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看出鹤华不想再留他,立刻单膝跪地继续自己方才没有做完的工作,重新搅拌木盆里的东西,“水若是兑多了,等它晾干之后便会变得极为稀薄,只怕与您想做的东西相差甚远。”
——端的是他不仅能听懂鹤华的小奶音,还能准确明白鹤华心中所想,且鹤华所做之事是他极为熟悉之事,他不仅能完美完成鹤华交给他的任务,还能举一反三,为鹤华提供更多的实践帮助,让鹤华的造纸事情能更快更顺利完成。
鹤华犹豫一瞬,抬头看抱着自己的王贲,想让王贲给她拿个主意。
——她太小,这种事情上还是听取王贲的意见比较好。
“王将军,你怎么看?”
鹤华问道。
王贲眯眼瞧向章邯。
章邯如芒在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但他并没有因为王贲的注视而陷入慌乱,而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不急不缓搅拌着浆水。
王贲眉梢微挑。
“公主既然想用,便留在身边用。”
片刻后,王贲收回视线。
杀伐迫人的绝世悍将对待章邯与鹤华的态度完全不同,等他把脸脸转向鹤华时,已变成温和好脾气的鹤华的王将军,伸手捏了捏鹤华挺翘的小鼻梁,逗弄鹤华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罢了,能翻出什么风浪?”
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让王贲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哪怕现在卸甲荣养,手上的茧子也不曾消,仍耀武扬威留在他手上,仿佛在无声诉说这个男人的绝世功勋。
习武之人力气大,但王贲的动作却很轻,捏在鼻子上并不疼,只有茧子摩挲肌肤时的微微痒,鹤华被他逗得咯咯笑,忍不住抱住他粗糙大掌,“有将军在,谁也翻不出风浪。”
章邯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王贲动作微顿,虎目轻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眸色瞬间恢复正常,沙哑着声音向鹤华王贲道谢,“多谢公主,多谢将军。”
“不必谢我,好好为公主做事。”
王贲眯眼打量章邯。
亲卫会意,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去找少府令调查章邯的身世。
“多谢公主。”
章邯看到王贲亲卫离开,但并不在意,拱手又向鹤华道谢。
王贲说此人能用,鹤华便不再满怀戒心,好奇问章邯,“你弟弟与我年龄相仿,所以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公主的声音好听,吐字清晰,比小人弟弟容易懂。”
章邯单膝跪地,继续搅拌浆水。
这样的奉承话鹤华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但不妨碍她依旧爱听,她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笑眯眯道,“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你方才讲如果兑太多的水,这东西会变得稀薄是什么意思?是做不成我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句子很长,别说被少府令派来为鹤华做事的寺人了,就连王贲都不太听得懂,但章邯却听懂了她的小奶音,从一旁木架子上又取下一个木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做给她看,“公主,您看。”
“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多的浆水,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少的。”
章邯一边搅拌,一边耐心给鹤华解释,“以小人来看,这个东西跟做汤大差不差,水多了,便会稀,水少了,便会稠。”
“若以汤水论,稀粥晾干之后只有薄薄的一层,而稠粥晾干之后却是颇为厚实。”
“但公主要的是纸,是书写的东西,太薄太稠都不好,稀者容易碎,稠者不轻便,都不是公主想要的东西。”
不会做饭不通庶务的鹤华眼前一亮。
——这个人好生厉害!居然懂这么多!
将他留下来做事果然是对的!
王贲轻嗤一笑。
算不得厉害。
不过观察是得细致,说话又讨巧,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将小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小公主喜欢,他便乐意见成,瞧了瞧向小公主卖弄的章邯,随口问了一句,“你能做出公主想要的东西?”
“只有七八的把握。”
章邯没有把话说太满。
“七八分的把握就够了。”
鹤华十分开心。
对比这也不好做,那也不好做的寺人,章邯的七八分已是十分不易了!
鹤华兴奋道,“你若能做得出来,我必重重有赏!”
章邯笑了一下,“既如此,小人便提前谢过公主。”
“不谢,这是你应得的。”
鹤华向章邯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要太薄,也不要太厚,要平整光滑可以在上面写字的纸。”
梦中老师拿给自己的书就是这样的,薄厚适中,十分好看,放在太阳底下看,甚至还能遮光。
——她想要的是这种纸。
章邯颔首。
他放下手里的木盆,从木架上取来一个新的木盆,把寺人之前弄碎的树皮麻头破布之类的东西重新放进去,兑上一点少少的水。
大抵是知道这东西对鹤华的重要性,在下手搅拌之前,章邯还去隔壁水盆洗了个手,确保自己的手没有一丝灰尘之后,才下手去搅拌木盆里的东西。
搅拌之后,木盆里的东西变得浑浊不堪,章邯瞧了瞧浑浊不堪的颜色,犹豫片刻开口问鹤华,“公主,您要的东西是什么颜色?”
“颜色?”
鹤华想到书本的颜色,“呃,白色的。”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眼鹤华,“您要的东西是白色,木盆里的东西与您想要的东西不大一样。”
因为还在摸索之中,寺人准备的木盆并不大,章邯单膝跪地搅拌时,身子便将木盆遮了个大半,鹤华看不到木盆里的东西,等他停下来,鹤华才看到木盆里的颜色,浆水不是白色,而是类似于土黄色的东西,瞧着跟泥浆似的,与干净洁白的纸相差甚远。
鹤华歪着头看着木盆里的浆水,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不好预感。
——这种瞧着恶心巴拉的泥浆似的东西,真的能做出平滑光洁的纸?
“怎么会这样?”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这跟我在梦里见到的不一样。”
小团子皱成了小包子,王贲手痒不已,忍不住捏了捏她包子似的小脸,“公主梦中所见乃仙人之物,珍贵异常。”
“纵然公主有仙缘,得仙人教授制纸之法,但仙人之物非人间所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能制出与之三五分相似的东西便已是十分不易,公主又何必吹毛求疵?一定要制成与仙品一样的东西?”
“可是这黄黄的真的不好看。”
鹤华蹙了蹙眉。
“颜色不对兴许是材料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小人手法的问题。”
章邯拿起寺人一早便准备好的滤网,把浆水往滤网里倒,“小人先将东西制出来,再根据成品进行改良,来回做个几次,或许便能做出公主想要的白色。”
王贲剑眉微挑。
——是个人物。
鹤华兴奋不已,“真的嘛?”
“当然。”
章邯莞尔,“小人怎敢骗公主?”
过滤之后是沉淀。
沉淀之后是晾干。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鹤华看了一会儿,便便泛起困来,她趴在王贲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
王贲瞧了瞧困得不行的小公主,长腿一跨,抱着鹤华入殿,将鹤华放在软塌上。
小公主睡得熟得很,被他放在榻上也没什么反应,只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一翘一翘的,随着轻微的呼吸在眼睑投着淡淡的阴影。
多可爱的小女郎。
想偷走。
可惜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再怎么想偷也不能付出行动。
王贲叹了一声,拉起被褥盖在鹤华的小肚肚上。
“将军,查出来了。”
亲卫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将章邯身份告知王贲。
“怪不得我觉得他面熟,原来是那个人的儿子。”
王贲啧了一声,起身往外走,不在鹤华睡觉时与亲卫聊这种事情。
亲卫跟在王贲身后,抬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不必。”
王贲走到廊下,院子里章邯又倒了一盆浆水,此时正卖力搅拌着。
王贲笑了一下,“公主喜欢他,留他一条命也无妨。”
“可他对您——”
“一个孩子罢了。”
王贲轻嗤出声,“我戎马半生,沙场饮血,视六国大军如草芥,而今虽卸甲荣养,但也不至于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公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日后会是公主的一条好狗。”
“且留着他吧。”
王贲负手而立,看向院子里忙碌着的章邯。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搅拌着浆水的少年微抬头,黑漆漆的眸子撞入他眼眸。
王贲挑眉一笑。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迅速收回视线。
“公主纯善,不知人心险恶,需要豢养一些精明圆滑之人来护着。”
王贲悠悠出声。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等鹤华打着哈欠从小榻上起身,章邯过滤好的浆水已晾干,少年将泛黄的纸张整齐叠起来,交给守在廊下的亲卫,由亲卫拿给鹤华。
鹤华得到一沓张粗糙且泛着微微的黄色的纸。
“……”
明明都是按照老师所说的步骤做的,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跟老师给她的书本的纸张完全不一样!
然而被鹤华颇为瞧不上眼的纸,却在咸阳宫掀起轩然大波——
“小十一真的做出来了?!”
扶苏来回翻看着王贲遣人送过来的纸张,声音难掩激动。
李斯取了一支笔,迫不及待在纸上试着写字,一边写,一边赞叹,“小公主是得上天选中的人,有仙人亲自为她授课,自然能做得出来仙人之物。”
——对他来讲,纸这种东西可比字母数字千字文有用多了!
与笨重的竹简相比,纸轻便好用不累胳膊,夫人再也不用担心他写完文书累得腰酸背疼手抽筋了!
“是啊,小公主好生厉害!”
赵高忙不迭给嬴政研墨,殷勤让嬴政也试一试纸的质感。
嬴政矜持接笔,声音简短,“唔。”
微微泛黄的纸张虽质地粗糙,但也远胜笨重的竹简与昂贵的绢帛,更别提这只是刚做出来的东西,以后做出来的纸会越来越精美,使用感完全不逊于绢帛。
扶苏手里拿着纸,越看越高兴,压在心里的话不由自主说了出来,“有了这个东西,阿父便不必辛苦翻阅竹简了。”
嬴政笔尖微微一顿。
——他这位天天与他吵得面红耳赤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逆子竟然还会担心他辛苦?
嬴政眼皮微抬,瞧了一眼底下拿着纸张的扶苏。
自己的话脱口而出,扶苏瞬间意识到方才的话不合时宜。
——阿父是小十一这种小女郎对父亲的称呼,他是皇父的长子,如今已跟随皇父一同理政,怎能随着小十一对皇父的称呼,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皇父称之为阿父?
这不是一个合格长子该有的称呼。
而兴头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是大错特错。
扶苏手指微微一紧,不敢抬头去看嬴政脸色。
——他这般不稳重,皇父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扶苏低垂着头,嬴政看不到他脸色,只看到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羞耻,又像是有些尴尬,关心他之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的脸。
嬴政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此纸甚好。”
嬴政收回视线,嘴角微翘。
赵高殷勤递来笔,他随手接过,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个秦字。
“果然是好纸!”
赵高一叠声夸赞,“纸好,陛下的字更好!”
一边吹嘘拍马,一边忙不迭收起纸,让小寺人拿下去,传给殿内众人观看。
“这可是小公主得天书授课才做出来的纸,当然不是竹简绢帛所能比拟的。”
王贲看着小寺人拿着的纸张,一脸骄傲。
毛笔的发明者蒙恬不住点头,“此物造价低廉,制作方便,若能推广天下,必能取代竹简绢帛。”
李斯斟酌片刻,跟着说道,“如今九州一统,天下归心,陛下之功绩远超三皇五帝,当写书立传,传阅天下。”
“但竹简运输终究不便,绢帛又太过昂贵,若以纸来传递,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九州归秦,便该以秦之文字为主宰,纸的出现将会大大提高秦之文字的推行。”
“以后无论是文书,还是陛下思想法度的传播,都将会一日千里,黔首皆知。”
王绾轻捋胡须,“李廷尉所言甚至,但老夫却觉得纸的用途不止于此。”
“如今六国刚刚归入我大秦,若赋税过重,他们必思念旧主,可若轻徭薄税,陛下修筑长城与驰道的钱又从哪里出?”
“倒不如此纸如盐铁一般,由官方制造售卖。”
“此纸乃仙人之物,世所罕见,一旦流入民间,必会引来贵族富户哄抢一空。”
“到那时,陛下便可减轻赋税,借纸以敛财。”
“此纸制造容易,只怕未必能如盐铁一般,成为国家掌控的东西。”
嬴政道,“不过丞相之言不无道理,在纸的制造方法没有流传出去之前,它的确能给朕带来不少银钱。”
“蒙毅。”
嬴政抬眸看蒙毅,“此事交给你去做。”
“唯!”
蒙毅拱手应下,“臣必小心谨慎,尽量避免造纸之术流传于世。”
“纸的用处这么多,陛下可不能忘了造纸之人。”
蒙毅退下之后,王贲站了起来,“陛下准备如何封赏小公主?”
殿内热烈讨论纸张的众人脸色微变,呼吸为之一滞。
——不愧是父子联手灭五国的通武侯王贲,这种敏感问题都敢问!
而今天下一统,尽归于秦,如何治理这个空前辽阔的疆域,便成为朝中议事之重。
丞相王绾支持分封制,而廷尉李斯说要郡县制,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每每议事,激烈的辩论声几乎能将房顶掀翻。
没有前人经验,更没有古例可循,决定华夏大地千百年命运的重任落在嬴政肩头。
——分封制?还是郡县制?
嬴政只能选择一个。
这个决策太重要也太敏感,嬴政迟迟没有做出决定,在这种情况下,讨要封赏便成了极为敏感的问题,若按照分封制,小公主先有数字字母之功,而今又成功造出纸,封她为君,让她享一地供养都不为过。
可若是郡县制,则不必封地,给她一些荣誉性的爵位便可以。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小公主的封赏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态度,让朝堂为之争吵不休的郡县分封两制度终于要有了结果。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嬴政,忐忑着等待着他说出答案。
但这个千古难题似乎并没有让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陷入两难之地,威严冷峻的帝王面色如常,手里捻着一张纸,正在观摩小公主造出来的仙人之物,听到王贲的问题之后,男人才懒懒抬眉,往王贲的位置上瞧了一眼。
战功卓著的武将目光清澈且明朗,几乎在脸上直白写着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问出这个只是想给小公主讨个封赏,而非试探帝王心思。
于是嬴政便收回视线,声音不急不缓,“既是给小十一的封赏,便该由小十一来决定。”
“她想要什么,朕便给她什么。”
“陛下圣明!”
赵高心里直埋汰王贲。
——通武侯问的都是什么蠢问题哟!
陛下心里还在纠结呢,他一个臣子问什么问!
赵高殷勤拍马屁,“都道陛下天威难测,可奴婢觉得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慈父。”
“若不是慈父,怎会这般体恤小公主,要小公主喜欢陛下才赏赐?”
扶苏眉头微蹙。
郡县制还是分封制的问题再次搁置。
朝议结束。
纸张问世,众人各领任务,退出大殿。
嬴政正欲叫李斯与扶苏留下,忽而想起扶苏兴奋之际关切自己辛苦的一句话,眉头不由得动了动,手指轻叩着御案。
“扶苏留下。”
嬴政道。
赵高忙一路小跑,叫住与蒙氏兄弟一同结伴而行的扶苏,“扶苏公子,陛下请您留下。”
听到声音的李斯脚步微微一顿。
——陛下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李斯抬头,看到丞相王绾此时也驻足停留,目光在被赵高拦下的扶苏身上打转。
两人都是老狐狸,王绾很快察觉到李斯的视线,于是老丞相悠悠一笑,轻捋胡须,“老夫府上酿有好酒,廷尉可愿赏光?”
“丞相相邀,斯诚惶诚恐。”
李斯向前一步,对王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丞相,请。”
针尖对麦芒的两人有说有笑消失在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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