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种子种植,不能生半点差错,与他们连蒙带猜,不如让得天书教授的小十一来认字。
这是一个好问题。
鹤华拿着纸,指着自己认识的字,一个一个读过去,“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这是千,这是个,这是天,这是田。”
“……”
“……”
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
上了年龄的治粟内史受不了这个刺激,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
——杀了他吧!
对于一个治粟内史来讲,有什么比明明有亩产几千斤的种子他却不知道怎么种来得更痛苦!!!
蒙毅坐得近,眼疾手快捞起差点一头栽在案几上的治粟内史。
“多谢蒙大夫。”
治粟内史生无可恋拱手。
蒙毅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内史不必如此。”
“可……唉!”
治粟内史长长叹气,“老了,经不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了。”
——再来几次这种事,他不用告老还乡去荣养了,现在就能把自己交代在咸阳宫。
“这是土,这是豆,这是云,这是玉,这是米。”
这几个字组在一起,鹤华认出来了,“这是土豆和玉米!”
蒙恬立刻俯身从盒子里提出两袋种子,“是这两个吗?”
袋子上贴的有标签,鹤华对照着上面的字,“对,就是这两个。”
“这个是玉米,这个是土豆。”
众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认出这两个,剩下的便很好区分了。
麦子和水稻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粮食,最后一个不认识的便是红薯。
嬴政当机立断,“眼下正是芒种之际,先种一捧水稻。”
“剩下的种子待小十一识字之后,再根据天书的种植方式来种植。”
虽说都是水稻和小麦,种植方式大差不差,但天书的水稻与小麦亩产几千斤,其种子与种植方式必然与大秦不同,他虽心急,但也不会在不知种植方式时便将种子全部种下。
——倒不如先种上一些水稻作为实验,作为他踏平六国一统天下的贺礼。
“臣领旨。”
治粟内史连忙应下。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这条快入土的老命就彻底入了土。
赵高取来两只玉碗,轻手轻脚从小麦与水稻的种子里呈出半碗来,小心翼翼递给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连忙接了,如珍似宝捧在怀里。
——这可是能亩产几千斤的粮食,是足以改变大秦乃至天下命运的东西!
若能种植成功,不仅能让天下黔首再不必饿肚子,更与小公主一起青史留名,为后人传颂!
想到这种可能,治粟内史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内心,明明两鬓雪白年华不再,但当他捧着盛着水稻种子的玉碗时,他身上再无上了年龄的苍老感,连夜出宫去了上林苑,择了块沃土开始种水稻。
剩下的种子被蒙毅收在嬴政私库,严加看管。
至于无人认识的种植方式,则由郎官一字不差抄录下来,分成几份作为存放。
待一切吩咐完毕,嬴政对鹤华招手,“过来。”
鹤华先天不足,腿有些跛,平日里都是由别人抱着她走,但今日她开心,又没两步路,便不让寒酥抱,如小蝴蝶一般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伸手把人抱起来,不着痕迹捏了下鹤华脚踝,那里的骨头与正常人大不相同,是造成鹤华跛脚的元凶,嬴政眸光微暗,收回手。
“你想要什么赏赐?”
嬴政问鹤华。
鹤华眼前一亮,“我想要点心,好多好多点心!”
“点心有什么好的?”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朕让少府按照长公主的份例给你补齐。”
以前他总觉得小十一年龄太小,虽天赋异禀得天书授课,但也不必揠苗助长,只让她跟着天书且学着,待她年龄大了,再给她开个特例,让她的能力得以施展,而不是如寻常女子一样,草草嫁人相夫教子。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太过小瞧她,也小瞧了天书,她们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他若再把她当小孩子来看待,那便是暴殄天物。
——她现在便有改变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光微转,吩咐蒙毅,“蒙毅,你挑几个谨慎可靠的郎官,听小十一差遣。”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郎官秩比三百石,一为陛下扈从,二为学习政务,是培养三公九卿的好苗子。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没有如大兄一样南征北战,而是郎官入仕,一路青云而上,做到现在的九卿之位。
让未来的三公九卿听小公主调遣,陛下对小公主不可谓不重视。
“臣领旨。”
蒙毅拱手颔首。
扶苏心中微喜。
——小十一值得。
王绾李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这是公主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小公主得天书授课,先是字母数字,再是造纸术与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陛下为她打破常规。
莫说只是现在破例的封赏与享受公子一样的教养,日后陛下再为小公主破些其他例,他们也不足为奇。
——小公主值得。
赵高眼珠微转。
陛下这般偏爱小公主,以后他再遇到小公主,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鹤华年龄太小,她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多了郎官意味着什么,她抬头看扶苏,大兄一脸笑意,显然在替她开心,也是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谢谢阿父!”
鹤华甜甜道。
——被这么一打断,爱吃小点心的小公主暂时把小点心抛之脑后。
“阿父再领你挑几个博士大儒,让他们教你读书写字。”
嬴政抱起鹤华,大步往外走。
“但在选人之前,咱们需考教一下他们的学识。”
嬴政眸光微闪,吩咐左右,将种植方式里最难认的字抄录下来,然后打乱之后排列写在一张纸上。“带走,让博士大儒们认一认。”
他们不是号称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吗?
他们不是整日闲着没事阴阳怪气吗?
很好,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知识。
扪心自问,嬴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气量狭小易爆易怒的帝王。
当水工郑国表面帮助秦国修筑郑国渠,实则是为了其母国韩国而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时,当各国客卿细作为他们的母国在秦国左右奔走刺探秦国军政之际,深感背叛的他为维护秦国的长治久安,下了逐客令。
可尽管被辜负,被背叛,当李斯上书《谏逐客令》且言之有物之际,他依旧可以认真反思自己决议的正确性,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并不正确之时收回成命。
明辨是非,广开言路,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然后他的这种品质遭到了博士儒生们的无情嘲弄——
他一统六国是暴虐。
他赏罚有度是不近人情。
他书同文车同轨是扼杀诸国文明。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儒生第一次在章台殿大放厥词时,刚被他拜为国尉的屠睢气得拍案而起,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提剑便去杀儒生,若不是蒙恬兄弟俩拦着,只怕屠睢顷刻间便能让儒生血流成河。
他倒没有屠睢那么气。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觉得不值当。
一个是研究书的,一个研究九州天下的,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分歧误会很正常。
如果儒生能把天下大势琢磨得比他更透彻,那么横扫六合尊始皇帝的人未必是他嬴政。
隔行如隔山,儒生们的话听听就算,不必往心里去。
他把儒生们封为博士,束之高阁。
九州一统,招揽人心的面子活要做得足足的。
然而讽刺的是孔子的“小人畏威不畏德”这句话在他弟子身上也适用。
这些博士们拿着他给的六百石俸禄,嘴里依旧没有他一句好话,闲着没事便来寻处理政务累得精疲力尽的他,然后逮着他一顿嘲讽。
苛政,不仁。
喜奢华,好音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总之那些出现在暴君或者亡国之君身上的词汇总能被儒生按在他身上,然后再一唱三叹劝他悬崖勒马,做个明君仁君。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是明君还是暴君,岂是吃着他的俸禄然后骂他暴君昏君亡国之君的儒生来评价的?
于是他果断废黜谥号,从此以后不许臣议君,子议父。
儒生们气得跳脚。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政策还在推行,大秦的版图还在继续扩张,空前强盛的王朝傲视九州,不会因为儒生的几句独断专行便停止不前。
而他作为一个宽容大度的帝王,看儒生们实在闲着没事,还贴心为儒生们寻了些事情做。
——比如说,破解天书教授小十一的字母。
a为什么又读A?b为什么又读B?
为什么分声母韵母和26个英文字母?
然后这群自视清高的儒生们便会被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所难倒。
然后他就能拢着衣袖看他们既羞愧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心里畅快得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当然,他绝不是挟私报复。
他只是给儒生们找些事情做罢了。
正如他现在领着小十一,带着天书送给小十一的难认识的方块字去寻儒生。
这叫身为帝王至尊却不耻下问,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绝不是给儒生们添堵!
“众卿以为,此字是何意?”
嬴政端坐主位,懒懒挑眉,“又为何解?”
“……”
沉默是今日的博士儒生。
“朕以为似朕这等喜华服好音律之人不识这些字很正常,不曾想你们身为以学识著称的儒家弟子竟也不认识。”
嬴政轻轻一叹,杀人诛心,“罢了,朕再问问其他诸子百家。”
“……”
士可杀不可辱!
“陛下不必去问!”
嬴政声音刚落,便有一个儒生站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字罢了,如何能难倒我们儒家子弟?”
“陛下且等着。”
“早则十日,慢则月余,臣必能解出陛下所写之字!”
嬴政微微一笑。
——他就欣赏儒家这种一旦涉及文学上的东西,不用别人给挖坑,他们自己就会找坑跳的精神。
“很好,朕等着。”
嬴政道。
利用儒家最擅长的事情打败儒生后,嬴政挑了几个态度好但学识也不差的儒生博士,来给鹤华开蒙。
“阿父,我已经有老师了。”
鹤华扯了下嬴政衣袖,小声嘟囔道。
嬴政道,“你平日里学的东西太深奥,偶尔也需要跟儒生们学些浅薄的东西来陶冶情操。”
被选中的儒生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睚眦必报可不是一代明君该有的品质!
陛下,您适可而止吧陛下!
围观全程的扶苏嘴角微抽,对自家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原来阿父不止是高高在上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①。”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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