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说过自己去实验室的事,注射药剂的前后时间段也都会避开跟他见面,在封疆面前,她一直都是无坚不摧的。
所以她至今都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芮蕤在梦境里旁观着,看到稚嫩的封疆用力抱住同样稚嫩的她,才恍惚想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封疆流泪,也是唯一一次。
在这一点上,她是胜过他的。
因为即使再疼,她也没有流下过眼泪。
再然后,是从某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封疆了。
大家都说他叛出了皇室,后来生死不明。
她只短暂茫然了一会儿,也很快向养父申请了参军。
这个想法,其实最开始还是封疆提出来的,只不过,皇室子弟不能参军,他的计划便只得夭折了。
但她觉得很不错。
养父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答说想要为帝国效力,目光很坚定。对方听后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她这种人,最后的归处,要么是死在实验室里,要么最好的结果,是在战场上厮杀而终。
死得其所,总归要比前者好得多。
那个时候她冥冥之中就知道,这场战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除了帝都星外,哪里都没有安宁,而她也不会有安宁。
另一方面,皇室与议会的手还没长到可以在军中也只手遮天,对她来说,那是一小片自由之地。
她在梦境中思考,所以后来遇见的许长久他们总是以她为骄傲,说她是如何善良,如何正义,相信她是万能的,什么都能做好。
但其实不是的,她从小就是会趋利避害的,她也是会说谎的,也学会了虚伪。
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好人,她受之有愧。
这个时候,距离她第一次进实验室,已经过去了几年了,实验室已经根据她的数据样本,得到了相较成熟的实验成果。
当然,更重要的是,实验样本也早已扩充,不止她一个。
所以养父在与皇室和议会商议之后,很快同意了她的申请。
这是她新的人生的开启,不过打从穿上那身衣服之后,她晋升得格外快,同僚们私底下便议论纷纷,猜测她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往上爬。
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中,位居高位的女性是如此稀少,像她这样年轻的女性更是只有她一个。
皇室似乎对她的处境并未察觉,且陛下还不时对她的表现赞不绝口,说她忠心耿耿,又足够沉稳,是让他放心的一把锋利的刀。
当她的巨幅照片被挂出,在隐晦的阶级对立下,平民们传开,这个名字是皇室培养出来的美丽傀儡。
她虽然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但也懒得听那些流言蜚语。
所以在这之后,她主动申请去了最难打最艰苦的前线。
在短时间内立了几次特等功之后,她那种不要命的冲锋陷阵传了出去,说闲话的人就少了。
她不仅达成了目的,而且来到这里,她是下属们心中无所不能的战神,在阔别了少年时期之后,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新意义。
边境的民众尽管消息闭塞落后,但对她这个所谓的皇室傀儡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对她与手下的兵都是畏惧,敬而远之。
她完全明白为什么。
整日在战争的边缘谋求生存的人,心都是破碎不安而畸形的,所以民众根本无法用平常百姓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芮蕤也知道,他们这帮人私底下被他们叫做战争机器,因为看上去没有感情,麻木冰冷,只会杀.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说得也没错。
毕竟,她光是在这里就见过不少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人了,跟她一样,都有着超强的身体素质,以及冷漠的目光。
有的与她在同一阵营,也有的不知为何叛变到了虫族阵营,即使是她,处理起这些叛徒来也有些吃力。
但她把每一天都当做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来过,时刻做好了生命终结的准备。
年幼的时候,拼命抓住一切也想要活下去,成年之后,她又时常会觉得,活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方面,皇室对外宣称军.费占据了国库的大部分支出,不管是哪一方都叫苦连天,似乎都勒紧了裤腰带。
而另一方面,送到边线的补给,总是会比账面上莫名少了许多。
其中当然有很多猫腻,但她深知,追溯是没用的,最后也只能由她身后那些底层的兵承担苦果了。
看多了这些小把戏,再加上虫族怎么也杀不完,时间一久,她也不免有些疲了。
如果时间再回到那个角斗场,她不一定会那么强烈地想要赢了。
她曾经有过两次想象:如果这一次不做任何抵抗,就让对面那只虫子锋利的钳子刺破了她的胸膛,会怎样呢?
短暂的疼痛过后,一定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一次这么想的时候,下一秒,她看到了一个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对面,两只虫子对着他抬起了口器。
她下意识地劈开面前的虫子,顶着满身腥臭的绿色血液冲过去将孩子抱走,顶着后背上被虫子口器咬出的伤,将其送回了对方母亲的怀中,被这么一打岔,这个想法便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次这么想的时候,正是距离那次事件过去不久,她不过是一个晃神,就被告知一个小兵在撤退的时候落入了虫族的陷阱。
扭过头去,看到了小兵绝望的眼神。
她独自回去,救下了小兵,然后又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不过也有个好处,这个小兵后来成为了她最信任的副官,在跟着她的那些年里,他帮她挡掉了不少麻烦。
她相信事不过三的道理,看来这么想是没用的,所以后来,她就会尽量避免自己这么臆想了。
不然总是有些突发情况,耗费她的精力,还让她白白受伤,也怪麻烦的。
一成不变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天,她重新听到了身边人提到封疆的名字。
有些陌生,却又立刻唤起了心头的许多回忆。
这个时候,他是横空而出的星盗头子,已经干下了好几件响彻几大星的事。
据说他本人长得也很是俊美,帝都星里涉世未深的姑娘们甚至有些心向往之这种俊美浪荡子。
不过这种向往很快就夭折了。
因为不久后,他出现在帝都星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并且首先就把议会属下的实验室夷为平地。
因为当时的场面太过盛大,所有人都觉得封疆一定是一个残暴至极的人物,太过危险。
没有人去追究他为什么会最先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会炸掉实验室,大家只觉得他是为了立威。
而这威立得也非常有效。
此后数年间,他都成为了帝都星人心头的一大阴影,甚至达到了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只有芮蕤猜到了一些。
封疆当年离开的时候说过的,她害怕的,他都要铲平。
铲平得确实很彻底,到她死的时候,那块地都是光秃秃的。
其实自从养父突然离世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实验室了,甚至几乎要忘掉那段经历。
所以她自认为这两个消息,不管是实验室的消失,抑或是封疆的突然出现,都不至于在她心里划出什么涟漪。
后来,封疆带着他的那支队伍离开了帝都星,开始在各处游走,也没什么规律,据他所说,全凭心情。
有的时候也会在边境游走,还会与虫族对战,其实省下了她不少的力气。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没有人能抓得住他。
尽管正在老去的皇帝着急上火,每日惶惶,害怕哪天他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但除了不断加强守卫戒备,也没别的办法了。
封疆既然能突然出现在帝都星,并且炸掉隐秘的实验室,那自然也完全有实力突然出现在皇宫。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有的时候甚至会特意绕着皇宫走,留下一圈经过的痕迹。
芮蕤内心里猜测,他是故意的,让老皇帝整日浸泡在恐惧之中,就这么一直到死,比直接动手带来的痛苦要深刻得多。
她知道,封疆从小就是这么坏。
与此同时,他作为头号通缉要犯,而她作为赫赫有名的女将,每当得到消息他出没在附近,芮蕤当然也要带着手下去围剿。
两人交手过很多次,不过非常凑巧的是,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大都是带着底下的队伍进行小规模的交战,相隔着数艘星舰。
似乎也应该要感谢封疆,因为她的状态被从疲惫中拉了出来。
就好像是她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古典小说当中所说的一句话:高手总是寂寞的。
她看完这本书,似乎真的被培养出了这种寂寞的气质。
此时,她找到了某种棋逢对手的乐趣。
封疆也曾公开说过,所有人都抓不住他,唯一值得期待的,也就是芮小将军了。
尽管他的话里大多是调侃之意,但芮蕤又一次名声大噪起来。
她成为了抓住封疆的唯一希望,甚至因此被皇帝重新召见过。
不过在她面前,下属们会尽量避免提到封疆。
因为在所有人心中,她依旧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正直的,忠诚的将领,与封疆不共戴天,提到封疆必将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日子依旧一天天地过,后来,她回到帝都星述职,毫无防备在酒店里遇到了受伤被追捕的封疆。
时隔多年,这还是封疆回归后两人的第一次面对面。
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打着封疆的旗号劫过不少皇室补给了。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复杂的对视,也没有任何寒暄,门外追查搜索的人在敲门,她只是平静地请他出去。
封疆却笑了笑,语气好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做个交易吧?”
他讲述完交易内容,几乎没有犹豫多久,她就答应了。
于是这一天之后,前线的补给没再少过——少的全是皇室的补给。
封疆正大光明地劫,接着暗度陈仓。
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没发现不对。
这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她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她跟封疆的关系依旧剑拔弩张,如果遇到了,一定还是会打一场。
有的时候是她赢,有的时候他赢,有的时候虫族来袭,不分输赢,彼此一同对敌。
不明就里的所有人都感慨,芮蕤与封疆,真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一对宿敌,谁也压不倒谁。
时间的刻度从日变成了年。
在这些年里,芮蕤在军中的声望逐渐大了起来。
中间还有一个杀掉封疆的机会,但她没有把握住。
还有一次,老皇帝召回她,想安排她嫁入皇室,不过她直接连夜赶回了边境。
意识到她似乎逐渐变得不好掌控了,傀儡似乎没有那么傀儡了,皇室开始对她颇有微词。
梦境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恍然间,来到了她生命的终点。
虫母的轰然倒下,宣告着这场战争的彻底胜利。
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幸存的士兵们欢呼雀跃,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一贯麻木的他们露出如此动容的表情。
她亲历了十余年的战争,在这一刻也画上了句点。
在所有欢呼和流泪的人中,只有她面目平静。
在身边人的惊呼声中,她的太阳穴被抵上了一个硬物。
微微侧头望去,夏副官的眼中满是挣扎,痛苦,与难过。
她看到他眼角有泪流了下来。
他张开口,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她十分平静地点了下头。
封疆之前说得没错,她的反应能力远超常人,她完全可以躲开,因为就在夏副官举枪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知晓。
但她没有。
接着是“砰”的一声。
芮蕤睁开了眼,那些漫长的时光,都浓缩在这短短的行程中,还真是大梦初醒。
直升机已经停靠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
芮蕤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带笑的英俊的脸,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瞬间清醒,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一件衣服。
见她醒来,对方开口了:“以你的警惕心,见到我居然没有一拳打上来,真是稀奇。”
芮蕤对于自己的松懈也有些不可思议,但嘴上还是说着:“尊师重道罢了。”
现在倒是承认了,封疆不置可否,转而说:“刚才做噩梦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哭了。”封疆指着她的脸颊。
芮蕤并没有去摸,她知道,自己没有哭。
因为上一生最后的片段,对她来说根本不是噩梦,如果她一定有什么表情,那一定是笑着的。
她垂眸,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封疆,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但不要用玩笑来试探我。”
封疆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却没有问什么。
他视线不离她的双眼,眼睛仿佛一汪极深的潭水,突然,朝她的脸伸出了手。
芮蕤没有躲,眼也不眨地静静看着他。
最后,几根手指擦过了她的脸颊,插.入了她的发间,大拇指轻轻地抹掉了什么。
芮蕤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卸妆,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拍封面的战损妆。
芮蕤冷不丁想起,好像以前听许长久吐槽过,说是有的直男看不出来女生的妆容,只会觉得脸脏了。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封疆脸上没什么笑意,淡淡说:“这个妆,不好看。”
哦,原来他知道这是妆容,芮蕤笑了笑,指出了他的矛盾之处:“那你还看了一路?”
一直到现在才想到擦掉。
封疆勾起嘴角:“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你一路?”
芮蕤一顿,换了个话题:“你来得倒是刚好,是知道我已经结束拍摄了?”
他到得也太巧了。
与此同时,许长久与关子欣正在私聊。
许长久:“这个点儿,封疆是不是已经到了?”
关子欣:“他要是已经到了的话,那小芮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的。”
许长久:“好像还真是……只希望封疆不要把我们卖出去。”
关子欣:“没关系的。”
许长久:“真的吗?”
关子欣:“对啊,反正透露的人是你:)跟我又没关系。”
许长久:“子欣!有难同当啊!当初磕CP的时候你不是也挺起劲的吗!”
关子欣:“但是小芮已经结束拍摄了这句话是你说出去的,可跟我无关。”
许长久:“是,你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子欣啊子欣,跟我混在一起久了,你都近墨者黑了,我真的是很痛心。”
舱内,封疆轻笑一声:“你觉得,我为什么可以用那里的停机坪?”
芮蕤想到什么,啧了一声:“那栋楼里,哪一层是你的?”
“顶楼,两层。”
芮蕤再次侧头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怎么?”
“我以为你会说,整栋楼都是你的。”芮蕤坐正,将衣服拿开,“看来你还不够有钱。”
“抱歉,”封疆的声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没有达到你的择偶要求。”
“不过,我会继续努力。”
芮蕤心里突地一跳,转过了脸,看向窗外。
既然芮蕤已经醒了,两人便交换位置。
没等封疆指导,芮蕤已经流利地开始动作,完全复刻他刚才的动作。
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推背力,封疆突然摇头笑了。
她确实没必要羡慕他开过战斗机。
因为仅仅只是一架教练直升机,她都能开出战斗机的风范来。
杨尖又给芮蕤打了个电话, 但无人接听。
但这栋大楼的另一个出口现在被堵上了,唯一的一个出口他一直在门口守着,知道她确实没有下楼来。
他干脆直接去了杂志社所在的那一层, 问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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