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华回忆着,“段家大公子段凛确实才高八斗,可阿窈你怎么净说家里人的意思?快同姐姐和你太子哥哥说说,你对他感觉如何?
苏窈的眼睫垂的更低:“表哥天人之姿,也同我一块长大,知根知底,若为夫君,是阿窈之幸。”
魏京极将“天人之姿”四个字,默默在齿间咀嚼一遍,唇边划过极淡的笑意,“从前怎么不见你提过他?”
这话隐含质问,苏窈抬眼看向魏京极,他却收回了视线。
“表哥偶尔会来我府上看我,殿下不曾问,我就没有提过。”
她上学下学从来都与他一块,逢年过节更是直接住在东宫。
她从哪冒出来的什么表哥?
是背着他认识多久,才有了能上门提亲的感情。
魏京极微妙的生出些不快,往下扯了下嘴角,将手中的平安符丢给苏窈。
苏窈手忙脚乱的接住,再抬头,青年已经不急不慢地背过身,留下了句“帮我补好”,迈步离开。
她仔细看了眼手心的平安符,忽然心跳如擂鼓。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她为他求来的平安符。
三年了,她以为他早就丢了。
盛华看了眼苏窈,接着看向她手中的平安符,犹豫道:“阿窈,你可能再帮姐姐一个忙?”
苏窈缓缓收拢手心,有些害怕听到盛华无意间流露出的,与魏京极融洽又旁若无人的亲密。
她会有一点伤心。
盛华拉住她的手,眼中罕见的露出几分羞涩。
“昨儿我从姑姑那听说,圣人大宴三日,一为庆功,二为,让太子殿下相看贵女。前些时日,宫里还往东宫送去不少女子画像,只等太子亲自选了再送回宫中,太子妃就选定了。”
“阿窈妹妹可能帮我,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掌灯时分,日间的暑气散去,丝丝凉风吹起苏窈鬓边碎发。
梁远带着她走过东宫的水上长廊,再过眼前的花厅就是魏京极的书房,便是朝臣想要觐见,也需得侯在门外,可他身旁的少女在东宫向来是特例。
他回忆了下几日前的事,回道:“画像由我接手整理,以盛家姑娘打头,此外还有靖安侯嫡女,左相家的大姑娘,还有御史台何大人的嫡女……凡是京中适龄的官家姑娘,尽数在内。”
说着,梁远顿了下,看向苏窈:“连郡主您都在里头。您该知晓,先后早薨,圣人早就有意给太子殿下择妻,奈何总被推诿了去,这般做法,大概是觉着殿下有心仪之人,故才这般宽泛。”
苏窈听到自己的名字,心跳失序,假装不经意的问:“那殿下的意思呢?”
听到这个称谓,梁远颇为意外:“殿下?”
“嗯嗯。”
“殿下的心意岂是微臣能揣度的,不过殿下向来随性随心,若择妻,也必是心仪的。”
没弄清魏京极的态度,苏窈略有些失望,又听梁远道:“郡主,到了。”
早有人向魏京极禀告了,从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梁远应了声,为苏窈打开门。
青年曲腿坐在炕上,另一只手提着一管笔,长靴包覆的另一条腿恣意伸直。
这副散漫不羁,只对亲近之人流露的一面,苏窈瞧见,竟有些恍如昨世。
魏京极的书房很长一段时间是他们两人的书房,苏窈虽有自己的郡主府,却终究冷清,她总不愿意回,于是便会寻各式各样的借口缠着魏京极。
“这雨下的好大,等阿窈回去,鞋袜都湿透啦。”
“哥哥,我还想吃你府上的绿豆糕,今日同你回家好么?”
“黄历上说这一月阿窈的运势极好,宜走动亲友,所以想来太子哥哥府上住些时日,让太子哥哥也沾点喜气!”
“……”
苏窈的借口五花八门,每回都不重样,后来被骗久了,魏京极甚至有些以此为乐,常眼含笑意,饶有兴致地逗她:“今日阿窈又是为什么要随我回家?”
不过也有意外。
镇北侯家的小公子莫羡嘉是她的同窗,两人年龄相近,关系颇好。
有回莫羡嘉与人起了冲突,将他娘新给他做的衣裳弄破了,直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镇北侯是边野出身的悍将,对孩儿个顶个的严,却是个宠妻的,若要他知道他在太学里乱来,还弄破了爱妻做的衣裳,一顿棍棒下来三五天下不来床还是轻的。
因此莫羡嘉便求苏窈帮他遮掩,代价是帮她做一月的功课。
苏窈高兴的答应了。
下学之后莫羡嘉告诉扈从,永嘉郡主邀他去府中做客,郡主府和侯府相距颇远,他就宿在郡主府不回去了,明日一早再同郡主一起去上课。
当时在场的,还有十六岁的魏京极。
苏窈不能拆莫羡嘉的台,便走到魏京极面前,信口胡诌了个理由:“我府上的桃子树结果了,我想请莫哥哥尝尝,就坐他的马车回去啦。”
魏京极看了眼苏窈,和紧贴着苏窈,衣裳都恨不得贴在她身上的莫羡嘉,眸底像是凝了冰。
他淡嗤了声,透着股无所谓的劲儿。
“行。”
苏窈愣在原地,看着魏京极毫不留恋的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浓浓的失望感在心头蔓延。
他答应的这么快,是不是……早就嫌陪她回家麻烦了?
所以还不等她解释,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她。
这之后,苏窈和魏京极陷入了僵局——魏京极不再等她回家了。
而莫羡嘉主动担起了送苏窈回家的任务,苏窈害怕一个人是真,于是也乖乖等他一起走。
又过了半月,苏窈的气差不多消了,忍不住想和魏京极和好,可想到魏京极那张冷冰冰的脸又心生退意,莫羡嘉便又自告奋勇陪她去东宫。
到时夜已深了,但魏京极还在挑灯夜读,甚至还穿着新衣,尚未沐浴。
苏窈和莫羡嘉对视一眼,在他的鼓励下,磨磨蹭蹭地从袖里拿出两个桃子,眼中含着期待:“果期还未过,这是莫哥哥方才帮我摘下来的桃子,很甜的,太子哥哥,你要不要吃吃看?”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魏京极才极缓慢地抬眼,声音很冷,“不用。”
苏窈没想到会被拒绝,傻傻的握着两个桃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她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有而太子哥哥没有的,连郡主的名号都是他为她请的,这桃树是她亲手所种,她觉得比其他礼物更有诚意。
莫羡嘉想为她说话,“殿下,阿窈……”
魏京极冷冷道:“你谁?”
莫羡嘉好似噎了下,他觉得太子殿下似乎对他有些敌意,苏窈这时小心翼翼地出声:“他就是羡嘉哥哥。”
魏京极:“哦。”
苏窈见他应了她的话,仿佛受到鼓舞,可下一句求和的话还没说出口,魏京极就打了个哈欠,让梁远关门送客。
那是苏窈第一次被魏京极强行“赶”出太子府,她揣着用来道歉的两个桃子也滚到了池塘里,这一切还发生在自己的好友面前,这让她又伤心又委屈。
于是十一岁的苏窈决定,她也不要理魏京极了。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魏京极不仅是她哥哥一样的存在,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是他单方面赶走她的,她主动示好了,他还是不接受。
后来一整月,她再没去寻过魏京极。
他似乎也忘了曾经有她这么个妹妹。
魏京极忙着在太学的藏书室里做太傅的功课,有时经过苏窈的学堂,一众贵女凑到他身边请教课业,魏京极还会一反往日冷淡,耐着性子给人讲,心情看上去不错。
每每到这时,苏窈也会拿起书去找莫羡嘉。
意识到魏京极是真的不管她了,苏窈悄悄哭了一场,翌日她花了一下午,趴在案上认认真真把魏京极送给她的东西全部写了出来。
居然有半本册子那么多。
她于是又难过的哭了一场。
东西还是要还的,苏窈昨日还新学了一个词,用来结束她和魏京极的关系很合适,可是她没有男孩的袍子,便去借了一件莫羡嘉的。
下学后,苏窈拒绝了莫羡嘉陪她一起去的好意,一个侍女都没带,自己换了袍子去东宫找魏京极。
魏京极懒洋洋的躺着,听了苏窈的话后,颇有些好笑的开口。
“你说,你要和我割袍断义?”
苏窈点点头,用剪刀割了袍子一角,又将下午写好的册子拿了出来。
“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一样样记好了,若还有落下的,你和我说,我会令人还给你。”她仿佛终于松了口气,“待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以后,我们就恩断义绝,前尘不论,往后各不相干。”
少年魏京极的笑容渐渐凝固。
苏窈回味了下她刚才说的那番话,那是她看的话本里的侠客与友人断交时说的话,果然豪气万千。
堪称完美的道别。
唯一的缺憾就是魏京极听了这话,一双眼异常平静的看着她,没有接话的迹象。
苏窈放下册子,便转身准备离开。
“你……”魏京极忽然拉住她的手,“真生气了?”
苏窈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魏京极看着少女认真的表情,起身下了榻,动作不疾不徐,却差点被地上的袍角绊倒。
他将朱红窗户推开,暖洋洋的阳光从廊檐处倾洒而下,雀儿叽叽喳喳的站在桂花树枝头,一片风和日丽。
苏窈奇怪的看向他。
魏京极轻咳了声,似乎有些别扭。
“我找回来了。”
苏窈不明所以,魏京极又道:“你送我的桃子,我找回来了,把它种在了这里。”
苏窈这才发现他要她看的是桂花树旁边的两个坑。
“……”
她恍然,又忽的想到魏京极打着哈欠蹲在岸边,让侍从下渔网捞桃子的场景,莫名觉得好笑。
见苏窈笑了,魏京极神色明显放松下来,顿了会儿,看苏窈还在笑,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调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人不大,脾气倒是挺大,府上长了桃子,不让我吃,倒先便宜了外人,现在还要同我割袍断义恩断义绝,真有你的。”
苏窈得了机会解释,将来龙去脉说清了,两人才终于和好,接着她在东宫用了晚膳,又高兴的寻了个借口留下。
翌日醒来,苏窈一打开门就看见魏京极倚着柱子等她出门,他眼皮半搭着,一副惺忪懒散没睡醒的模样,像是等了挺久。
进太学前,魏京极状似不经意的问:“袍子谁的?”
苏窈反应了一下才弯起眼眸:“莫羡嘉哥哥的。”
魏京极笑,“哦。”
充当马夫的梁远莫名打了个寒噤,默默搓了搓胳膊。
后来莫羡嘉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仙,在学堂里偷懒犯困总能被夫子当场抓获,他爹也跟开了天眼似的,抓莫羡嘉打架一抓一个准,太学里偌大的习武场,老镇北侯扫一眼就能揪出他。
以至于那段时间,苏窈常看到莫羡嘉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趴在书案上,累的连和她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再过了几个月,他就逃命似地跟着家中叔伯进了军营,从那时到及笄,苏窈再没见过莫羡嘉。
回忆结束,苏窈发现自己已经盯着窗口那两棵郁郁葱葱的桃树发了好一会儿呆。
“你觉得呢?”
许是忆起了从前的美好,苏窈唇边挂上了恬淡的笑,刚才魏京极似乎和她说了什么,可她没有听清,于是她笑着道:“觉得什么?”
“你及笄了,再在东宫留有寝居,难免惹人非议,我明日会命人将你的东西收拾好了,送回郡主府。”魏京极停顿了一会儿,笑道:“你说呢?”
苏窈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凉下来。
这似乎是他第一回 真正意义上的让她离开东宫。
是因为即将进门的太子妃么?
朱窗外的桃树抽条了几年,绿意盎然,果香馥郁芬芳,有一枝过长的桃枝伸展到了青年的窗边。
“理当如此。”苏窈垂眸道:“阿窈听殿下的,明日便搬出去。”
魏京极慢慢敛了笑,坐直了腰板看她,手指轻叩案台,“这里无人,你还这般客气作甚?难不成这一年你有了你那二表哥,便不把我当哥哥了?”
半开玩笑的口吻,苏窈只当他在调侃,想到被她拉来做挡箭牌的二表哥段凛,她心里涌出一股愧疚。
可她说的一定程度上也是实话。
若魏京极娶妻了,她绝不会等着为妾,嫁给段凛是她最好的归宿。
只是现在,一切尚未成定局,她可否试着争取一次?
思及此,苏窈眸底忽然泛起了希望,也许魏京极对她并不是全无男女之情,也许他对盛华没那么喜爱。
也许他最后会选她为妻呢?
魏京极没等到苏窈的回答,眉峰微凝,正准备细问时,苏窈却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伤的地方是这里吗?”
他按下要问的话,点头。
苏窈来东宫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魏京极的伤势,闻说,试探着卷起他的袖口。
青年在战场上炼出了一副好体魄,手臂肌肉即使在放松的情况下,也比少女的腿粗,却又并不显得魁梧。
而苏窈的手生的极美,纤薄白皙,指若削葱,冰清无汗,隔着绷带轻放在他伤口上时,魏京极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不同于男性粗糙的柔软微润。
低头细看时,她毫无防备的雪白脖颈暴露在他眼前,及胸襦裙堪堪遮住胸脯,此刻紧张的咬着红.唇,“太子哥哥可还疼?”
脑海中另一道同样属于眼前少女的嗓音突然响起,替他做了回答。
【疼……】
魏京极暗骂了自己一句禽.兽,在苏窈不解的目光下低头将自己的袖口理好,眸色微沉。
“太医已经看过,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时辰不早了,我让梁远送你回去。”
苏窈的手被挥开,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收回。
还未来得及说句话,魏京极已先行离开,苏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从小到大魏京极莫名其妙的生气也不是一回两回,她也并未往心里去,而是从袖子里拿出那枚破旧的平安符,紧紧握住。
在魏京极做出选择之前,她不能放弃。
少女走出东宫上了马车,在放下帷幔那一刻,仿佛有所感应的回头,视线落在正殿前站着的青年身上,她怔愣后莞尔一笑,如新绽开的花苞柔媚娇美,纯然可人。
魏京极眼神却发沉。
苏家三公子苏闲曾救他一命,在苏家出事前,他便见过小苏窈。
十年前三夷陈兵函谷关外,苏闲出征,他曾立誓若生变故,定将苏窈当做妹妹,护她一生。
此去经年,苏窈是唯一能近他身,与他亲密接触的女子,他对女子的了解,亦尽数来自她。
因喝了马车上有助伤口恢复的补药梦到苏窈,虽情有可原,却大逆不道,背德背信。
日后万不该再对她有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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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盛筵三日不散,后两日有声势浩大的游街与城墙观礼。
远道而来的贡礼船队张灯结彩,载满各色奇珍异宝,珍禽异兽,在夜间浩浩荡荡驶入郦河,宛如数条华丽绸缎向皇宫聚集。
圣人领一众后宫嫔妃与魏京极站在城墙上观礼。
苏窈并非皇亲国戚,从礼部安排在一角候着。
京城暂解宵禁,处处灯火阑珊,从她的位置看下去,能瞧见露台上的胡姬随乐旋舞,迷离似醉,鼓手抡槌,激酣面热,街头小吃香气四溢,人山人海中提着花灯的少女巧笑嫣然,幻术大师珠帘蔽月,银花雪浪一路铺至城门。
苏窈五岁入京,已有十年未曾出过城门。
她常有一种孤独感,若魏京极未替她请封,或许她在京城外长大会更自在吧。
可没有或许,若她能选,也会在魏京极与自由当中选魏京极。
她不愿孑然一身。
她想有人爱她。
即使他给的并不是她想要的爱。
白露给苏窈披上披风,“郡主,您昨夜为补平安符熬了一宿,刚合眼又得来赴宴,不若趁着未到时辰,去长公主那小憩片刻?”
魏京极自幼与长公主殿下亲近,而长公主曾与她三哥苏闲私交甚好,故对她亦十分怜惜。
苏窈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手中的平安符,传来隐约的纸张摩擦声。
受损的是平安符外囊,她求来时便觉得直接带上不妥,便缝了个恰好能容纳平安符的小锦囊,放进平安符后封了口。
可昨日封口时,苏窈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她找来府中的桃花笺,在那上头写了六个字,随平安符一道封入了锦囊。
“郡主,殿下下来了!”白露轻声:“看那方向是要回宴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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