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到楼上来看她。
伊丽莎白走进房间,笑着伸手将坐在椅子上的玛丽拉起来,细细打量着。
“长高了一些,也变美了。”伊丽莎白的脸上带着笑容,“舅母经常在信里提到你,她跟我说,你变得独立自信,在伦敦有许多年轻的绅士想要认识你,可惜你总是喜欢待在房间里闷头写稿。”
玛丽抿着唇笑,跟伊丽莎白说:“舅母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好几个月没见,虽然中间有书信来往,毕竟与面对面相处不一样。
玛丽和伊丽莎白忽然之间静下来,两人都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玛丽……”
“莉齐……”
静默了片刻之后,两人竟又不约而同地喊对方的名字。
两个年轻的小姐一愣,随即相视而笑。
而原本还横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和生疏,似乎都随着那一笑荡然无存。
玛丽干脆拉着伊丽莎白到床边坐下,她跟伊丽莎白说:“我在伦敦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想要跟你分享,有的事情我知道简一定已经跟你说过,有的没有。你放心,不管简有没有跟你分享,我都会将那些好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伊丽莎白脸上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玛丽。
片刻之后,她才笑着说:“这小半年的时间,大家似乎都经历了很多事情。玛丽,你的小说终于要上市了,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我们都为你骄傲。”
其实不止是玛丽,还有莉迪亚,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值得她高兴。
事情太多,伊丽莎白无从说起,只好挑最重要的开始说。
“确实经历了很多事情。”玛丽笑着轻叹一口气,“我人生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快要上市了,这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莉齐,我觉得我的梦想已经开始成真。”
“有梦可以追,是好事。梦想已经开始成真,那更是了不起的好事。”
伊丽莎白的手掌轻抚床上刚换的被褥,轻声说:“你和莉迪亚在伦敦都在为自己所喜欢的事情而忙碌,简去伦敦也能帮舅母分担家里的重担……与你们相比,我在朗伯恩度过的这段日子,显得单调而平凡。”
不仅单调平凡,她还意识到自己过去像个傻子似的,被维克哈姆先生骗得团团转。
“你刚从伦敦回来,我就跟你说这些话好像显得不太合适,可我还是要跟你说。”
“玛丽,你和简过去提醒我的事情,是对的。达西先生纵然傲慢无礼,可维克哈姆先生不见得就如同我想象的那么好。在他与金小姐订婚之后,爸爸就从伦敦赶回来,他将维克哈姆先生在梅里顿欠下赌债却无力偿还的事情告诉了我。”
维克哈姆先生在人前的风度翩翩和优雅举止是最不可信的东西,背后全是阴谋和算计。
伊丽莎白一向觉得自己是家里最聪明清醒的人,却没想到在维克哈姆的事情上翻船,心里受到的打击非同小可。
君子好逑 35
伊丽莎白觉得有点失落。
一直以来,她是家里最受父亲偏爱器重的女儿,除了温柔美丽的简,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几个妹妹聪明优秀。
可是在维克哈姆先生的事情上,玛丽和简都曾经叫她不要被一时的好感蒙蔽双眼,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就连她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的宾利小姐,在内瑟菲尔德庄园的舞会上,也提醒过她,维克哈姆先生的父亲是彭伯里的管家,他本人还是老达西先生的教子,如果他人品可靠,达西先生根本不可能亏待他。
可达西先生眼高于顶,不将大多数人放在眼底,狂妄自大又自私,凭个人的喜好而亏待维克哈姆先生很正常。
而宾利小姐又喜欢达西先生,她说起维克哈姆先生时的语气极为不屑,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维克哈姆先生的出身,因为他是管家的儿子,所以不论他跟达西先生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宾利小姐认为都是维克哈姆先生的错也无可厚非。
伊丽莎白没想到一切看似合情合理的判断,其实是错的。
“玛丽,我心里觉得难受。”
伊丽莎白心中有种无力感,简沉浸在即将结婚的幸福中,她心中有无数的话语想说,却无处可说,只能对着刚从伦敦回来的玛丽诉说一二。
伊丽莎白一向都乐观,现在她却垂头丧气,低声坦白说心里觉得难受。
玛丽愣了一下,她坐在伊丽莎白的身旁,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莉齐,发生那样的事情,错并不在你。维克哈姆先生骗了很多人,赫特福德的人都被他漂亮的外表和优雅的风度骗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年轻小姐,有时会误信谗言,有时会错认某些人某些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丽安慰的话对伊丽莎白来说毫不意外,自从玛丽写小说之后,伊丽莎白越来越发现过去的小书呆,已经变成一个懂得倾听,又懂得宽慰别人的小淑女。
伊丽莎白笑着伸手捏了捏玛丽脸颊,“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并不能令我心里的难受有所减轻。”
玛丽只好虚心请教:“你觉得我要怎么做,你心里才会没那么难受呢?”
伊丽莎白想了想,坦白相告:“如果真的心里难过,言语上的安慰或许并没什么用处。”
有时道理大家都懂,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内心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伊丽莎白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孤独的时候。
夜幕降落,明月挂在紫黑色的天空,地面上铺着银色月光,仿佛霜染。
今夜的朗伯恩一改过去的平静,十分热闹。
莉迪亚从伦敦回来,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班纳特太太说,在梅里顿开始,就一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凯瑟琳对莉迪亚在伦敦里的事情也十分好奇,跟在旁边听,时不时插嘴两句。
简则是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跟伊丽莎白坐在休息室一角,两个小妹妹和班纳特太太的话语她们仿佛能自动屏蔽。
维克哈姆先生的事情,简在伦敦已经知道。至于伊丽莎白的心情如何,简虽然不能切身体会,但也知道那并不好受。
有的事情,总是需要时间去看透。
简不问维克哈姆先生的事情,只是想听伊丽莎白说最近在朗伯恩的事情。
“家里一切都好,有什么事情我都在信里跟你说了。夏洛特自从跟柯林斯先生去了亨特福德之后,经常写信给我。”
听到关于夏洛特的事情,简不由得关心问道:“夏洛特还好吗?”
“她好像适应得还不错。”伊丽莎白笑着说,“她自从到了亨特福德,就热衷于整理那里的小花园,还养了一些小鸡小鸭。她对新生活似乎很满意,在教区里和邻里关系也挺好,她说凯瑟琳夫人经常叫她去陪伴,那位夫人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对她和柯林斯先生没得说。总之,她从没在写给我的信里说过一句不好的。”
简听说夏洛特过得挺好,也为她高兴。
但是伊丽莎白的心里却有些怀疑。
“我觉得夏洛特过得或许并不像她所写的这样如意。你知道的,她接受柯林斯先生的求婚,我当时只觉得荒唐,我曾与她说这门亲事有多么可笑,柯林斯先生并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如果她跟我说自己过得不好,那岂不是证明了她的婚姻如同我说的那样吗?”
简听了伊丽莎白的话,失笑道:“莉齐,你有时候太较真了。”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满脸狐疑地看向简,“传言多不可信,有的事情即使是当事人亲口说的,也不一定是真,我只是相信眼见为实。”
简有些无奈,“即使你能证明夏洛特和柯林斯先生的婚姻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好,你又能怎么样呢?”
伊丽莎白沉默。
是啊,她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夏洛特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那就证明夏洛特过得并不幸福。
她为什么执着于证明夏洛特在信里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简目光温柔地看着伊丽莎白,轻声说道:“莉齐,你有心事?”
伊丽莎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再逞强,“简,我心情郁闷。”
简:“为了什么?”
伊丽莎白没说话,她看向正在跟班纳特太太和凯瑟琳说话的莉迪亚,那个任性的小妹妹去了一趟伦敦回来,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变,可是言辞里不再像过去那样张嘴闭嘴都是梅里顿的民兵团。
莉迪亚在跟班纳特太太和凯瑟琳说伦敦的时髦服装,好看的礼帽,出色的制衣师,还说伦敦大教堂的名人墓地,说博物馆的藏品多么好看……伊丽莎白从不知道原来莉迪亚也能说出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来。
伊丽莎白觉得家里的每个姐妹都在进步,都在成长。
简比过去更加勇敢地流露自己的感情,玛丽自从开始写小说之后,就一天一个样,变得耀眼惊艳,凯瑟琳这几个月在朗伯恩乖巧懂事,天天抱着玛丽以前留下的书和她从伦敦寄回来的画在看……就连过去家里最任性放荡、令人头疼的小妹妹莉迪亚,去伦敦住了两个月回来,虽然仍旧像过去那样活泼聒噪,可明显觉得她眼界变得比以前更宽广。
几个妹妹的成长如此明显,反观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
伊丽莎白想起当初加德纳太太离开朗伯恩前劝她不要与维克哈姆先生交往过深,她并没有向舅母保证些什么。
那时候的自己,其实是并不拒绝与维克哈姆先生加深交往,甚至走向婚姻的。
直到现在,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当时坚持原则,不向加德纳太太保证些什么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就像玛丽说的,她也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小姐,有时难免会看走眼。
可是维克哈姆先生是她留在朗伯恩这段时间里,花费时间和心思最多的人。
她识人不清,幸好家里没有能力为她提供丰厚的嫁妆,否则她很有可能会掉落维克哈姆先生用甜言蜜语编造的陷阱里。
伊丽莎白跟简说:“我从前一向觉得自己跟爸爸一样聪明,看人看事总是能比你们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我看错了维克哈姆先生。”
简微笑着补充,“莉齐,你看错的并不只有维克哈姆先生。”
伊丽莎白:“你是说达西先生?”
简点头。
伊丽莎白忍不住皱眉,“我对达西先生的观感还是像从前一样。他亏待维克哈姆先生的事情或许另有隐情,如果真是这样,我在内瑟菲尔德庄园的舞会上问他时,他为什么不解释?维克哈姆先生嗜赌成性,爱慕虚荣,也不代表达西先生就是多么好的人。”
“我承认看错维克哈姆先生,但达西先生傲慢无礼,大家有目共睹。”
又开始了。
简有些无奈,她伸手拍了拍伊丽莎白的手背,“莉齐,他或许曾经傲慢,可现在已经改变了许多,人不会一直原地踏步,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放下偏见呢?”
伊丽莎白有些惊讶地看向简。
简从来不会因为哪个人,而对她说这些话。
一直以来,伊丽莎白和简都是最知心的姐妹,无话不谈。
姐妹之间,对于有些事情也会有分歧,但简从来都是体贴的,说话温柔顾及每一个人的感受,她有时并不赞同伊丽莎白的一些观点,不过也是说她认为怎样,她从不劝伊丽莎白应该怎么做。
伊丽莎白一直觉得无论她做什么事情,在简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然而此时此刻,简在劝她放下偏见。
并不是劝她放下偏见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而且简在劝她这件事情令伊丽莎白觉得很不对。
而这时候,简又说:“你一直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只是有时太过固执。莉齐,人应当择善而固而不是事事固执。”
伊丽莎白看了简半晌,才无奈地问道:“简,你这么劝我,是不是因为宾利先生在德比郡置办田产的事情,都是达西先生在帮忙?”
简的心情很复杂。
她看着伊丽莎白, 这个从小跟她最亲密的妹妹,从前是家里最聪明有主见的。
不仅聪明有主见,还长得漂亮, 举止优雅大方,很容易赢得别人的喜欢。
宾利小姐虽然没能和伊丽莎白成为感情融洽的的朋友,但是简很清楚,宾利小姐初到赫特福德时,对伊丽莎白很欣赏。
是父亲最偏爱的女儿, 又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众人的焦点,伊丽莎白在几个姐妹里, 有时难免会自视过高。
因为她总是那么优秀,总能让周围的朋友长辈对她赞许有加,久而久之,会陷入一种谬误, 说的好听是非常有原则, 说的不好听是油盐不进十分顽固。
面对伊丽莎白有点尖锐的问题, 简也没有指摘她什么, 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伊丽莎白的手背,温声说道:“在查尔斯置办田产的事情上,达西先生出力不少, 我与查尔斯都感激他。我们与达西先生交情如何,是否感激他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你身上来。莉齐,你别这样草木皆兵,我没想在一些事情上说服你, 更没想着要你改变一些你认为很重要的原则。”
伊丽莎白沉默,她承认自己此时的反应有些敏感。
好像自从达西先生在梅里顿舞会上说了看不起她的那些话之后, 每次别人提到关于达西先生的事情,她都有些抵触。
明明是达西先生先看不起她,说出那样傲慢无礼的话,怎么到最后,却变成了是她对达西先生怀有偏见?
当维克哈姆先生出现,他跟达西先生一样,都是来自德比郡,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当她在菲利普斯太太家里听维克哈姆先生说起达西先生的往事时,她好像是找到了认同感。
维克哈姆先生的风趣幽默令她心生喜欢,而他被达西先生“亏待”的那些经历令她同情,更让她觉得自己对达西先生的恶感都是正常的,是玛丽和简两人被各自的感情所蒙蔽,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达西先生是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当班纳特先生从伦敦回来之后,她所以为的那些事情几乎被全部推翻。
达西先生在伦敦对加德纳先生施以援手是不假的事实,他对一个他从前认为并不体面的生意人伸出援手,并且态度很好,能博得她所喜欢的舅舅和舅母的赞赏。
伊丽莎白甚至还从加德纳太太给她的来信中得知,加德纳先生之所以会拜托熟人去调查维克哈姆先生的财务状况,是达西先生建议的。
而在众人得知维克哈姆先生在梅里顿欠下巨额赌债无法偿还的事情时,她的姨母菲利普斯太太还心有余悸地感叹道:“天哪,原来玛丽以前让我和菲利普斯先生去打听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我那时还以为是玛丽因为太喜欢达西先生着了魔,又嫉妒莉齐既能得到班纳特先生的器重,又有英俊漂亮的维克哈姆先生爱慕,才会想出让我们打听这些事情。”
伊丽莎白听到姨母的话,脑子当场就懵了。
“姨母,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菲利普斯太太这才告诉她,当初玛丽在去伦敦前,私下曾拜托两位长辈打听一下维克哈姆先生在镇上有没有欠下债务的事情。
“打听别人的财务状况这种事情,传出去多难听。那时维克哈姆先生刚到梅里顿,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好极了,要是我跟菲利普斯先生打听他有没有欠下赌债,是很令人尴尬的事情。我跟菲利普斯先生觉得玛丽太不懂事,还私下教育她了。”
伊丽莎白:“……”
菲利普斯太太说着,脸上的神情也不自在起来,“再说,欠下赌债是很正常的事情。这年头,哪个男人身上没背一点赌债?”
此时的英国赌博成风,国家甚至有法律规定禁止玩某些赌博类性质太重的牌类游戏。一旦上了牌桌,没几个人能不赌的。
赌输了欠下赌债,都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大家都见怪不怪,有什么值得打听呢?
但是菲利普斯太太没想到穷困潦倒的维克哈姆先生,竟然背负上千英镑的赌债。
菲利普斯太太只好叹气,惋惜地跟伊丽莎白说道:“谁能想到维克哈姆先生这么一位英俊漂亮又风度翩翩的人,竟然嗜赌成性呢?莉齐,现在知道这件事情为时不晚,我之前还因为维克哈姆先生与金小姐订婚的事情为你可惜,现在看来,他也未必有几分真心,没什么好可惜的。”
伊丽莎白虽然知道长辈的一番好意,却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她脸色苍白地向菲利普斯太太说失陪,然后落荒而逃。
她扪心自问,自己对维克哈姆先生虽然有喜欢的感觉,但还不至于为他与金小姐订婚的事情感到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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