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寻点点头:“嗯。”
“但你没有这个烦恼,你是根木头,不会很高兴,也不会很不高兴。”她持续给他灌输他是棵树这件事。
桑寻觉得她说的不对,但没有可以反驳的例证,于是勉强道:“哦。”
景春看他皱眉,就忍不住继续逗他:“你其实是一个机器人,程序设定你很少话,所以你每次才只能说很少的字。”
桑寻大概已经被各种古怪的事洗脑了,他没有听出来这是一句调侃,只是有些迷茫地说了句:“我不是机器人。”
富贵儿站在他肩上,跺了跺脚:“哈哈哈哈哈哈哈!”
景春捂着脸也笑起来,笑着笑着,莫名有些怅然。
他怎么什么都信啊!
所以是不是才会那么傻,哪怕听起来那么扯,都去轮回里找春神的碎片。
要上大巴了,大家排着队进去,景春拉着他坐在最后,中间的扶手推上去,两个人肩并着肩,腿挨着腿,他身体有些僵硬,看起来冷冰冰的好像毫无反应,可灵体又开始波动,枝叶像是暴雨后吸满了雨水的春笋,不可抑制地生长着。
景春觉得,照着这个速度,很可能他的灵体能重新长成通天树的样子。
摸了摸,别人看不见,但在她眼里就是大树的样子,只是灵气凝结的,没有实体,触摸一下,就会散开。
桑寻忍不住又用一只手压住另一只手,手指很痛,很难受,他很想抓景春的手,好像与欲望无关,像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就好像喘不过来气要大口呼吸,渴了需要补充水分,他有一种不靠近她,他会死的感觉。
景春发觉了,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他紧攥着的掌心缓慢松开,慢慢地插进她指缝,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敢乱动似的,小心地搁在腿上。
景春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轻声说:“都说了,你是一棵树,你的枝干,快要从你的神经末梢长出来了,今晚把你埋土里吧,你会长得更快一点。”
这话听在耳朵里,就好像大人们骗小朋友说不好好吃饭会被怪兽抓走一样无厘头。
但他确实手很难受。
于是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另一只手,安静地观摩着。
就是很普通的,手的形状,他没有办法想象枝叶从指尖钻出来的样子。
景春听到他不信的心声,笑说:“你又不信,你又看得那么仔细,怎么这么呆啊!”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快接受她能听懂他的心声,也没有接受富贵儿这种生物的存在,更不相信自己其实是棵树,但他不会急于否定,如果慢慢有了证据,他也就慢慢接受了。
景春越看越觉得他呆,但又觉得有点可爱,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可因为喜欢,又觉得有点难过。
她最近常常觉得难过。
桑寻收回手,放进口袋里,深觉自己被嘲笑了,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理会她。
车子离开景区的时候,景春回头看了看,衍山之上依旧黑雾缭绕。
赤澜九还耗在那里,本来以为昨晚就能解决,没想到到今天也没能解决。
景春发消息问她怎么样了,她说通知29处派了人联合警察准备对村里走访摸排。
还是要知道为什么村子供奉的神像被锁在地下河。
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赤澜九在人界不能使用能力,更不能逼迫群众,半夜把村民的魂魄勾出来吓一吓再审问都是违反规定的,所以她现在有种束手束脚的暴躁感。
“你家那位真行,平常找不到,找到了也掉链子,就没派上过用场,他是二界吉祥物吗?”赤澜九特意发了语音条过来。
村子人嘴巴特别严,都是一问二不知。
有些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但也不至于一点东西也问不出来。
所以肯定是有人隐瞒了什么。
如果扶桑是本体加神相全胜时期,这点小问题就可以直接暴力解决了。
但可惜,桑寻目前就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
不能使用灵力,就只能让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了,就是不知道29处跟警察局那边怎么编由头,才能既不违反规定又能让对方了解调查方向。
不过这不是景春要操心的事了。
景春给赤澜九发了个“敲木鱼”的表情包,为表对她的同情。
结果赤澜九回了她一个踹飞的表情包还觉得不够,又发了一连串暴揍她的,恨不得当场飞过来当面踹她一脚。
景春这才想起来,鬼族都不待见和尚。
这是什么?这是文化差异,这是族群代沟。
景春合上手机,扭头看了一眼桑寻,他不能接受自己是棵树,似乎也很合理。
景春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让两个人可以偷偷说几句悄悄话。
不过这种障眼法就像是隔层雾罢了,没人注意的时候会觉得这两个人就是在安静坐着,万一谁盯着仔细看,也就露出破绽了。
毕竟人类世界灵力运用法则极其严苛,一旦超过限制,或者引发骚乱,是会被抓的。
像闻泽雨这种龙,本体一显现
就是大骚乱,所以二天两头就被查户口。
虽然景春的灵力是那种温和没有攻击性的我,但毕竟是个“偷渡客”,当然要更小心一些。
景春凑近桑寻,表情特别的认真,以表示自己这会儿真的没骗他。
“富贵儿逗你的,你不会生的,你现在是个人类,男孩子是不会生孩子的。”
桑寻没有回答,但明显看出来他松了一口气。
他不说话,倒不是不相信,只是景春的语气,就像是他其实是个智力障碍患者。
景春也察觉到怪异之处了,她抚了下额头,继续说:“转世借的躯壳本来生下来就要夭折的,是你的灵体支撑他活着,我也是,你的这副身体就只是个身体而已,等你死之后,它就是一捧黄土,你的灵体则会归位。”
景春比划着:“你的本体在不周山,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完全形态大概就是直入云霄,一直能通到天界,树根一直可以延伸到幽都。”
桑寻的眉头越拧越紧,这故事他实在无法有代入感。
景春其实也有点解释不下去了,但仍旧艰难挣扎着,企图唤醒他沉睡的灵体,“你的神相被人砍去一半,所以现在灵体很虚弱,一直在沉睡,只有二分意识来支撑你这个躯壳,所以完全失去了记忆,至于神相,就是……”
就是……
“你看过奥特曼吗?大概就是奥特曼变身的过程,因为在奥特曼的世界里,奥特曼就长那个样子。神族的本体都千奇百怪,化神后就是既有人的特征,又有本体的特征。不……不是神有人的特征,是人类本来就是参照神的样子创造出来的。”
桑寻认真听着,但一个字都无法相信,于是只能我沉默地回一句:“哦。”
景春掐了下人中,不再试图让他理解,只是说了结论:“不过灵体和本体是有感应的,我现在没办法离开人界,所以也看不到你本体的状况,如果你灵体异动太厉害,是有可能会影响本体的。”
桑寻不知道她使用了障眼法,于是很小声地问:“嗯?”
景春深呼吸,对着毫无记忆的桑寻解释真的好累。
没有人会给别人解释你是个人,以及证明你为什么是个人。
但她现在要告诉桑寻,你其
实是棵树。
这很荒谬。
景春叹口气,但又觉得既然说了就说完吧。
“你的本体,是会开花结果的。就像所有的树一样……”
景春要不停斟酌,怎么解释他听得懂。
“你是天上地下唯一一棵扶桑树,是两棵树抱扶而成的,雌雄异花同株,自己可以给自己授粉,八千年开一次花,结赤色的果实,但果子并不等于孩子,至于你有孩子……应该是个意外。”
其实景春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生的,如果神界有媒体,这可能也是值得上个头条的新闻。
「惊!扶桑神树竟然怀了春神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跟小编一起去探索吧!」
所以当初春神和扶桑的结果才不尽人意?
桑寻至今听到孩子还是会忍不住额头抽动一下。
“我和你的……孩子吗?”他问。
景春抿着唇,一时没有答话,过了会儿才说:“春神是掌管树木发芽生长的先天自然之神,你是被她创造的,又爱慕她,神族强烈的欲望本来就会引发一系列未知的结果,可能因为这样才会有孩子。”
神族修道,讲究的是一个圆融之道,平和中正,就是怕过强的欲望和感情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因果。
每一个因果,都会是一场灾难。
桑寻若有所思片刻,“嗯。”
车子很快到了学校,一些家长已经等在校门口,打算接孩子回家。
大部分学生都是自行公交、自行车或者地铁。
周叔来接桑寻,景春如今理直气壮地蹭车。
但这次景春拉开车门,就看到后座坐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
女人保养得很年轻,穿着精致,戴着昂贵的珠宝,妆容也一丝不苟,她看到景春,露出一丝没有什么情绪的程式化的微笑:“阿春啊。”
景春僵了片刻,也回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汤阿姨。”
汤乔没再理会她,只是看向车外站着的桑寻。
桑寻皱着眉,突然想要拉着景春一道离开。
汤乔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抗拒,柔声道:“小寻,妈妈和你说说话。”
桑寻有些厌恶“妈妈”这两个字,眉眼压低
了些,显得脸色很不好。
她却仿佛没看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然后对着景春说:“阿春坐前面好吗?”
景春点点头,看了桑寻一眼,没法安慰他,只好偷偷捏了下他的袖子。
对于这个继母,桑寻的情感一向很矛盾,曾期待过母爱,又得知被愚弄,可即便是一笔糊涂账,他毕竟又是汤乔供养大的。
景春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对着周叔问了声好。
周叔的表情也有些尴尬,是太太不要他提前告知桑寻的,免得他知道她也在就提前离开了。
但周叔毕竟是从小看着桑寻长大的,和自己半个孩子差不多,他心里其实更偏向桑寻,但又拿着桑太太高昂的薪酬,他也两下为难。
桑寻挨着车门坐下来,SUV宽敞的后座,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半人的距离。
汤乔像是浑然未觉,温柔地关心他的学业和身体,就连景春都不禁感慨一声,豪门太太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啊,毕竟一边讨厌一边和颜悦色,一边恨之入骨一边又能从小抚养到大,这种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充满算计的女人,竟然连感情都当做数学题来计算,真是可怕。
景春有时十分佩服人族这短短的寿命里可以如此丰富多彩跌宕起伏。
从始至终,桑寻没有说一句话,全程只“嗯”了两声。
快到御珑湾的大门的时候,汤乔才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周末陪我去看看爷爷吧!爷爷身体不大好了,虽然你跟他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你爷爷,对你来说也没有坏处。周末很多人在,你如果不想待,露个面就可以走了。你爸爸……也很想见你。”
景春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桑家老爷子对几个孩子的私生活都不报一点期待,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管外面多乱,不要把任何乱七八糟的关系带回家,婚外子不管男女都不能认回本家。
不过可惜儿子辈的不争气就算了,孙子辈也人丁既单薄又庸碌,桑寻这个养在外头一二十年都无人问津的,倒是成了香饽饽。
桑寻是桑泽林的儿子的事,他上初中的时候就曝出来了,那时候上新闻,学校讨论了足足一星期,有些人有时没事就往他们班看,好像
他长了二头六臂似的。
那时候桑老爷子就有点想认这个孙子,毕竟不是不二不四的女人,是桑泽林的前妻,倒是桑泽林因为十分恨前妻,无论如何不愿意,也就作罢了。现在就算妥协可能也是因为利益,绝不会有丝毫个人感情。
但汤乔的语气,仿佛那是个深爱自己孩子盼着孩子能见自己一面的可怜父亲。
景春内心吐槽了会儿,突然听到富贵儿激动地说:“卧槽,是不是到了电视剧里争家产的环节,桑寻是不是就是那个流落在外的豪门继承人,集团太子爷,等几年后,他摇身一变霸道总裁,你就是总裁那个既没用又穷逼的老婆。”
景春:“……”
这傻鸟到底看了多少狗血电视剧。
“你觉得他是为爱与全世界为敌人设,还是负心汉人设?毕竟男人有钱就变坏。要不你大学学法律吧,到时候离婚了就分他股份,要他家产。”
要不是在车上,景春一定把它像扔铅饼一样扔出去。
富贵儿拖长声音“嗯——”一声,“快让他再生一个,你母凭子贵。”
景春忍无可忍:“他现在不会生!闭嘴!”
富贵儿仗着她不敢乱动,踩她肩膀,翅膀戳她:“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生?”
短暂的沉默,景春意外平静下来:“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会生?”
富贵儿抬头望天。
景春继续追问:“你既然说他是因为太爱春神所以感而受孕,就证明有孩子这件事也是件非常偶然且很难复制的可以称之为天道奇迹的事,为什么还会固执地认为,我能让他再次有子?”
富贵儿难得词穷,半晌近乎喟叹地说了句:“靠,原来你不傻……”
景春本来还想说什么,一下子噎住了,半晌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富贵儿你死了。”
虽然景春和富贵儿吵得不可开交,但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周叔捏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紧张,时不时偷偷瞥一下后视镜。
车后座的两个人像两座漂亮的雕塑,汤乔始终微笑着,桑寻面无表情。
汤乔在等桑寻回答,她也不催促,好像很耐心地在给他思考的时间,那种温和体贴而又没有攻击性的样子,很容易给人一种温柔可亲的感觉。
如果不了解她的话。
桑寻始终没有回答,汤乔看出了他的不愿意,她没有着急,也没有苦口婆心,只是突然语调轻松地说了句:“阿春也跟着一起来吧!”
景春轻轻“啊”了一声,但并没有回答。
汤乔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这些年你隔壁的景叔叔和徐阿姨对你照顾很多,爷爷也想见见他们,以表感谢。周末我会单独请他们过去的。”
景春心里一咯噔,心说这人真是滴水不漏。
以她爸妈的性格,哪怕景春哭着闹着让他们不要去,估计都拦不住,两个人一直把桑家当作金大腿。
但凡汤乔说一句想要景春也跟着,估计夫妻俩绑也会把她绑去。
景家哪里算的上恩人,去了自然也不会是座上宾。
桑寻也深知这一点,而且他并不笨。
所以汤乔连威胁都是体面且点到即止的。
——如果你不去,我不会动你,但你身边的人可能会因你而遭殃。
而且她这么说,大概率也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了。
富贵儿都忍不住说:“好可怕的女人。”
终于,桑寻点了头:“好。”
汤乔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然后戴上墨镜,敲了下车窗。
周叔把车靠边停下,汤乔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一辆红色卡宴早就停在那里,两个保镖等在一旁,护送着她上了车。
御珑湾是个不错的小区,只是建成已经超过二十年了,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汤女士出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以前有同学说桑寻命好,出生在罗马,以后万事不愁。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
但景春从
小陪他一起长大,太过于了解他,反而说不出这种话。
单单从人类的角度来讲,财富是一件稀缺品,有些人可以为了它去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付出昂贵的代价去换取它的。
从小到大,桑寻没有获得过太过的爱和关注,就连金钱也并不是充裕的,他住着豪华的房子,有保姆和司机照顾,每个月的生活费按时打到账上,但偶尔生活费不到账,或者不够,他甚至都不知道去问谁要。
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让他从小就养成很克制的性格,虽然景春知道他本来就是不爱说话,很冷淡,可并不代表,他就应该能承受这些。
有次保姆孟姨生病,司机也临时有事请长假,让他自己早饭买着吃,然而其实他的卡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生活费了,但他也没有吭声,随便应付一点吃点冰箱里的冷食,或者干脆饿着。
对于一个不被爱的人,求助有时也是一种难堪。
那会儿景春怕见他,经常躲着他,她一周后才发现,就每天让爸妈喊他过来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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