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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们的爱人(明月满枝)


目送镇长离开。
徐昭面无表情地回到旅馆,房间内是挥不去的草药味道,她托腮凝望着窗外凌乱的街道。
男人泼水冲散地面血迹。
这些难闻的味道渐渐盖住屋内的药香。
徐昭将窗户关上。
她并非自怨自艾的性子,若是如此,她早就陷在悲苦生活无法自拔,镇长说的赵文清的踪迹有待考察。关于蜘蛛的信息徐昭倒是相信,和她推测的几乎一致。
膨胀数倍的巨型蜘蛛可以理解为物种变异,或者是新物种的发现,但是蜘蛛少年的形态完全超出常理的范畴——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上半身是人类的躯体,下半身是蜘蛛的躯体,简直是科幻电影才会出现的生物!
徐昭暂时搁置寻找赵文清的计划。
毕竟她在这里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障,表面慈祥的镇长、怀有恶意的镇民、恐怖的巨型蜘蛛……还有那位奇怪的蜘蛛少年。
连着两个晚上没有蜘蛛出现,徐昭怀疑那天晚上是自己在进入镇口的时候触碰到蛛丝的缘故。
镇子上的人对她避之不及,仿佛是某种邪祟。
徐昭渐渐习惯,她能在旅馆待着就尽量待着,不乱走动,隔壁时常传来赵春红谩骂丈夫的声音。两栋楼是挨着的,墙壁不隔音,徐昭没有偷听他人隐私的癖好,奈何赵春红声音太大。
赵春红:“我当初眼睛瞎,因为你这张脸要死要活非要嫁给你,哪怕你是鳏夫带着儿子都不嫌弃!可谁晓得你心底装着别的女人,既然如此又何苦和我结婚?既然心底还有她,你怎么不跟着她死!”
男人嗫喏解释。
赵春红猛地拔高音调:“竟然有脸说林樾!他小的时候是懂事,可是我亏待他了吗?看在他是你孩子的份上,我爱屋及乌,我待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呢?这么多年他从不叫我娘,眼神阴沉,仿佛在看仇人!家里的活他什么都帮不上忙,全靠我一人操劳!”
触及到儿子,男人的声音提高:“……林樾身体不好,我和你说过的,你不介意,我不想拖累你,那孩子性格敏感,你平时待他怎样,我有眼睛,自己会看,孩子心里也清楚……他怕惹你烦,主动提出要去隔壁楼住,你摸着良心说待他好?看看那间房间!狗都不肯住!”
徐昭:“……”
她偏头,本想捂住耳朵,可心底痒痒实在好奇,托着腮盯着窗外,实则耳朵慢慢贴近墙壁。
赵春红号啕。
哭自己命不好。哭丈夫不中用。哭不能给人当后娘。
紧接着,开始骂:“……白张漂亮的脸蛋,我们家那边有人看中他要他当上门女婿,不同意,要是他肯嫁过去,不仅有钱治病,望儿早就离开黑水镇,到大城市生活,哪里会被困在这里!”
“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早就该死了……我们家不是富贵人家,拖着病恹恹的身体糟蹋多少钱?要不是他,这些年我们家也不会这么穷!那就是个扫把星拖油瓶!也就你把他当宝贝,在我看,就是臭垃圾。活该!”
男人绝望大吼:“小樾死了,他死了啊!尸骨无存,我只想给他做副棺材……他是我的儿子,是我没能力保护他,害他……若不是他你早就死了,你心肠歹毒,小樾死掉都要咒骂他……怪我儿太善良!”
两人互相谴责。
骂声越来越难听。
与此同时,徐昭的房门被敲响。
林望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泪珠滚落,白皙腮颊是两道明显的泪痕,恍惚间,徐昭仿佛看到月影下少年孤寂的背影,和那汪落在锁骨积成的滚烫泪泊。
小男孩推开徐昭,扑到床上,抱住枕头,呜咽起来。
徐昭的推测再次成真。
这间屋子确实是林樾曾经住过的房间。

第117章 蜘蛛4
如果认真观察就会发现——黑水镇的居民除却面对镇长的时候态度敬重, 怀揣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对待镇长的恭顺孝敬,在面对赵春红特别是林锦东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愧疚自责。
镇子远离城市, 加上远古遗留下来的习俗, 每户都有地窖储存食物,就算被蜘蛛困在黑水镇,依照镇民先前存下来的粮食, 起码能熬个两三年。
得益于落后的山路,他们有储存粮食的习惯。更因为山路崎岖, 出行困难,镇民被围困在黑水镇,看不到得救的希望。
在这种时候,粮食异常珍贵。徐昭亲眼看见有人端着热腾腾的粥饭和腌制的腊肠,递送到林锦东的怀里。满面愧疚。
接过食物的林锦东不似赵春红露出理所应得的满意神情, 而是悲痛欲绝、吞声忍泪,那瞬间, 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仿佛苍老十岁,脊背越发弯折。
徐昭关闭房门,倚靠在墙壁,静静盯着趴在床上呜咽的小男孩,早就猜测过这间屋子是林家那位可能逝世的大儿子的卧房,当时她还惊讶, 竟然有母亲不喜孩子到这种地步, 原来这位叫林樾的男孩母亲早就去世, 留下病弱的孩子跟着父亲。
她想要了解更多的关于黑水镇的消息, 同时查证镇长话语的可信度。林望撞过来的正是时候。她就算没有哄骗小孩的经验,迫于形式, 也必须搜肠刮肚地学会。
“我听到你喊哥哥,这间房子是你哥哥曾经住过的地方吗?要是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林望号啕大哭:“……哥哥,这是我哥哥的房间,可是他再也回不来……我讨厌妈妈,她总是欺负哥哥,哥哥最懂事最温柔,他不像我调皮捣蛋……要是我早点长大保护他多好!”
“怎么了。”徐昭直白地询问。
林望抽噎着不出声。
小男孩的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脸蛋因生气憋得通红,徐昭拉开背包的拉链,掏出干净的毛巾,递过去林望不接,直勾勾盯着背包里塞着的衣服,那是林樾曾经穿过的,他想要拿回来,想起赵春红接过的一百元钱,顿时气得脸颊鼓起。
徐昭只好动手把他的脸擦干净。
不再拐弯抹角地套他的话:“……说起来这件事,要是从前的我听起来简直像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可是现实就是这么魔幻,竟然会有半人高的蜘蛛怪物,嗯……你的哥哥是被它抓走的吗?”
林望好不容易擦干净的泪珠再次滚落,或许是徐昭轻柔的动作使他想起林樾照顾他的时候,那时候天寒地冻,家中早就升起煤炉取暖,赵春红嫌隔壁的楼房太多空间大,费煤炭,只允许林樾在家中待一小会儿,很快就会被赶回旅馆狭小阴冷的屋内。
林望偷跑到哥哥的房间。
林樾面颊苍白,冻得瑟瑟发抖,却用搓热的手捂住林望冰冷的脸,安慰他说哥哥没事,要林望回家别惹妈妈生气。
林望撇眼干净的床榻。
林樾体弱多病。却不像那些缠绵病榻的人,面上是痛苦和不甘。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孱弱,哪怕林锦东暗地里要林望多照顾哥哥,总被林樾拒绝。
他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但是几乎不需要周围的人费心,这间狭小的房间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赵春红从来不进这间房间,嫌弃久病人晦气。床单被套是林樾刚洗过的,带着清新的皂角香,屋内的角角落落被他收拾得纤尘不染。
林望瞥见桌角窗台落下的灰尘。
记起林樾离世的现实,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落。
墙壁那边的争斗暂时息鼓,林望正要说话的时候,赵春红推门而入,薅起林望的后脖往外拖,边拖边骂:“……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我才是你亲娘!成天上赶着伺候病秧子,人死了还哭,哭哭哭,林锦东在家里做棺材,你们爷俩是想气死我吗?”
“……他该死,往后不许再来这里,多晦气!”
林望挣不脱赵春红的桎梏,红着眼睛盯着徐昭,像是憋着劲般在赵春红再次咒骂林樾的时候,放声大喊:“……是哥哥救的我们!要不是哥哥我们早就死了!不许你骂他!”
徐昭睡眠浅,走廊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手腕缠着蛛丝,另只手拿着在旅馆角落捡到的菜刀,不清楚菜刀和蜘蛛的背甲哪个更坚硬,起码有武器在手心里安定。
开门声响起。
蜘蛛不会拧动门把吧?
徐昭轻声:“谁?”
“……姐姐,是我,你快点开门,走廊太黑,我害怕……”
害怕还来?
不怕被蜘蛛抓走?
徐昭开门。
林望连忙钻进来。
徐昭不清楚蜘蛛会不会突然出现,更不知道林望来的路上有没有引起蜘蛛的注意,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没听到走廊有其他声音传来,压低声音询问:“这么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望:“我要在哥哥的房间睡觉,哥哥是英雄,在哥哥的房间里我才不会害怕蜘蛛,我要向哥哥学习……”
“姐姐,我哥哥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他是大英雄,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要不是哥哥,我、妈妈,还有镇上好多叔叔阿姨都死掉了,你信不信我说的?”
徐昭把门栓栓上。
走过去,说:“哦?你哥哥这么厉害,能抵抗蜘蛛?”
林望重重点头,面容骄傲。
“妈妈总说我哥哥是病秧子,可是怪物出现的时候,我的爸爸,还有隔壁健身的叔叔,就连镇长都吓得屁滚尿流,大惊失色,不像个男人!只有我哥哥敢跟蜘蛛决斗,他救了好多人……”
在徐昭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下,林望抱着给哥哥正名的想法,又或许是面前的姐姐穿着哥哥贯穿的洗得发白的长袖衣,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温柔神情,不,是比林樾还有温柔的模样。
林望总觉得林樾虽然接受孱弱的身体,和难以摆脱的疾病,可他人前温柔阳光,眼底总透露着易碎的波光。
眼前的姐姐则要更加强大、坚韧。
不知不觉,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昭更相信孩子说的话。
在林望的回忆里,蜘蛛出现的时间和镇长说的时间相同,是在旅游团尖叫着逃下山的时候,镇子自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街道布满浓稠的血腥和断裂的肢体。人类依赖大脑建造出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武器,可人类本身却渺小脆弱,没有节肢动物刚硬的外壳,仅仅靠着家中的菜刀和木棍,在蜘蛛狰狞的口器对比下,显然是送上嘴的美味食物。
活着的人聚集在一起。老人幼童,男人女人……他们面黄肌瘦,同类的尸体在眼前被残忍啃噬,目睹的人无不肝胆俱裂、神魂皆失,街道蔓延的浓郁血腥使他们颓然抱在一起。
蜘蛛的步足落在地面发出的沙沙声音,使他们以为末日来临,正是这个时候,林樾勇敢地站出来,拎起旁边放置的镰刀,用单薄的脊背给身后的人撑起希望的明天。
有人勇敢加入。
有人畏缩不前。
有人担惊受怕,有人习惯躲在人后被保护。
赵春红被抓住。
林樾上前,被蜘蛛坚硬的步足刺穿大腿,而他成功地用镰刀砍破蜘蛛坠在后面的大肚子,误打误撞刺破它的心脏。
他救下更多的人。
流的血越发多,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袖衣,最终变成刺目鲜红。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勇敢,不计后果。
很不幸的是,幸存的人中贪生怕死占据多数。
在林望的描述中,林樾最后成了血人。
徐昭蒙住林望发出呜咽声的嘴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她可不想惹来蜘蛛的注意,虽然曾经住在这里的主人很勇敢,可是她目前没有把握能够在蜘蛛的口器下逃生。
直到林望表示不会发出哭泣的声音,徐昭松开手,小男孩泪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可怜,敷衍性的摸了把他的头发。
“……你哥哥很勇敢,他是为大家战死的,是英雄。”
“不。”
林望摇头:“哥哥没有死,哥哥把蜘蛛赶跑,他活下来了。”
徐昭蒙住:“……他没死,那他去哪里了?”
难不成……和男孩相似却更加漂亮脆弱的脸蛋浮现脑海。
心底泛起猜测,还没有冒头就被林望接下来的话按下去。
“哥哥身体虚弱,砍杀蜘蛛耗费精力,确认大家安全后,他晕倒,”林望想起当时的画面,眼圈红起来:“……当时大家都感激他,镇长握着爸爸的手不肯松开,说哥哥是全镇人的救命恩人,后来……蜘蛛又来了,这次来的比先前的每只都要大,我们藏在一起,哥哥身受重伤,我负责照顾他……”
林望的眼泪越来越多:“我只是太累,睡了一觉,醒来哥哥就不见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哥哥,爸爸说蜘蛛闯进我们藏身的地方,当时大家都没有准备,抓走很多人,死掉很多人,哥哥也在里面……要是我没有睡着就好了,我可以拿起刀保护他,就算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徐昭:“还有更大的蜘蛛?它出现过吗?”
林望摇头:“我没见过。”
徐昭继续询问:“旅游团的人都死了?”
林望迷茫:“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第二天清晨,赵春红跑来旅馆放声大骂,连徐昭都受到牵连,林望却没有伤心难过,反而因为徐昭相信他说的话露出笑容,就算被赵春红捏着耳朵都不服软。
徐昭等赵春红骂完离开,朝着公厕走去,摆脱镇子居民仇恨愤怒的眼神,她沿着公厕后面的小道走向茅草屋。
破败的茅草屋。
没有人敢经过这里,连眼神都不敢落向此地。
白日明亮阳光照耀下,茅草屋外的草木覆盖粘稠的蛛丝,如同湖底疯长的霉菌,放眼望去,莹白蛛丝缠满所有能够缠满的地方,场面诡异恐怖。
屋顶破开大洞。
少年痛苦靠着墙壁。
下半身是狰狞恐怖的蜘蛛步足和硕大的后肚子。
阳光渗透屋顶缝隙落在少年柔软的发顶、精致的面颊、苍白单薄的胸膛,和发着莹蓝色光点的步足。
昔日倍感温暖亲切的阳光,在此刻以烈火般难以忍受的灼热撩在他的薄薄的肉皮上,被阳光触碰到的地方立刻凸起麻痒的水泡,那具在黑暗里显得瘦肉的人类骨架,在此刻再添几道狰狞疤痕。
有些早已经结痂发黑。有些却还冒着涓涓血泡。
少年目光空洞,柔软的碎发被痛苦的汗水打湿,紧贴在额头,露出两颗乌黑浑圆的眼珠,四只眼睛同样的没有感情,仿佛一颗石头、一根枯木、一汪死水……
非常饿。
闻到食物的香味。
那股香味越靠越近。
最后停留,遥远地观望。
再走近些。
再走近些。
少年转动头颅,紧紧盯着紧闭的木门。
捕食的本能占据上风。
他扶墙站直,最前面的步足往前迈,却滞留原地。
他茫然。
脖颈和手腕处绑缚着蛛丝。
把他牢牢固定在墙角。
可是为什么……
心底深处有声音在喊: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他们都该去死!
吱嘎声响起。
有人背光站在门口。

有一条动态是他们的合影。
赵文清和朋友们组织了场毕业旅行, 黑水镇不在他们的计划内,来到这里纯属是旅游团的导游迷失方向,一行人暂且在黑水镇落脚, 黑水镇紧邻山林, 他们便决定在此地玩几天。
最后一条动态是几人在山林中搭建帐篷。
而警方带给赵家夫人的结果便是,失踪地点偏僻,他们在附近寻找多圈没有看到踪迹。最后只能认定死亡。
现在看来, 救援人员可能根本没有找到黑水镇的真正位置,否则就会像徐昭这样被困在这里。
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幸运还是倒霉。
回想起曾经看过的出现的旅游团的照片, 导游是年轻的姑娘,跟团的大部分是青春活力的学生,偶有几位中年夫妻,和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妻。
镇长和镇子的居民坚信,蜘蛛是旅游团带来的灾难, 导致他们痛恨外来人员,甚至无视徐昭的生死……这就不得不让徐昭多想, 旅游团真的都被蜘蛛吃掉了吗?
掌握的信息不对等,徐昭始终有种性命被攥在他人掌心的不安。更何况,镇子的居民对外来人怀有恶意,且不说其他人怎样,对面那家夫妻每每看见徐昭,都恨不得生吞了她。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目标锁在茅草屋。
徐昭在旅馆的角落里翻出本破旧的书籍, 是关于昆虫习性的, 她闲得无聊翻开几页, 蜘蛛占据的篇章很少,仅仅是几行字的介绍, 但是起码她知道蜘蛛是畏光的,更喜欢阴暗的环境。
难怪镇子里的蜘蛛只在晚上觅食。
趁着正午阳光毒辣的时候,徐昭来到茅草屋的外面,她不敢靠近,冰凉坚硬的触肢在她的腰部留下青紫痕迹,仍然没有消褪,尽管好奇蜘蛛少年和林樾的关系,但是这种好奇不足以消除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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