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当年你纠缠不休,我无法,只得将你闺女的小衣小裤换给了张士林家闺女。黄山成卖女,他不配为人父,我…我给你孩子取名,冠的你姓。”腿脚适应了下,老瞎子撑地往起爬:“快…快过来扶一把,我我的时间不多了。这孩子…被被种了炽情,我要抓抓紧给她解了。”
啥?薛二娘回神,什么痴情,她…她闺女没死,有些不敢置信,怕这又是场梦,贪看着那姑娘,手足无措…不是,她姑娘被种了什么?丢了手里的抹布,冲上去扶住老瞎子。
“往…往药柜。”老瞎子脚软,一步都走不稳重。
薛二娘有劲,几乎半抱着他到药柜那:“老瞎子,你瘫了的这些日子可都是俺照顾的。俺虽然没按好心,想留你在世上多受活罪,但也没埋汰你。你一定得…得救救俺姑娘,她这辈子太苦呜…”没忍住呜咽,哭出了声。
薛冰寕泪如雨下,心比之前更疼,替自己也替…她娘。
“二娘,我害苦太多人了。”老瞎子悔极。
“能赎一点是一点,你先把俺闺女的药给解了。”薛二娘再次看向站那不动的孩子,是她不好是她害苦了孩子。竟长这么大了,她…她就是现在死也能闭上眼了。
嚯嚯抖抖的手抽了几个药柜,老瞎子抓取了药:“去…去煎了,三碗水熬一碗。”
“好。”薛二娘抹了眼泪,一把夺过药,疾步出了茅屋去煎。
薛冰寕看着她那匆匆的样子,紧咬牙关,泪流得更凶。
“是我害了你们。”老瞎子忏悔:“炽情的解药,我…我这都有,你帮我给…给沁风楼的那些孩子。”
“原来你知道沁风楼。”薛冰寕抽了下,努力平稳住气:“你就不怕玉凌宫改了方子吗?”
坐药柜边翻药典的老瞎子手顿住了,扭头看向那孩子:“你知道炽情的毒性?”
“碰到一个大夫,他说的。”薛冰寕转过身。
老瞎子没脸面对她,低下头:“花苞颜色跟你臂上一般的,那炽情的配制就没变。若颜色带红,那就是变了。”
“可那位大夫说,这炽情的颜色会为粉,是因我们练的寒功。”
“这是一点,但你们功力有强有弱,很难稳定花苞颜色。”老瞎子羞谈这些罪孽:“为稳定花苞颜色,我在毒方里加了一味花籽。毒方稍有调整,那花籽便压不住炽情的红。”手轻抚药典,沉凝两息问,“可以告诉我,看出花苞就是炽情的那个大夫是哪位吗?”
薛冰寕冷嗤:“无可奉告。”
“是黎上。”
闻言,薛冰寕再露杀气。
迫人的冰寒叫老瞎子清醒,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是他。白前拿他试药的事,我早有听说。只没想到他会找来塘山村…”
“怎么,你觉得自己不该遭这番罪?”
“不…”老瞎子摇首:“我很感激他,若非他来结束这一切,恐我现还在助纣为虐。你说你亲眼目睹你的老师吸干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我…我,”用任何词来形容他的罪孽,都是轻的。“我还有两刻,就要下阿鼻地狱了。”
“听这话,你好像还有不少留恋?”薛冰寕讽刺:“老天爷也是瞎了眼,竟纵你活到这岁数。”
老瞎子笑了:“你娘说过一样的话。”他都有点埋怨老天,为何要留他到今时今日?将药典推向薛冰寕。“我为玉灵练的药都在这本药典里。你帮我交给黎上。”
“黎大夫应该来过你这…”薛冰寕不想讨人嫌:“他没拿你这药典,肯定是不想要。你强塞给他,不是在为难他吗?”况且,这药典也不是什么好物。“到底是迟兮的得意门生,连推卸责任的手段都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他教徒无方,一身罪,不杀两孽徒却收个无辜的小儿来分摊孽债。你知道你小师弟在做什么吗?”
陆爻?老瞎子痛苦。
“他在等死啊…”薛冰寕冷笑:“你们作恶多端,活到耄耋之年。他呢,因为你们,活不过今年中元。思勤,你把这药典给黎大夫,黎大夫有家小啊…你是觉他斗得过你嘴里的玉灵,还是想他该为你担起这些事?”
“是…是我错了。”老瞎子重咳,胸腔内的血上涌,冲到嗓子眼,他生咽下,问:“陆爻他…”想问他好吗?可又觉不对,“你见过他?”
“见过,我去杀他。”
“他是无辜的。”
“他确实无辜。”
听着茅屋里的对话,薛二娘煎熬得很,就怕老瞎子没等给她闺女解完毒就死了。好容易将药煎好,忙倒出药汁端进屋去。
老瞎子已气若悬丝,手指指孩子:“让…让她趁热喝了。”
“好好。”薛二娘端着药,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闺女:“花儿,娘…娘对不住你。”
薛冰寕心如刀绞,她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好吧?
老瞎子撑着身站起,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往外挪去。血溢出嘴角,流到下巴尖滴落。丈余的路,对此刻的他来讲甚是遥远。费尽力气,来到门口,手扶住门框,出了屋。看着满园的纸灰,他两腿一曲跪下。
余光瞥见老瞎子垂下脑袋,薛冰寕接过药,一口一口地饮下。药明明冒着热气,入口也烫,可下到喉间却瞬间冰凉。
盯着她把药喝完,薛二娘紧张地问:“怎么样?”
薛冰寕将碗放到竹床上,撸起左袖,臂上的粉色花苞已凋零在慢慢地消散。
“没诓咱没诓咱。”薛二娘欢喜不已,扭头看向药柜,没瞅着人忙转身,见老瞎子跪地上,“爬不起来了是吗?”跑过去伸手搀扶,才发现人没气了。回头望向闺女,她也说不清自个现在啥心情。
静站片刻,薛冰寕移步到药柜那,迟迟才拿起药典。这东西就是不给黎大夫,也不能落别人手里。
薛二娘进屋:“闺女…”
“我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她们正在找我。我不能在此久留。”
“娘带你藏起来。”
“没用的。”玉凌宫的人迟早会找来她出生的地方,薛冰寕抓紧药典:“我不能害了你,害了塘山村的百姓。”转过身,扯起唇,“我想吃红烧肉,煎豆腐还有鸡丝面、韭菜肉饺子、饽饽。”
“嗳,”薛二娘泪目:“娘给你做。”手擦了擦身,拿了把锹出去了,她把老瞎子埋了便带闺女回家。不去管人能不能长留在身边,她只望她闺女活着,能活着就成。
七月七乞巧,坦州城大街小巷全是人。辛珊思没去凑这热闹,在家磨豆子准备做豆花。酒酿,黎大夫已经为她做了一小坛,昨个陆爻尝过了,到现在都没事,那肯定是能吃的。
豆子磨好,拿来筛子,把纱布铺筛子上,将豆浆里的杂质滤出。滤干净的豆浆下锅煮开,开始点卤水。忙到天黑,做出一大盆豆花。晚饭都只有咸豆花和甜豆花,配烙饼。
次日临中午,一辆俭朴的马车沿着南街,驶到主街交叉口右拐。坐在马车里的人,正是谣云。快到谭家巷子口时,她掀起车帘一角,见巷子口空空,心生点点失落。
昨个夜里,她乔装去了大华寺南垭口的暗市,花了十两金买了一本户籍册,藏在大华山。七月十五她就会离开,这一走,不知此生与陆爻还会不会再见?
“离家还有段路,小姐累了可以歇息会儿。”年轻的女婢跪坐着,眼下也泛青。
襄奶嬷已经被她遣往蒙都了,现在伺候她的人是才配的。谣云放下帘布,端了矮几上的茶:“我睡不宁已经有几年了,你怎么眼下也青了,可是住不惯寺院?”
“寺院有佛主庇护,奴昨夜里睡得很好。就是今儿晨起皮酸肉疼,也不知怎的了?”
“大概是床太硬了。”谣云敛下眼睫,喝了口茶:“一会到府里,你回房歇会。”
“多谢小姐,奴不碍事。”
黎上用了五天弄清了绯色送来的那盒胭脂的成分,根据成分配制出炽情和解药,让尺剑找个小乞儿去沁风楼说一声。
大中午的沁风楼门户紧闭,小乞儿跑到后门蹦蹦跶跶地唱起讨饭歌:“一粒黍一粒谷,得来不易要珍惜。一粒麦一粒米…”
居在三楼二号房的绯色,听到这歌一拗起身,来到后窗,指在舌头上沾了口水,点破窗纸。眼套洞眼往后门那瞧,依个头和身上的破衣来断,在唱歌的小花子确是几日前代她送胭脂去黎大夫家的那个。
黎大夫解药配好了?
绯色心一突,是期待又害怕。万一…万一玉凌宫换了毒方,那她这趟便是有去无回。转眼望向妆奁,快步过去,才拉了首饰盒来就闻敲门声,不禁一激灵。
“谁呀?”
“我。”
“大姐?”绯色立马去开门,见到站在门外身着冰蓝衣裙的女人,她泪眼朦胧,侧身请人进来。
女人进屋,绯色将门关上。二人来到里间,静默对视了几息,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我先说。”绯色抬手捋起垂在胸前的发:“明日如果我没回来,大姐就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冰蓝衣女人沉凝几息,蓦然笑起:“近日带队抓拿薛冰寕,我并未上心。因为薛冰寕做了我一直没敢做的。你来求我,我回宫偷胭脂,发现自己的胆子也不小。”抬手摸上眼尾的细纹,“二十又七了…”眼里蒙泪,“绯色,我想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几年。”
隔壁,新来的花魁红妍这会也醒了,翻个身下床端了桌上的水喝。宽大的袖子垂落臂弯,洁白如玉的小臂上,红艳的花苞已见松散。喝完水,她放下杯盏,染了蔻丹的指不自觉地点上花苞,垂目下望。
都说桃粉清纯,可她却觉小气得很。还是这胭脂红魅惑,得她心。
绯色将自己的体己都交代了大姐,七月十二她向楼里报了病,下响脱去簪饰,披着连帽斗篷,咳咳嗽嗽地往城西的祥生医馆去。天黑尽了,人才从医馆出来,左拐右转到了后林街。
辛珊思都哄闺女歇下了,尺剑跑来敲门。躺在外的黎上打了个哈欠,在他闺女的小肉膀子上么么了两口,爬起来穿衣:“这诊金是真不好挣。”
抓起姑娘的小拳头,辛珊思强声:“祝黎大夫马到成功。”
“好。”
扣好腰封,黎上出了屋。尺剑等在外:“风叔已经把人带到了后罩房。”
轻嗯一声,黎上跨步往后罩房去。
尺剑跟在后:“主上,我们要不要把陆爻喊起来,让他先给绯色卜一卦?大吉,咱就治。是凶,咱就劝绯色回去再等等。”
“那我以后给谁医治是不是都得先问过陆爻?”黎上相信自己的医术,倒是陆爻的卦常变。
“我就是觉得绯色这个毒特殊。”
黎上浅笑:“不特殊了。”
也是,尺剑挠头。前院有两只老鼠已经撑了两天,傍晚他还去瞧了一眼,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不像早上跟中午那般蔫吧了。
后罩房,风笑有些兴奋。最近主上对炽情的试探,他全程参与。背着药箱也不放下,只目光灼灼地盯着绯色。
看风大夫这般,绯色心里要安稳点。她最怕见大夫唉声叹气,听到脚步声,忙站起。
黎上推开门,一言不发先察绯色面色,确定尚好,转头看向风笑:“给她点花苞。”
早等着了,风笑立马开药箱,拿了他配制的胭脂。
绯色不懂了:“做什么要点花苞?”
“为保你活命。”黎上手背到后:“既然不晓玉凌宫六年里有没换过毒方,那不妨换个思路,给你再下一次炽情。炽情是慢毒,不会立时毒发。”
“您有此心思,我就放心了。”绯色见风大夫来,笑问:“左手还是右手?”
“右臂。”
绯色依言,将右臂伸出。风笑用特制的小毛笔点了胭脂在细腻的肌肤上描桃花,只桃花还没画完红艳的颜色便浮上来了。
“主上,她们换了毒方。”
绯色看着臂上的胭脂红,气都不晓得喘了。
黎上走近细观,十息后,让风笑给绯色拿药:“这份解药是解你刚点的那朵桃花,只你原就中了炽情,解药必会引得毒性沸腾。开始你的身子似遭火烧,但不要怕。我已经在老鼠身上试过了,老鼠能挺过来,你肯定也能。等水沸腾到顶点,我会再次给你服解药。你还记得你学的寒功吗?”
药送到嘴边了,绯色连点头:“记得。”
“服第二颗解药后,你就运功,同药力一同消耗炽情的热毒。”
“明白。”
第54章
绯色头点的重, 凝视捏着的这枚黄豆粒大的黑丸子,她将黎大夫说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两遍,嘴一张将解药丢了进去, 吞咽下。
看着绯色服下解药, 黎上手摸向腰,抽出一根银针:“尺剑,去拎桶井水来。”
“好。”尺剑转身飞奔向厨房。
三息四息……八息九息, 绯色盯着右臂上开始崩散的桃花,双目铮亮, 同时她也感觉到那股燥热了,但却不怵。给她解毒的是黎上,一个比药痴白前更厉害的大夫。烧红上了脖颈,迅速爬上脸。
风笑眼不眨地注视着。烧红上脸三五息,绯色就散起了热气, 很快连眼睛珠子都被烧红了。如黎大夫所言,她现在就好像置身火海, 全身灼痛,但还忍得住。看着右臂上桃花崩散后一点一点地隐没,她更是坚信自己能活。咬住牙,盘腿坐下。
尺剑不知道主上要多少水,索性将厨房那口大缸加满搬了过去。
水来,黎上又示意尺剑将绯色丢进缸里:“抱守元神, 不要分心。”
沁凉的井水并不能缓解绯色身上的灼痛, 她死守心神, 不让自己被灼痛吞噬。
仅仅十息, 缸里的水就下去一半。风笑额上冒汗,当绯色快坚持不住时, 他上去查看她左臂上那朵花苞。
黎上瞥了一眼半开的花苞,对绯色说:“再坚持十息,待花苞完全盛开,你就要服第二颗解药。”
绯色心里默数,一二三…当数到十时,她臂上的花苞将将舒展开。风笑立马取解药塞她嘴里。
她一吞服下,黎上银针出手,定住她的心脉。
火烧正旺,兜头一盆寒冰,是什么感觉?绯色正在体会,冷热交替,真的是不给人活还不给人死。运功,联合药力驱热。
撑过百息了,风笑抹了把汗,看着绯色面上一时红一时白的,他也不担心。
半个时辰后,黎上出了屋。月色真美,他欣赏了片刻,移步往正院去。屋里,绯色面虽煞白,但左臂上白白净净,她痴笑着,被内火烧红的眼血丝尚未退去,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风笑交代:“毒是解了,但损耗不轻,你回去精心将养个两三月,把损耗补养回来。”
绯色亢奋得不能自已:“我…自由了。”
这可不容他来定论,风笑将自个的药箱锁上。绯色见状,两手撑着缸边口站起爬出缸:“那绯色就先告辞了,诊金明个有人给送来。”
“可以。”他们可不怕人赖诊金。风笑让尺剑送她出去。
绯色一点不在意身上的潮湿,人虚得很,走路都飘,东倒西歪的跟喝醉了似的。压在心头的大石被挪走了,她像个小孩一样嘿嘿笑着,享受着这从未有过的轻松。
尺剑送她到后门,看着她走出几丈才将门关上。
踉踉跄跄地走在后林街上,绯色一次又一次地深吸长吐,乐此不倦。她自由了,自由地吐纳,再不用绷着这副骨架子了。
到黄林巷子口,她有些不支,倚墙歇息。不自禁地再次抬起左臂,撸袖子查看。洁白无瑕,一点痕迹都没有。轻轻地抚过花苞曾经在的位置,唇角慢慢扬起。只不等扬高就僵住了,脸上的笑意消散,她扭头望向深巷。
一黑衣拎着只还在滴血的头颅,慢慢朝她走来。
绯色无力逃跑,瞠目看着那颗头颅,心中剧痛,豆大的眼泪珠子滚落眼眶,颤着唇喊道:“大姐…”运力抬掌打向黑衣。黑衣轻松避过,手起刀落,一抹热血迸射而出,打在墙上。
夜依旧静谧。鸡鸣时,两个膀大臀圆一脸凶相的婆子拐进了玲珑街,走到街尾那户嗙嗙敲门。
倒座房没人,尺剑听到声爬起拽了件褂子,趿拉着布鞋往前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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