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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不移地做个路人甲(七月犁)


“娘…”唐梅花有些怯,置在腰间的两手紧扣着,袖口下金镯半隐半现。
李阿婆看了眼三步外的马车,冷声道:“日子过好了,就别回来了。满绣大了,不是九年前那般好蒙混。”
“娘,是我错了,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绣丫。”
西屋里,辛珊思是听清了来人,看满绣还贴耳在窗边,心情有些复杂:“好像是你娘回来了。”
身子顿时绷紧,满绣回首:“你说什么?”不等回应她便转身欲往外。
“不要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辛珊思听到马嗤鼻声了。
满绣垂在身侧的手握得紧紧的,眼里含着泪:“不跟她计较吗?”可她做不到。
“唐梅花能在丈夫尸骨未寒时抛弃幼女卷钱跑了,便足矣说明她只爱自己,这趟来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思念你。”辛珊思小声提点:“她过得应该不错。你骂她、撵她滚,是能快活还是能叫她伤怀?”
满绣把话听进去了,扯起唇,僵硬地笑着:“我想我娘想得紧,这就去看看。”姗娘说的对,她奶买猪杀了再赶集去卖,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就是为了奶,她也不能逞一时之快。
辛珊思轻吐:“家里能叫她算计的,也就只有你、你的婚事。自己小心点。”
“好。”满绣平复好心绪,任泪流,跑了出去。
辛珊思听到一声满怀眷恋的“娘”,不禁弯唇。李阿婆终还是放人进屋了。不过唐梅花并未打算留夜,跟满绣抱着哭了一会,叙了半个时辰话就要离开。
满绣不舍,但没出口挽留,送人走了后,一转身对上她奶的冷眼,展颜笑开,抬起双手摇了摇腕上的金镯,脸上哪还有一点留恋?
李阿婆瞬间明白事儿了,这丫头…
祖孙进院子,将门闩插好。满绣高兴道:“还是姗娘说得在理,骂她跟她置气,伤不着她一点。”得意地摸着金镯子,“这个最实在了。”
原是姗娘子教的,她就说这傻丫头怎么突然开窍了?李阿婆叹气:“你娘造化也大,再嫁还能攀上个老财,添了儿子。不怪她不愿守穷。”
贪看着镯子,满绣冷哼一声:“该说得亏老财原配还留下个儿子,不然您以为她会想得起来我?姗娘刚跟我都掰扯清楚了,咱家上下能叫她算计的东西不多。”
理是这个理,但绣丫毕竟是唐氏身上掉下的肉。李阿婆不信唐氏真的黑了心。
次日一早,唐梅花的马车又来了,这次带了不少布匹。辛珊思避在西屋,看着满绣挽着她奶出门。直到天黑,祖孙才回来,只两人神色不一。李阿婆锁着眉,满绣则抱着个漆木盒子欢欢喜喜跑进西屋。
“快…姗娘快来,我给你买了两对金丁香。”
辛珊思望向跟在后的李阿婆。
李阿婆心里犹疑,坐到小方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唐氏跟我说她男人妹妹家景殷实,有七间铺子,长子今年十九,忠厚老实。她想把绣丫嫁过去。”
“我不嫁。”满绣取了金丁香出来,给姗娘比了比:“好看。我买了一样的。”
“你不嫁还买这么些东西?”李阿婆也是今天才发现她孙女使起银子来大手大脚,眼都不带眨。
“她是我娘啊,我跟我娘还需要有来有往吗?”
唐氏再嫁在江平,据李阿婆说江平还在洛河南边。那就是想走访,很难。辛珊思凝眉:“唐氏只说对方忠厚老实吗?”
“是。”李阿婆应道。
“那家还有别的儿子吗?”辛珊思再问。
“有个小两岁的弟弟。”满绣抢过话:“我想过了,她八成是要用我拉拢她夫家姑奶奶,帮她儿子争产。”
辛珊思也有这怀疑,又问:“那男子和他弟弟都在铺子里忙吗?”
“这个我没问,唐氏也没说。”李阿婆意识到不对了:“按理家景这般好的,应不愁媳妇。”
“关键长子多要顶立门户。”辛珊思道:“就算满绣她娘跟小姑子感情好,人家没见过满绣,是必定不会轻易说婚娶,除非…”
“这个长子不好。”李阿婆沉了脸。她也清楚绣丫这样情况,一般人家都有点不喜。
满绣无所谓:“不管她这趟回来安的是什么心,我都不在意。算计我,我就拉她去金铺银楼。这恶人啊…就要恶人来磨。我也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把一只金镯子戴到她奶手上,一字一顿道,“贪得无厌。”
“给我戴做什么?”李阿婆要脱:“你把这些都好好收起来。”
“我特地给你买的,实心的。你又不是没看到当时唐梅娘那肉疼样儿,这东西金贵。”满绣今天是真参悟透了姗娘教她的那些理了。太对了,这世上再没有比真金实银来得暖心。
也不知是不是被满绣吓着了,第二天唐梅花没来。辛珊思打趣:“看来得要你主动出击了。”
“我知道她宿的客栈在哪,明一早就拉上奶去找她。”满绣打定主意,要扒唐梅娘一层皮子。说得出做得到,八月初七天没亮,人便起身捯饬。下晌回来,牛车上大包小包。
李阿婆也由着孙女了:“她逮着她娘,去银楼买了一套头面,又往成衣铺子置办了七八身衣服,之后还下了馆子。饭没吃完,她娘就说头疼,回客栈歇息了。”
满绣从没这么快乐过:“这两身是我特地给你挑的,颜色素净,你穿了肯定好看。”
辛珊思哭笑不得地抱着衣服:“我沾了不少光。”
“今天容她好好歇一歇,明天我还去找她。”满绣两眼晶亮,斗志昂扬:“我让她以后见着我都绕道。”
只计划赶不上变化,晚饭时,有人上门报丧。
“老姑奶奶…”一头上扎白布的中年汉子,跪在院门口:“我叔走了。”
李阿婆抓着门边的手一下抠紧,许久才回过味,她大哥没了,两眼渐湿。送走报丧的表侄,回屋让绣丫和姗娘子收拾东西。
“我们要去昌河镇奔丧,正好将你带出城。”
满绣心一揪,转头看向姗娘,想留她,但也知留不住。
昌河镇?辛珊思眨了下眼:“是弘江城昌河镇吗?”
“对。”李阿婆也不舍。
“我随你们一道往昌河镇。”她外祖家在那,辛珊思觉自己该去一趟。

满绣有些庆幸今天给姗娘置了两身衣裳:“我记得耳房还有只小陶罐。”
“你爹在世时上山打猎用的。”李阿婆说道:“你去把它拿出来。趁早我往前头二强家一趟,请他帮忙喂两天猪和鸡。这两天捡的鸡蛋都归他。”
满绣拉着姗娘,回屋端了油灯到耳房。
耳房不大,里面放的都是农具和一些寻常用不着的东西。经了这么些日子,辛珊思心里已没了迷茫。她喜欢在李家的恬淡日子,但离开却也让她松了口气。八月初七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发。
“姗娘…”比大汤碗稍大一圈的陶罐就在墙角放着,满绣插脚过去取:“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会。”辛珊思答得毫不犹豫,李家祖孙是她来这方世界遇着的第一份善,怎可能忘却:“铭记于心。”
满绣似不晓得脏一样紧抱着陶罐,背对着人:“那你以后会回来看我吗?”
“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和阿婆。”
吸了下鼻子,满绣转过身,盛满晶莹的双目望向两步外的人:“你几岁?”
这问辛珊思回得有点虚:“十八。”
“那我们说好了,”满绣还是没忍住,语带哽咽:“做一辈子的姐妹。”
辛珊思也有些鼻酸:“好。”
抱着陶罐出了耳房,满绣把它拿到厨房刷干净,用布擦去水渍,将小盐罐子和一罐凝冻的猪油、两把调羹放在里头,然后倒米夯实。接着又去东屋,翻找件不穿的旧衣出来。
忙着的同时,她还喋喋不休地叮嘱:“你长得好,在外一定要远着那些贼眉鼠眼的人。人心险恶,就说唐梅娘,她还是我亲娘呢,坑害起我来,一点不手软。所以啊你万万要小心。”
“我会的。”辛珊思帮着她将陶罐扎好:“你婚事上,也要谨慎再谨慎。”
“放心。我一定看准了再把自个许出去。”绑好陶罐,满绣拎了拎:“有点重,不过你劲儿大。”又跑去拿竹篓子,“这个给你用。我让我奶再买个。”她现在可是有一盒子金银首饰。
“好。”辛珊思笑着。
李阿婆回来:“我发团面,蒸两笼馒头。”
“成,我一会再切点咸菜炒炒。”满绣凑近她奶:“去昌河镇,我那些东西咋办,都带着吗?”
“不带着。”路上太平还好,要不太平,岂不是被一锅端?李阿婆让孙女把贵重的物件都拾掇拾掇,拿给她。
辛珊思回避,拎着竹篓去西屋。这二十多天,她可没少置办。遇上满绣时穿的那身衣裳,已经被撕了,糊了浆糊,做成了鞋底。
肚兜四件、短裤六条…满绣给买的衣裙,还有裁好尚未缝的两身,一一折齐整,分两个包袱放进竹篓。套在胳膊上的金镯没有撸下来,两对金丁香?
她有意还给满绣。
“姗娘…”满绣来了,见竹篓都快填满,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向前,五指张开,露出一枚小银锭子:“这个给你。”
得,辛珊思眼眶泛红,舌舔了下发干的唇,久久才艰涩道:“收回去,金丁香我留着。”
“这个也拿着。”满绣抿了抿嘴,道:“金丁香,你…你不到不得已别当它们。”话音未落又急着补充,“急需时,也千万别犟着强撑,没啥比活着更重要。”
“真不用。”辛珊思捞起左袖,露出套在膀子上的金镯:“若非这镯子带着麻烦,我都想把它留给你。”
满绣凝眉看着金镯:“从你爹那拿的?”
“算是吧。”后娘的女儿给的,辛珊思放下袖子,将满绣的手推回。
满绣笑道:“我心里舒服了一点点。”
“不要担心我。”辛珊思侧身拿了放在床上的钱袋子:“我这还有九百二十三个铜子。”
范西城的物价,她也了解下。一个白面馒头一文,肉包子两文。上好的日条肉,十二文一斤。苞米,三文一斤,精米白面要贵点。良田八两银一亩,旱地五两到六两不等。田赋不轻,几乎占了收成的一半。
“好吧。”满绣也看出她是不会收了:“那我再给你赶两双鞋面。鞋底你都带着了吗?”
“带着了。”辛珊思直视着小姑娘,郑重道:“谢谢。”
满绣两腮渐红:“你要是个男子,我就留你做夫婿。”
“多谢抬举。”辛珊思乐了。
醒面的工夫,李阿婆将车棚子按到了长板车上。
次日寅时初,三人就起身洗漱,把行李搬到牛车上。烧了猪腰子汤,馒头就咸菜,用了早饭便赶车往临近的城门去。
到时,天还麻麻亮,已经有不少人候着。辛珊思和满绣坐在车棚里,车棚前后都挡着布。
“我有好几年没见过我舅公了。”满绣声低低的:“自打唐梅娘跑了后,奶便没回过娘家。倒是舅公在我十岁整生时,来瞧过一趟。”
这个她理解李阿婆,辛珊思轻吐一气。她娘在和离后,也没再回过娘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怕娘家遭人闲话。
等了两刻,城卫开城门。不一会,牛车便动了,十来息又停了下来。一个浓眉细眼的城卫掀开布帘,见到两瑟缩的小姑娘,问:“都是你孙女?”
“是。”李阿婆膀子上扎着麻,眼红肿着:“去给她们舅公奔丧。”
城卫放下帘布,摆摆手:“过吧。”
牛车刚动,辛珊思就闻哒哒马蹄声来。之前查检她们的城卫语调亲和,“辛家主这是去红黛谷?”
“魏小哥辛苦了。”辛良友一行,五匹马,一辆略显俭朴的马车。没有排队,跟随在后的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丢了块碎银予城卫。城卫便笑呵呵地放行了。
弘江城与红黛谷一个方向。好在马跑起来比牛快多了,辛珊思并未与他们同行多久。天大亮后,满绣实在忍不住了,将前面的车帘掀了起来,顿时满目绿野。
李阿婆见官道上行人不多,也就没管她。
辛珊思挪挪屁股,面向前抱膝坐着。
“你对日后有打算吗?”满绣把车帘打了个结,退到她身边。
望远山,辛珊思想了会,道:“先四处走走,然后选一块风水宝地,买下建座…茶庄。茶庄里摆一些架子,放话本、盆景…再置几个柜台,把我打的络子、结都摆上,明码标价。进茶庄歇息的客,看中了什么可以买下。”
盆景,是放在盆中的景吗?她有计较,满绣就不担心了:“你做掌柜。”
“也不用一直守着。”辛珊思笑言:“心情好时开门,心情不爽,就出去耍几日。”
听着的李阿婆,一脸的不认同。哪有店家这样随意的?
满绣想了一会:“那你得多攒点银子才行,不然…”不定哪天就糊不上口了。
中午,她们在路边的茶寮歇了一会,草草用了点汤水,去茅房方便了下,便继续赶路,傍晚抵达昌河镇。
古代的镇子,比现世电视里放的要破乱些。路上的人,衣着少有光鲜。吵吵嚷嚷的,很热闹。辛珊思没急着离开,等瞅见白帆时,才伸手向竹篓。
满绣哭了:“要走了吗?你今晚歇哪?”
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辛珊思心里也难受:“等我的茶庄建好,请你来做客。”
“我记着。”满绣眼泪汹涌。李阿婆拉缰绳,停下牛车,回头看向姗娘子:“在外一定要小心,还有你这脸,太白净了。”
“阿婆…”已经离范西城老远了,辛珊思也不想再隐瞒:“洪南枫是我外祖,我娘叫洪淑绢,我是辛珊思。”用力搂了下满绣,利索地下了马车。
“你要来这昌河镇,我就猜到了。”一个镇上的,李阿婆知道洪南枫。那是个能人,一家子都有学识,就是唯一的闺女,没落着好归宿。“你外祖家在城东,这里属城南。这条路到头左拐,走个半个时辰,就到城东地界了。”
辛珊思背上背篓:“我走了。”
“你仔细点。”李阿婆送了几步:“辛家找你,肯定不会错过你外祖家那片。”
“我知道。”辛珊思深鞠一躬,最后看了眼泣不成声的满绣,微笑着快步离开了。小跑到路尽头,她左拐,抬手抹泪,又是一个人了,喉间堵塞,朦胧的两眼坚定地看着前方。
到城东时,天都黑尽了。相比城南的连片矮房,城东要显贵不少,路都平平整整。外祖家在千平街。她娘说过,洪家前院有棵松。那松枝干分两头,一头在院里,一头伸向院外。
路过客栈,走了又回头。辛珊思迟疑了两息,进去了。
“姑娘住店还是吃饭?”肩头挂着抹布的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上来。
“住店。”辛珊思抬头看过挂牌:“给我来间地字号房。”
“好嘞。”店伙计应得响亮。
辛珊思随他去了地字十三号房,推门扫了眼,还不错。一扇小窗,一张桌子一张床,虽逼仄但她睡觉够了。没放下竹篓,关上门转身出客栈。
店小二送她到门外。
辛珊思也不问他千平街怎么走。一个镇子,城东就这么大,她会找到。辛家尚未放弃寻她,她若不想给外家招事儿,该悄悄地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半个时辰,她就拐进了千平街,看到了伸出墙头的松枝,直走到街尾,再右转,绕一圈至洪家后门。
避在一棵垂杨柳后,辛珊思望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迟迟不动。风轻轻吹,柳枝慢摇。她在心里对为女惨死的洪淑绢说:“我代您看过洪家了,这里很宁静。”站了有半刻,起步离开。才走出几步,忽闻吱嗯开门响,不禁回头。
一老汉半身跨出:“唉…丫头你往哪走,说好的下午送野栗子来,等你到现在了。”
辛珊思心头一动,脚跟一转往洪家去,怯怯道:“在山上耽搁了,俺怕打搅您老歇息,还想明天赶早给送来。”走到近前,见老人含着泪,莫名心酸。
“明早就晚了。”老汉把人让进门。
辛珊思进门,望着站在丈外的老先生和红着眼捂着心头的老妇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溢。
像,是她洪家人。老妇人冲上去一把将人抱住,哽咽低骂:“我可怜的孩子…杀千刀的辛良友,他该遭天打雷劈…”
听着恶狠狠的诅咒,辛珊思知道老人家是恨极了,平复了下心绪,对着没有动作的外祖说:“我不能在此久留。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我娘死了。以后你们…”
“我就知道…”抱着辛珊思的老妇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往下瘫。
辛珊思一手托住她,接着说:“以后你们远着点辛家,我不会再回去。杀母之仇,我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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