你们,当然有人想出手试试, 我也不介意浪费点气力。”
看那人移步,冰蓝衣们不自觉地往后退。这时黎上也点完菜了, 回过身看向中央那张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说:“既然有空出的大桌,那就不用再拼小桌了。”
尺剑上前一步:“尸体是你们带走,还是我们处理?”
这话问懵了好几个冰蓝衣,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许久才有一个放下剑磕磕巴巴地回:“带带…带走。”
辛珊思没挪地, 慢条斯理地打开桌上的藤篮,取出条巾子,摸了摸茶壶壁,温温的正好,倒了点水在巾子上,将手擦擦。
冰蓝衣你推我我推你, 除了开口回话的那位, 迟迟没人敢上前。薛冰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抬腿过去, 一手拉一具将逐月、诸晴拖向门口,扔到食铺外。
玉凌宫的人不再推来推去了, 拿了剑争先往门口。大堂空了,掌柜拽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让小二赶紧去收拾桌子。
桌上四菜两汤撤了就好,就是地上的血…一小二麻利地拿了笤帚和畚箕去铺外扫了泥灰回来,倒在血迹上踩踩碾碾,再扫干净。
站在门边的薛冰寕目送玉凌宫那群人,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闷,诸晴、逐月都死了,她们中竟没一个想要逃的?
掌柜给重新上了茶。陆爻看了眼还杵门边的薛冰寕,不由轻叹。他知道这丫头在难过什么,但不是谁都能有她的勇气。
这顿饭,厨房掌勺的师傅该是拿出看家的本事了,油盐恰好,摆盘精细,色香俱全。几人的胃口丝毫未受刚那一出影响,包括薛冰寕。一桌九个菜两瓮汤,吃得一点不剩。
下午,辛珊思哄睡黎久久,便开始整理邋遢摊主的珍藏。一整箱子,除了话本就是志怪杂谈。驴车慢悠悠地行着,她一本一本地翻,留下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按类归整到箱子里。
黎上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想着事,玉凌宫找来的这般快,会是“米掌柜”通知的吗?珊思今天的发作算是摆明了跟玉凌宫不对付。玉凌宫接下来会如何?蒙玉灵近来事不少,不但被她的皇帝兄长禁了足,儿子还废了。蒙曜尚在蒙都,会不盯着她?
诸此种种,玉凌宫应该会沉寂一阵子。他这也要尽快翻一翻那本老药典,看看思勤都为蒙玉灵制了些什么药。
一张折好的纸自书页里掉出,辛珊思条件反射一把抓住。这纸年头不短,都泛黄了。她先放下手里的书,小心地展开折叠的纸。纸上有字,但不多,只两列半。字很苍劲,看得出…目光落在左下角上的凝红章印上,心不由一紧。
阎丰里?
立马从头细阅,辛珊思读:“齐林,实名戚…麟,”字已经糊了,隐约能看出个模子,“号…孤山,生于甲子年六月,齐林出身于释峰山南灵广县广斜巷子,四岁走失。戚麟,坦州人士,两岁丧父,水杨巷子戚家收养,四岁移居灵广县。罪名一,盗罪人魏舟冒名借得…”后面没有了。
黎上一听开头就知是玉面判君阎丰里所书的罪状,他以前没多注意孤山,并没深查过此人。
“这个孤山是少林的那个孤山吗?”辛珊思从头再阅。
“是。”黎上笃定:“方阔的俗家名就叫魏舟。”
辛珊思凝眉:“方阔借的银子被孤山盗了…不是,阎丰里最后在查的是黎家灭门?”
“应该是。”黎上心里对这位判君更是敬重:“可惜了,他若不查黎家灭门案,许现在还活着。”
“所以魏舫杀阎丰里,并不仅仅是为了房铃。”辛珊思将纸递给黎大夫:“咱们再捋捋。”依照纸上所呈,陆爻猜测的没错。向黎家借银的确实方阔,即魏舟。但方阔借来的银子被孤山盗了,孤山实名戚麟。
“戚家的老宅就在坦州城东水杨巷子。”黎上想着孤山的年纪,四十又三,也只比戚宁恕小三四岁。四岁移居灵广县,应是为拜入少林做准备。顶旁人户籍,隐藏戚家。怎么,戚家的人是不能出家吗?扬唇一笑,眼里落冰霜。
“戚家的野心不是始于戚宁恕…”辛珊思道:“而是始于四十年前。”
“戚宁恕没‘死’前,他父亲戚赟到处跑,明上是为营生,实也为结交。”事情是越发明晰了,黎上看过那张纸,递回给珊思:“烈赫二十二年春狩,蒙玉灵射伤了嫡长,夏末她母妃被赐死。秋初戚赟、戚宁恕父子去蒙都。戚家应该是拿定了主意才行动的。”
“你是说他们那趟往蒙都,冲的就是蒙玉灵?”辛珊思接过纸。
黎上不能肯定:“设身处地想一下,八成是。蒙玉灵再不济也是个公主,她废了嫡长,虽死了母妃,但也算是帮了她那些庶出的兄弟。靠上她,争个武状元,再入军中效力。戚宁恕亏就亏在血统上,他若是个蒙人,在几方周旋下拿到军权并不难。”
“他出征不就是为拿军权?”辛珊思嗤鼻,戚家太天真了。蒙人里不乏悍将,怎可能会真的重用一个汉人?
“看透现实,知道拿不到军权后…”黎上笑道:“戚宁恕就‘战死’了,另谋他路。”
辛珊思拿高手里的纸:“木箱子里的书都是摊主的珍藏,他知道这张纸吗?”
“箱子里都是他的珍藏,这张纸当然也是。”
“那他清楚阎丰里是谁吗?”
“不清楚,怎会珍藏?”
“那他晓得孤山、魏舟是谁吗?”
“晓得与不晓得,于他无区别。”黎上回想之前:“那摊主看着是埋汰,但清醒得很。前一刻,他还痴迷在话本中不可自拔,后一刻听说我们出二十两银买那话本,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珍藏的另外一本鬼珠拿出来。他懂得怎么选择。”
确实。辛珊思双目沉静,思虑了几息,问:“黎大夫,咱们替阎丰里把这张纸送出去如何?”
“可以呀。”黎上觉当下这平静也该打破了,鞭轻轻敲了敲驴。
辛珊思捡起放在车底板的书,仔细翻阅起来。这是一本写赶尸的杂谈,基本每页上都有留字。有问尸都腐烂了,怎么站起来?有问赶尸人都是代代相传的吗,收不收徒?有问…不是,是有说我拜师了,没成功,但他仍是我心中最最最厉害的大侠。
看到这,辛珊思精神一振立马坐正,对留字多了在意,继续往后翻。留字的笔迹在一点点地成熟,但能看得出是出自同一人手,也就是这书的主人。
“黎大夫,阎丰里有随从吗?”
“有一个。”看来珊思是寻着好东西了,黎上微笑:“但没跟阎丰里多长时日,阎丰里就死了。紧接着,他也消失不见了。”
很快,辛珊思又找着条留话,读:“恶娘子死了,我见到了秃驴。他还跟大侠辩解,说恶娘是个良善的女子,会杀人全因姑舅不慈。呸,她自己姑舅不慈,关别人家姑舅什么事?”接着往下翻,“听闻坦州豪富一家遭摘头,秃驴色变,大侠起疑。”
原根在这,黎上还在想阎丰里怎那么快就查到了方阔和孤山身上?
翻了七八页,才又有留话。辛珊思读:“老秃驴真能跑,日夜不停往坦州。豪富家空了,没人敢傍边,是官家给收的尸。”
“黎家上下都被摘了头,没人敢沾很正常。”他外祖家都避之不及,黎上理解也不怨。
“银子呢,金子呢,钱呢?”几字中充斥着满满的疑惑,辛珊思脑中都有画面了:“老秃驴去了书屋回了释峰山,他不是该去雪华寺吗?”才翻一页,又来话,“上趟释峰山,老秃驴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大侠拦住他说话,都不让我听。”
黎上根据这些话,心里从头捋起事。
“老秃驴交代有人偷了他的话本,豪富家被摘头是他话本里的情节,还求大侠给了几月,他一定把事查得水落石出。”
“老秃驴骗了大侠,大侠发现小矮子有很多银子。”
“大侠眼神真利,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遛鸟土地主是个和尚扮的。”
“大侠找到了一本老秃驴写的话本,他竟然把西陵方家和垚军城姚家编进了话本里。”
“姚家的传家宝真的被状元郎借走了。”
“大侠又找了老秃驴,老秃驴交代方家那个小娘养的好看话本,还狡辩话本里尽是胡编乱造,他没想过会有人照搬。”
“老秃驴真的是一肚鬼胎,竟然故意提方家那小娘养的货照话本向状元郎透露姚家有宝的事,想引大侠去查方家。大侠才不上当,只面上顺了他的愿。”
“老秃驴开始抹痕迹了,他杀了一船的人,还一脚把船给蹬沉了。”
“大侠查小秃驴了。小秃驴不是灵广县人。”
“大侠受伤了,原来老秃驴在方家那个子和照搬了话本情节后没忍住,乔装了下以状元郎的名向黎家借银了。借了多少,老秃驴没说只说被偷了。大侠逼问,他竟然跟大侠打了起来。他伤了,大侠也伤了。”
“老秃驴忏悔,说他没想到会借到银子。拿到银子后,他都对黎家改观了,原是打算过段日子将银子归还,只没料到事情会成这样。”
“他被杀了,我听到消息就带着他没写完的罪状逃了。我会将这份罪状写完,来告祭他。”
“老秃驴还活着,小秃驴还活着。”
“老秃驴还活着,小秃驴还活着。我好像高估自己了。”
“豪富家还有个人没死,不行我得先找到他。”
“完了,小秃驴、老秃驴都在暗里找我,他们要杀人灭口。”
“老秃驴在销毁他写的话本。”
“我找着了一本老秃驴写的话本,这话本写的是南雁城秦家和一剑山庄。”读到这里,辛珊思已经确定邋遢摊主就是阎丰里的随从,往后翻了数页:“兜兜转转十余年,我终于知道大侠为何不愿收我做徒弟了。我真的不太聪明。”
黎上吹了个响哨。陆耀祖打马上前:“什么事?”
“您帮我回趟莫山旧市,看看卖我们鬼珠话本的那个摊子还在不在?”
黎上音落,辛珊思就出声喊住老爷子:“不用去了。”她已翻到最后一页,“候你们多时,不用回头找我。静待佳音,告祭侠义。”
黎上弯唇:“既然如此,那就不去了。”
在车上想了一下午,辛珊思做了个决定。晚上歇在通祥镇,几人又坐到了一块。黎上从头翻起那本赶尸杂谈。陆爻拿了桌上的纸细看,不多会就发感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指弹了下纸,“不要心存侥幸。”
尺剑凑在主子身旁,看过一句句留话:“五十二两银子花得真值。”
将杂谈上的留话大概地说一遍,辛珊思一手托着腮一手点着桌:“第一个将话本里的情节搬到现实的是西陵方家方子和,不是方阔。但方子和的行为,给了方阔灵感。”
“方阔别叫什么魏舟了…”薛冰寕心里骂骂咧咧:“他跟方子和凑凑吧,不是亲父子胜过亲父子。”
陆耀祖眼看着黎上手拿的那本书,道:“阎丰里真不是浪得虚名。魏舫领百鬼杀他的时候,他跟方阔相斗的伤应还没好,不然就算双拳敌不过四手,他也该逃得了。”
“从黎家遭灭门,到自己被杀,阎丰里查黎家事也就三个月余,竟查出这么多…”风笑钦佩。
“若非姜程偷换了方阔的经书,现在的少林应已尽在戚家掌握中。”辛珊思嗤笑:“方阔还敢说他二十年来一直在追踪米掌柜,怎么追踪的?一边追踪,一边给米掌柜抹去小尾巴吗?”
“明明人就在周遭,却不杀…”陆爻放下纸:“看来他还在心存侥幸,想着能不能拖一拖,拖到戚家大事成。”
“这是他想的。”辛珊思停止点桌:“我们可不配合他唱戏,”扭头看向翻完杂谈的黎大夫,“以后见到一个杀一个,杀得一个少一个。”
痛快,薛冰寕就喜欢这行事:“死人最安分。”孤山,她是杀不了,但稍次一点的,她拼一拼还是能够宰着一两个。
黎上伸手过去,轻轻挑起珊思的唇:“不要这么严肃,都听你的。”事情既已清楚了,那剩下的便是算账。
“拿着黎家的银子去绝煞楼挂牌的,不是孤山,就是戚家人。”辛珊思问:“被挂上牌的都是什么人?”
“一共十一个。”风笑答道:“都是少在江湖走动,但又名望颇高的一家一族主事人。黎家被灭门后,那十一家一点动静也没,亦没对外说与黎家灭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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