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珊思微笑道:“姚家不会想做那话本里的土家。”
“第二件事,谈思瑜投了蒙玉灵。”黎上对这没什么可说的:“第三件事,镜宜已经成功进入了石耀山。”
东厢南屋里,凡清正在跟着外祖习字。经了几日,他已适应了师姐家的生活。炕上,洪稼维拧着眉头,与陆爻在棋盘上厮杀。
教授凡清十字,洪南枫拿了本唐史读。凡清则握着特制的小毛笔,在纸上照着样子画字。
十一月十一,方鸡鸣,辛珊思一家就都起身了。用了早饭,他们坐上马车,往盛冉山。天明时,黎久久醒来,看到趴在窝篮边的小师叔,咧嘴一笑。凡清欢喜:“你醒来,饿不饿?”
不提还好,一提到黎久久小嘴就瘪下去了,呜呜起来。辛珊思赶紧把她从窝篮里抱出来。凡清见师姐解包被,就知要给大侄女换尿布,立马背过身两只小手捂住眼。
看他那样,辛珊思不禁弯了唇。赶车的黎上听到动静,拉缰绳,放缓了速度。
随在他们后的那辆马车,载着洪南枫和四个儿子。一路上,洪南枫都掀着车窗帘,看着外。瞧老父这般,洪稼维也不阻挠,只屡屡帮他掖棉衣的襟口:“别灌了风。”
“无事。”快到盛冉山了,洪南枫心里难静下来。望着那高耸的山峦,他反复想着外孙女的话。一个大村子,想要昌盛不被人欺,必须得有学堂。待日后科举公正了,咱们武林村的孩子走出去就是一家。
经过快两月的除草,盛冉山下光秃秃一片。车马到时,时候尚早。黎上接了闺女,辛珊思牵着凡清,带着一大家子下了官道。
“那个岔道往东过去,就是魔惠林?”洪南枫侧身指着地方。风笑点首:“是,魔惠林再过去一点,便到石云城了。”
“姐…”洪华启两手一划拉:“这么大片,全是你和姐夫的?”
辛珊思回:“是。”
相较洪华启,凡清要淡定得多,西望山的圈地,一眼都看不到头。他握着师姐的指尖,仰首望着盛冉山,很肯定地道:“比西望山矮。”
“西望山足一千六百丈高,确实比盛冉山要宏伟。”陆耀祖手叉着腰:“过几天,我要上山一趟。”
被裹在包被里的黎久久噗着小嘴,谁说话,眼就看向谁。黎上转头问外祖:“您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好!这点毋庸置疑。洪南枫望过一圈,脑中再现高高青山下繁华市井,他心都热了:“黎上,你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虽然已听珊思说过一遍,但现在他想听黎上说。
早有觉察的洪稼维,望向外甥女婿。
黎上看了眼珊思,又低头瞅怀里的小姑娘:“以前我一个人,对未来的想法仅仅是吃喝不愁花用随意。后来遇见了珊思,有了孩子,这想显然就不够了。”面上虽带着和煦,但开口却无比郑重,“我得为我的家我的子孙后代再多想一些。”
一语说到洪南枫的心坎,他再次环望四周。这地,建个几百户的大村落…足够了。
黎上继续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建村…”
建村?洪稼维心头一震。不止他,洪家除了两老,都惊住了。
“珊思是在弘江城辖下的塘山村,生的久久。塘山村过去不是什么大村子,但自村里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后,附近村子的人家为了看病方便就慢慢地往塘山村那挪。塘山村便逐渐地发展了起来。”
提什么塘山村?辛珊思扬唇。
黎上说着:“离开了塘山村,我就陪着珊思到处看地。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途经了很多地方,遇上不少事不少人。”
洪家几个男儿羡慕了,不算上此次崇州之行,他们中也就长兄随长辈去过南边。
“思想慢慢开阔…”黎上凝目:“不论世道乱否,咱们寻常百姓求的都是一份安稳。一人力薄,两人力小,三人力犹不足,那众人呢?”
建村?洪稼润回头看官道,又望向西北、东南。
“论地,”钱英言:“盛冉山这块确是极佳,不但通达四方,还背倚山水。与荀家屯作比,这方距崇州七十里,稍微远了点,但远也有远的好。荀家屯离崇州很近,得益是多,可发展上也多受崇州局限。盛冉山这里就不一样了,它受崇州的影响不大,能发展到何境况,多看这村子的掌事人。人多大才,这方便有多大前途。”
相处了一段时日,辛珊思早发现了,她这个三舅娘很有见地,话虽不多,但其每次出声都能说到重点上,实是个内秀之人。
洪南枫点首,老三家的说的对极。
黎上也不含蓄了,把黎久久交给她娘,抬手拱礼:“外祖、几位舅舅,建村事大,单靠三五数人想法,难达高远。我们想请你们一同参与其中。”
辛珊思接话:“外祖、舅舅们都是读书人,应在书中见多了盛与衰。你们就没想过自己亲手建立起一村一镇一个传奇之地吗?”
站在洪稼维身后的洪华勤,眸子亮了,他读了二十年书,在家中私塾闭馆书斋被封后,心似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迷迷茫茫灰暗一片。前路在哪,他看不到。可现在…他仰首上望,青天之下,鹰振翅过山顶,美如画。
洪稼昇吞咽,亲手建一村吗?他还真从未想过这茬。
梁凝盈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在哪她就在哪。洪华启比较激动:“姐,咱们一定要在路边多建些铺子,拿来卖。”
“不愧是姐弟,想一块去了。”风笑笑道:“之前夫人就说要划出街道来,街道两边都建上铺子。”
黎上察着四个舅舅的神色,又加把火:“其实我还有一思,书院。”
洪稼隆喉间滚动了下,那是他的梦。
大冷的天,洪稼润身心滚烫,天下不会一直这样不重文贤。一旦重起文贤,那他们这些读书人便不会再被无故糟践。洪家开的书院吗?
黎大夫厉害!辛珊思真心佩服。就现世,哪里的房子最紧俏?必是学校边上。黎大夫的医馆聚人气,再有座书院镇着,他们武林村的将来可谓光鲜亮丽。
“我不管你们…”洪华启往他姐身后一站:“我跟我姐一道建村,洪家的书院第一任院长,你们不当就给我…”
“你爹我还没死呢。”洪稼润看向父亲。
洪南枫望着外孙女婿,“书院”二字让他肚里的心一下就坚定了。他洪南枫虽已满头白发,但仍有向往,移目看儿孙:“建村,首先要有个规划。怎么建,花用多大,能不能落实?这些都要经过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的考察、丈量、算计。咱们不能光靠想象,走…先去转转。”
凡清见外祖转身,轻轻拉了拉师姐,小声道:“同意了。”
辛珊思笑了,揽住他的肩,跟上走在前的人:“昨天学的字,今个还记得吗?”
“记得。”凡清说:“昨日外祖教了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我还学了师姐的名字,阎晴和辛珊思,明天学久久的名。陆伯说,久久的名字很多个。大名,黎九瑶,乳名久久、小丫丫、小肥丫、小胖丫、小肉团、小猪丫…”
冷芒刺背,陆爻不敢回望。
一行从盛冉山回到荀家屯,天都见黑了。这夜,洪家除了洪老太睡得着,其他都跟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次日早饭才吃完,洪稼维兄弟四个就聚到一块说话。华字辈几个小的则挤到陆爻屋里,铺了张大纸在炕上,涂涂画画。
辛珊思等着外祖准话,只等了三天没等来准话,却等来了黎大夫被人十万金挂上了绝煞楼的挂牌。她呆住了,家里也没了声音。
黎上好看的眉头紧蹙,他不是在担心己身安危,而是绝煞楼的行为让他生了一猜测。
“你说…”辛珊思迟疑两息,道:“五里和余二是不是已经落到戚赟手里了?”
这正是他在猜测的,黎上敛目:“八成。”不然戚赟没这个胆将他挂上绝煞楼的挂牌。“风笑…”
风笑跨步上前,拱手待命。
黎上眉头舒展,唇角微扬:“在盛冉山那立块牌,明年二月初二,我将在盛冉山下搭药庐解炽情,十两银一位。”
“是。”风笑领命退后一步,转身疾走去准备。
洪南枫担心:“那个绝煞楼…”
“很快就没了。”辛珊思看向他外祖:“您把心放肚里。本来没有这茬,我和黎大夫这几天也要出发去风舵城解决绝煞楼。现在人家把头伸过来了,这不正好方便咱们剁吗?”
“姐…”洪华启提醒:“你的剑还没开刃。”
“不用。”辛珊思道:“太岑剑身就那么点厚,开刃还是不开刃,于我没差别。”
“我陪你们一起去风舵城。”薛冰寕出声。
辛珊思摇首:“不用, 你在荀家屯待着,帮我们看着点家。”一会她还要给魔惠林去封信,“蒙曜那已经关了不少沁风楼, 现在急着解炽情的人有很多, 她们不会想黎大夫出事。加上江湖武林里身有重疾的,身中剧毒的…”她弯唇笑之,“十万金是多, 能从阎王那买命吗?”
不能,可黎大夫能从阎王手里抢人。薛冰寕心稍安:“那行, 我看家。”
黎上道:“尺剑和风笑随我们一起就够了。”
晚上,程余粱回来知道了事,脸立时就黑了,咬牙切齿道:“肯定是戚赟那老贼。”
姜程双眉紧锁,嘴里喃喃:“戚赟怎么敢的?”思索着, 想到一个可能,他双目一沉, “难道…”话才出口,他又觉不可能。五里老祖和余二真人,他们的功夫在武林里…
“没什么不可能的。”辛珊思端着一陶盆的汤出厨房:“与戚赟那样的人对峙,最不能有的就是良善。更何况,在五里、余二心里,还存着戚赟年轻时正义的一面。你说, 他们能赢吗?”
但凡那二位少信点戚赟, 二十年前在黎家被灭门后就该立马结束绝煞楼, 而不是找什么见证人来, 退出绝煞楼,将整个绝煞楼交于戚赟。
姜程僵在那里, 心里乱得很。
程晔洗了手脸,将冰凉的湿巾子丢给他,拍了拍他的肩:“夫人说的对,就以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的本事,他们若落到戚赟手里,那只能说明一点,便是那二位对戚赟还抱有一丝幻想。”
“史宁和荀厉失踪后不久,三通教的老教主方戟也在石云城没了影。”黎上抱着大晚上不睡觉的闺女,在院里转悠着:“一界楼的闻小掌柜觉出不对,夜半来访。我跟珊思与她提了思勤给蒙玉灵炼的药。封因师太不是一个狭隘的人,她得信肯定不会捂着,必是通告各门各派。据我所知,峨眉已经通过一界楼召回了一些在外的门人。”
“最近江湖上走动的老前辈不多。”风笑填补了一句。
姜程扯唇,无力笑之:“说句不当说的,如他们真是落到戚赟手里,那…”沉凝几息,叹声道,“也是应了因果。”
这话,程余粱听着还算顺耳。在知道绝煞楼是五里、余二、戚赟三人建立后,他就在想该怎么处置两位前辈高人。现在,倒是不用他再想了。他们已经得报应了。
黎久久打哈欠了。黎上将她斜抱,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脚往东厢南屋去。凡清已经洗漱过,这会正在用药水泡脚,见姐夫进来,他站起竖手行礼。
“不用这般多礼。”黎上让他坐回小凳,看向炕。炕尾的被褥已经铺好,就等着主人入睡。
黎久久又打了个哈欠,扭头往后望。凡清两眉一皱:“久久,你怎么还没睡?”
“对啊…”黎上低头看小东西:“你怎么还没睡?”
凡清想了想,很正经地道:“她下午睡了快一个半时辰,明天不能给她睡这么久。”
说的是,黎上抬眼望向凡清,目光从他的手到他的颊:“等你蒙曜师侄把药送来,我就给你制舒痕膏。到时,你脸上的疤要被破开。”
“凡清不怕疼。”治脸的事,在来找师姐的路上,师兄就跟他说过八回。他知道姐夫是个神医。
“好。”黎上露笑,垂目下望他的泡脚桶:“水凉了吗?”
“还没有。”凡清在心里数着时间,风伯伯说了,他得泡够两刻时。
屋外,姜程收拾了心情,到堂屋用饭。尺剑递了双筷子给他:“再有个两三天,盛冉山那的草应该就能除干净了。”
“差不多。”程晔给几人盛好饭,舀了勺肉汤倒在自个饭碗里。风笑端着一簸箕馒头过来:“这两天,你们帮忙问问明年开春大伙有什么打算?没打算,建房的活干不干?”
姜程夹了一块白菜帮子:“五六日前就已经有人向我们打听了。”两百文一天,工钱随时可领。这样的活计,去哪里找?
“要继续干的,咱做个登记。”程余粱拍拍边上的板凳,让风笑坐。
风笑坐到程老旁:“之后几日,我和尺剑要随主上去风舵城一趟。登记劳工的事,程老您得帮帮忙。”
“行。”程余粱爽快答应。
次日,盛冉山岔口那就多了块牌子,有人经过几乎都会停下看一看。也是奇怪,这回大名鼎鼎的黎大夫上了绝煞楼的挂牌,江湖上竟一点声都没有,安静得很。
十万金啊!往日那些到处窜的牛鬼蛇神,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身子骨动都不带动,个个规规矩矩。
崇州城味美楼,卸去粉黛的菲华与姐姐岳红灵并排坐着喝茶,对面是作汉人打扮的察罕。三人面上皆带着分凝重。勐州城的沁风楼日前已被关,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的崇州,只没想昨个方到这里就听闻黎大夫被人挂上了绝煞楼的挂牌。
正当午饭市,味美楼的大堂里坐满了食客。柜台后的掌柜,绷着心神。今日的食客…好像都没长嘴。可没长嘴,他们来吃什么饭?
有人交头:“哥,大伙怎么都不说话?咱这一顿可不便宜。”
“我咋知道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哥来这热闹地,也是想听听信儿。绝煞楼是真敢,黎上也是真绝。绝煞楼前脚将他刻上挂牌,他后脚就着人做了块牌子竖到盛冉山那。
解炽情,十两银一个。别看这话只八个字,其中意味可深了去了。
炽情什么毒?江湖上混的,谁不怕这鬼东西?稍微对毒了解一点,都晓解炽情必须得要炽情精确的配药。但黎上竖的那块牌上没提,这便说明了他解炽情不需要精确的毒方,只需十两银子。
是人,谁不怕死?黎上虽然冷漠,但过往只要病者求上门,他能治的基本不拒绝。单这一点,江湖上就少有人想他死。
“菜来喽…”今个店小二的腿脚也比往日要轻上一分,把菜摆上桌:“三位请慢用。”
菲华给姐姐和察罕盛了汤,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吃吧。”吃完了,他们回客栈。
阎晴的身份摆在那,绝煞楼怎么敢的?岳红灵拿起筷子夹了个肉丸只放到妹妹碗里:“你多吃点。”
“好。”自毒解了,菲华的胃口就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吃点好的,嘴就生疮燎泡。
察罕看她用得香,冷硬的脸上露了笑。数日前,诚南王的人上门,他明知他们是冒顶,但仍是一点反抗都没,顺着将沁风楼交了出去,带菲华走得是轻轻松松。
又闻私语,他微挑着的唇角慢慢落下。绝煞楼此回行为,跟以往不太一样。阎晴的身份,可算已经明了。依照过往,绝煞楼应不会沾她及她在意的人,可是…却偏偏沾了。
这次的事,恐难善罢。还有,诚南王巧取沁风楼的事,蒙玉灵知道吗?
蒙玉灵知道,但也是刚刚得晓,被气得血气都上涌,嘶吼着撕碎手中信,又一把抓住榻上精致的檀木小几胡乱地打砸。吓得伺候在侧的婢子都跪伏在地,连声说公主息怒。
秦清遥闻讯赶至时,正堂狼藉一片。看着静站在堂中的女子,他迟疑了两息,提气小心翼翼地上前,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触她抓着小几腿的手,慢慢将之整个握住,把人纳入怀中。
蒙玉灵的气还有点喘,她两眼大睁着,面上冷然。
让跪着的几个婢子都退下去,秦清遥手上稍稍用力,一点一点地抽走蒙玉灵抓着的小几腿,带她到榻边坐。不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去内室拎了茶壶出来,倒了杯茶,送上前:“消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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