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珊思买了一小篮葱头,回头便见着尺剑了,招了招手:“这里。”
牛车走近,陆爻跳下车,赶紧把他师侄提着的猪头拿放长板车上的筐里,还有阎晴手里的大油、大肠…
铺子都没进,长板车就堆满了。几人打道回府,中午风笑和陆耀祖做的饭。吃完,辛珊思给久久喂了奶,把她哄睡着,便开始处理猪头、猪尾巴。
陆爻喜欢吃猪大肠,他也自觉,用棉球堵上鼻孔,翻洗大肠:“师侄媳妇,你喜欢吃肠里油少点还是多点的?”
“少点。”
“行,那我扒掉点油。”逛个集,陆爻就看出来,这个家里还是师侄媳妇说了算。洗完三水,去抓了把杂面,再把大肠里里外外撸两遍。
清干净猪头、猪尾巴上的毛,辛珊思将大油洗洗,端去厨房。
黎上见闺女没醒,干脆连窝篮一道带去厨房:“烧大锅还是中锅?”
灶上三口锅,辛珊思揭锅盖看了看:“烧中锅就够了。”
坐到灶膛后架火,黎上提议:“今晚我们吃饺子吧,用油渣和个白菜馅儿和个韭菜馅儿。”
“行啊。”猪头想好吃得烀久一些,辛珊思打算晚饭后给它下锅:“黎大夫我问你个事。”
“你说。”
“我能吃酒酿吗?”
“能,但不可多食。”
“那我明天就去铺里看看有没有酒引子?”
“我给你做酒酿。”
次日一早,尺剑就将烀好焖了一夜的猪头拆了骨,切一切端上了桌。辛珊思独霸了猪尾巴。
陆耀祖掰开馒头,塞了几块肥多瘦少的猪头肉,一口咬下去,香得他都想把棺材本掏给黎上媳妇管:“今天你们还去街上?”
轻嗯一声,黎上夹了几块猪舌给珊思:“中午不用等我们吃饭,我们赶驴车,把久久的窝篮也带着。”
“也带上我。”陆爻决定今个出摊。
尺剑蹙眉:“你咋这么爱跟路?”
“我不是跟路,是有自个的事。”陆爻一筷子叉了七八块猪头肉丢尺剑碗里:“多吃点,”争取把嘴堵住了。
饭后,尺剑见他找来根竹竿,挂上幡才知他是有啥事:“你就扛着这个出去走街?”
“我不走街,算卦全在缘。有缘就卜一卦,没缘就别相见。”
什么有缘没缘,尺剑指着他的幡:“我遇着的半仙,人家幡上写的知天命乐无忧,你写的什么?问吉三两银问凶三十两,解梦测字合姻缘样样在行。”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陆爻很满意自己做的幡:“信我者,有缘人矣。不信我,即便遇上也是无缘人。”
说得很在理,辛珊思抬手作请:“咱们去大门,上车。”
陆爻拎了个小板凳,扛着幡挺着腰杆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风笑没见过老瞎子,但白前是他亲手剐的,指摩着下巴,看着快到垂花门的人,瘪嘴摇了摇头:“真不像一个师父带出来的。”
“那是因为我老陆家的根正。”陆耀祖才不承认是迟兮的功劳。
今个辛珊思没在玲珑街久逛,到岔道口,就让黎上赶驴拐弯上东西主街。再有一月多就入秋了,她得买些细软的料子。
到了东城,陆爻下车,扛着他的幡走到个通风好的巷子口,放稳小板凳,候有缘人。没多会,他就有些犯困,连打了两个哈欠,竖好幡放倒小板凳,坐下埋首在膝上养神。
格拉格拉…一匹老马拉着辆俭朴的马车自南街拐道而来,驶过巷子口几丈了慢下停住。花白发车夫下辕座,抬手扶着位老婆子下车。老婆子站定后顶了车夫的位,高举手去接。
已出车厢的年轻妇人,愁在眉间,纤细白皙的手落到老婆子高举着的腕上,跨出精巧的靴子,轻轻落地。转身往巷子口去,过去她不信命,但今日她想信一回。
陆爻听到脚步声也不去看,离中元没多少天了。他要不要先把私房放到师侄那?万一没逃过,就给久久当嫁妆,二十多两银子呢。
驻足,年轻妇人看了眼幡,冷言道:“算命。”
连头都没抬起,陆爻瓮声瓮气地问:“问吉问凶?”
“都问。”
大生意上门啊!一下坐正,他抬眼看人。咝…蒙人?
年轻妇人没想到这相师竟长得这般妖里妖气,见他蹙眉,原就闷堵的心情更是差透,口气不好道:“怎么,不算吗?”
“算。”陆爻细观起她面相,脸白无血色,眉顺目明澈,就是眼下泛青。唇淡人中清晰,两腮也丰。
“看够了没有?”这般直勾勾的,若非他眼中无淫邪,她都要抠了他的眼珠子。
出身金贵但性子火爆。陆爻点头:“你是先问吉还是先问凶?”
年轻妇人想了下,道:“问凶。”
“测字还是只观面?”
“哪样准?”
侮辱人了不是?陆爻掏出破命尺:“这个最准,但一卦十金。”
又是个骗子。只她今日也确实需要点好话来安抚,妇人迟迟才道:“那就这个。”
“先付卦金。”陆爻手一伸。要是今日不丢银钱,他就会有十金二十六两三钱银。
年轻妇人示意跟随在旁的婆子。婆子立马往马车去,取来十两金票,递予相师。
收了卦金,陆爻丢了三文钱给贵客,点明睛:“朝上随便扔。”
年轻妇人跟掷骰子一样,随手一丢,看着铜钱落定,抬眼望向在掐指的相师,见他双眉渐渐拧起,不由在心中冷笑。十个相师里九个半靠胡诌,剩下那半个舌头短,说话含含糊糊。
算完一遍,陆爻已想退卦金了,他跟这位无缘。但十两金啊!
“要不…你再重新扔一回?”
“有话就说。”年轻妇人蹲下身胳膊肘撑膝上,两手托腮。
“我把卦金退给你。”
那她还一定要听了,年轻妇人望着相师,冷幽幽地威吓:“说,不然你别想活着走出坦州城。”
就怕遇上这样的主。陆爻两手抱膝:“逃出狼窝再入虎穴。”见妇人沉脸,他摇了摇头,“这次没上回幸运了。”
一旁的老婆子急了,忙追问:“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很简单,不入虎穴。”但…陆爻品着妇人的衣着,她该是身不由己。
“这…”老婆子两眼汪泪,疼惜地望着她拉扯大的小姐。
妇人轻吐:“吉呢?”
还吉呢?陆爻叹气:“要不你还是回去抓紧抓紧吃点好的,喝点想喝的,把私房都交代交代…”
“必死无疑吗?”妇人嗤笑,眼里黯然,看着相师点首,她莫名地信他了,心难受得她都想把它刨出来。
“其实我比你也好不到哪,真的。”看在十两金的份上,陆爻决定安慰安慰她:“我也就半个来月好活了。”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好?”妇人声里没了冷,二十三年了,自记事以来,她就没过过一天轻松日子。十五岁听父母之命嫁了豺狼,十六岁丧夫。才寡居七年,她又要披上喜服了,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愿。
陆爻不谦虚:“很多。”
“成家了吗?”
“没有,我发过誓一辈子不娶妻。”
“这样啊…”妇人脚往前挪了挪,蒙着水光的眸子楚楚看着他:“那你想过女色吗?”声轻若浮毛,“不用你娶不要你负责的那种,露水姻缘。”
“你想做什么?”陆爻观她神色不对,立时警惕:“我卖艺不卖身。”
第50章
瞧他那紧张的样儿, 女子扑哧一声笑开了,没了楚楚,轻愁也下了眉头, 眼中愉悦与悲色混杂, 脆弱交错着坚韧,矛盾但却将她的柔软显露无疑。
陆爻却尴尬了:“你你莫要玩笑,我再给你算一卦。”
“不用了。”妇人凝望, 眸如秋水:“你真不愿意呀?”
“你一个姑娘家…”
“不是姑娘了。”
“你一个女子,不可以因心绪低落就这般调戏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陆爻有点恼了:“今个是遇上我了, 不贪你美色,要是旁人…你你能不遭罪吗?”瞪了她一眼,撇过脸,囔囔地说,“既然你不想再算, 那我就不给你算了,只有一话送予你, 天无绝人之路,人世间唯一的不变,就是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理,你应该懂。”
“你不是说我必死无疑吗?”妇人望着他微微上翘的眼尾,那里几根睫毛还挺长。
“我没说这话,是你自个说的。”陆爻转过脸正对:“我曾给一人在两刻内卜了三次挂, 卦象均不同。”
明明刚还挺毛躁, 可这会…他眼里又深幽平静的像个老僧。妇人淡然一笑:“一卦十金, 你确实值。”
那是, 陆爻嘴角微微扬起。他这也是第一次给个毫无干系的人用破命尺卜卦。
“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走了。”妇人站起身:“我不能把我的不痛快撒在你身上。”
陆爻看着她转身, 收敛了嘴边的笑意:“不送。”
妇人深吸,仰首望天,原是想拿钱换几句好听的,可偏偏遇上了他,粲然一笑,侧身回头:“你…”欲问他叫什么名字,只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还有事?”陆爻正捡铜子准备收破命尺。
目光下落,妇人一步跨回,俯身一把抓了圆扇上的两枚铜钱,夺了他捏着的那枚,然后快步向不远处的马车,这次她再没回头。
陆爻都震惊了,光天化日之下他被抢了三文钱,坐在小板凳上呆看着那人上了马车,轻捻指间残留的余温与细腻,不禁发笑。马车离开,他低头看破命尺,久久轻吐口气,将尺收起。埋首膝上,继续困觉,也不知师侄两口子什么时候往回?
此刻,辛珊思正在洛香布庄里看展示的布头,遇着手感细腻柔软颜色又合眼的,便拿了跟她姑娘的肤色比一比。
“这块好,你摸摸。”
黎上依言摸了摸,很软很细一点不糙:“可以多买些,给你自己也做几身。”
“这位小哥真是个疼媳妇的。”布庄掌柜是个风韵十足的妇人,妆容浓烈,鬓边簪着朵海棠,走起路来那腰肢如春风摆柳,当真是风情万种。送走老客,她回身让个伙计去库房把前两天刚运来的几样料子各拿一匹来。
“招呼不周,还请两位见谅。”
黎上退到“媳妇”后,辛珊思浅笑:“我想买些料子给孩子做秋衣,您可有推荐。”
掌柜移目向清俊小哥抱着的小奶娃:“哎呦呦,您就是要给这位姑娘做衣裳吧?”她早有留意,二人不是差钱的主儿。
“啊嗷…”黎久久板着脸,很凶的样子。辛珊思拿了巾子,给她擦了擦湿淋淋的小嘴:“发什么脾气,见不得旁人比你美吗?”
掌柜乐了,很大方:“您这话说得我通身都轻飘飘。”看了眼客人手拿的料子,“您稍等片刻,南江那才运到的料子,有比这还要舒服的,保准您满意。”
“行。”辛珊思将布头放到柜台上:“这布多少钱一尺?”
“二十七文,您买一匹,我给您便宜些。”
“便宜多少?”手里不差银子,但辛珊思也不想买贵。
对真心想买的主顾,掌柜也爽快:“一匹算您九百六十文。这是我能给的最低价了。”坦州城多的是布庄,单东西主街上就有三四十家。他们洛香能在此坐稳,只靠两样,一是货美二是价实诚。
“可以,麻烦你给我拿两匹。”
“两匹有两匹的价,一千九百文,匀下来比单买一匹少十文钱。”生意做成,掌柜就高兴,见伙计抱着布匹回来,立马拿起柜台上的布头,让他去取货,又请客人看料子。
“这两匹,都是今年南边新上的,柔软丝滑,虽刚上身时带着点微凉,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辛珊思捻了捻两匹布,滑也不是太滑,但摸着是真舒服,扭头让黎上过来:“你也瞅瞅。”
这还没招呼完,铺里又来客了。掌柜一见,忙压着声说:“您二位先看着,官家上门了。”疾步走出柜台行礼问候,“今儿吹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黎上、辛珊思未回头去瞧上一眼,两人小声商量着。
“这两种料子我瞧着都不错,各样来两匹,然后再买些细棉布。”
“可以。”黎上轻轻拐了下珊思,让她看闺女。黎久久听得很认真,小眉头蹙着像是在想什么。
没忍住,辛珊思捏了下她的肉脸,耳朵带着点身后的叙话。
“办嫁妆的,你这有什么好料子理一理,明个午后送去府上,让我家夫人挑一挑。”
“这么急?”掌柜拉着老妇的手:“听您说要办嫁妆,奴家还在想赶紧请示了东家,让南边再来一批好料子。”
“八月初六的日子,来不及再跑江南了。也不是第一回 嫁,料子你就紧库里现有的拣。”
一说不是第一回 嫁,掌柜就知道这是要给哪位办嫁妆了:“成,那奴家一会就去库房理一理。”
“你忙吧,我还得回去伺候,夫人身边少不得我。”
“好,奴家送您。”
好一会,掌柜才回来,未等走到柜台后就叹起气,苦笑着小声抱怨:“贴本半卖半送,还得小心伺候着。可谁叫人是咱们坦州城的这个…”竖起左手大拇指。
黎上见了,立时便清楚了,坦州城的达鲁花赤,客烈亦·纳海。要了料子,辛珊思又问起别的:“您这有碎布卖吗?我要做些小物件。”
“碎布当然有,不过不卖…”掌柜笑说:“我送您。”八匹料子,铺里能挣上一两银子,一点碎布她可不敢再收人钱。
将布都搬上驴车,辛珊思给尿了的闺女换了块尿布,与黎上往酒坊去:“这年头,女子再嫁已经够可怜了,没想连至亲都不疼惜。”
听珊思叹息,黎上懂她并不仅仅是为客烈亦府上将要再嫁的那位,更是为所有被教条禁锢住的女子:“坦州城的达鲁花赤,客烈亦·纳海,今年三十又五。将要嫁的是他的嫡妹,客烈亦·谣云。”
“什么叫嫡妹,谣云的母亲是继室吗?”辛珊思撩衣服,喂奶。
黎上将驴车靠边停下,返过身坐进车厢,关上门压着声说:“谣云的母亲是原配,纳海是谣云的庶长兄。谣云母亲成亲后,十四年未开怀,求遍名医,三十三岁高龄才怀上。那时纳海已经十一岁。”
“谣云母亲不在了?”
“谣云母亲生产时难产,对这唯一的孩子并不太喜。五年还六年前的,去世了。她去世不久,谣云的父亲也走了。”
“所以让她嫁的是庶长兄?”
“这个庶长兄…心思可不浅,硬着骨头迎合了皇帝。”
一点即通,辛珊思轻嗤:“蒙曜他爹是嫡长,皇帝也是庶出。谣云她娘没生出嫡子,照那种深宅大院的规矩,纳海是有机会被记嫡的,但他拒绝了。皇帝就喜欢他这种身份。”
“对。”黎上可欢喜珊思的机灵劲了,轻刮了下黎久久嫩嫩的小脸,又向上捏了捏她娘腮帮上的软肉,凑近亲了下:“所以纳海成了坦州城的达鲁花赤。”
“就刚刚那婆子说的话,谣云二嫁嫁得肯定没好到哪。”
“这个我暂时不清楚。”
待闺女吃饱了,黎上出车厢赶驴往前又走了会,在醉蓬莱酒坊买了酒引子,沿街看了几家铺子,返回停车在醉蓬莱对面的蓬莱客酒家。
“两位楼上坐,还是就在大堂用膳?”
“楼…”
“哎呀,绯色姑娘来了,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辛珊思嘴还张着,看掌柜迎向一粉纱半蒙面的女子,不禁发笑,暗叹坦州城到底是离蒙都近些,真真遍地贵人,回头跟父女两说:“咱们上楼。”
一家三口往楼梯口,被迎至门外的袅袅女子眼神跟随。跨进门,她目光不移:“郝掌柜,楼上厢房。”
“是是,您请。”掌柜谄媚。
到了楼上,女子不要领了,示意他下去忙。
辛珊思才点好菜,就闻一脚步停在了他们厢房外。
小二给斟了茶:“两位稍等片刻。”转身拉门,也没个准备便对上张冷脸,就算那脸甚美,也吓得他够呛,“绯色姑娘,您…”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厢房有客了,小的再给您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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