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被最亲的亲人放弃,到了这里又被明明答应看顾她的姑母丢下,被抛弃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她不想再体验一回。
吕家人都是善良的好人,可她不敢再依靠他人。
蔓云和在山异口同声。
“不麻烦。”
“一点儿都不麻烦。”
盛情难却,心中的真实想法又不想说,柒柒便认真找着其他理由:“蔓云姐,在山哥,你家房子也不够住。”
这是实话,吕家东屋一铺炕,在山跟在战乱中断了双腿的吕叔住着。
西屋为了堆放杂物,只垒了一张小炕,蔓云带着在江在住,两个人将将好,再睡一个她,便有些挤了,何况大家都在长身体,会越来越挤。
姐弟俩齐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算上灶间统共才三间的低矮土房,吕蔓云叹了口气,吕在山挠了挠头,他们只想着不能让柒柒一个人孤苦伶仃来着,竟忘了这茬。
见姐弟俩一脸窘迫,柒柒笑着说:“蔓云姐,在山哥,反正咱们就住隔壁,有事我就找你们,不用担心。”
蔓云又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日后挑水,劈柴这些重活,我和在山帮你干。”
眼看着到手的妹妹没了,在山很失望,可也没有办法,他蔫蔫地从墙头上出溜下来:“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说,不要一个人傻扛着。”
柒柒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好。”
吕蔓云把铲子和装满了野菜的篮子拿过来,递到柒柒手里:“这菜是大家伙帮着一起挖的,明儿你要出门,便还是跟在山柱子他们一起,莫要一个人。”
柒柒认真道了谢,告辞出门,来到右边相邻的院子,推开木头院门,走了进去。
她回手把门闩插好,走到屋门前,推开门,进了灶间,把竹筐和铲子放在地上,环顾屋内。
灶台上放着一双筷子,一个陶碗,都是用过的。锅边沾着一些黄米粒,还有一些煮粥煮出来的米油。
显然,她那姑母,不对,从丢下她那一刻,那女人便不再是她的姑母,以后她便喊她郑氏。
看来,郑氏是煮了一顿米粥,吃了才走的。
柒柒走到米缸那里,掀开盖子往里瞅了瞅。
还好,米还在。
小姑娘踮着脚探身到米缸里,用手拨了拨米,在心里估算着。
她一个人省着点儿吃,一天还是煮一顿,一顿一把米,大概能吃上个把月。
到那时,草原上,野地里,远山中,能吃的东西多了起来,日子也就更好过了。
仔细把米缸盖好,柒柒进了自己平日里住的西屋,仔细检查一遍,又走到郑氏和遇儿先前住的东屋到处看了看,发现只少了母子二人的衣物和一床小被子,其他的都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先前敌贼打进城内,烧杀抢掠一番,家里剩下能用的东西不多了,每一样都很要紧。
在空空如也的屋内来回走了一圈,小姑娘伸出一双小手把自己的脸蛋往上推了推,推出个大大的笑脸,大声说:“一个人过更自在,不用洗那么多的衣裳,不用做那么多人的饭,想什么时候躺就什么时候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用动不动就挨骂,多好。”
“多好。”
连着说了两个“多好”,小姑娘走到灶间去,踩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拿了个木匙,把锅里剩下的米粒和米油全都刮起来,稀罕吧擦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小姑娘又搬着小板凳到灶台旁的水缸边上,踩上去,半个身子探到水缸里,一小双手费力端着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连着舀了两次,这才把水瓢扔回水缸,又搬着小板凳走到灶台边,踩在板凳上,把碗筷和锅都洗刷干净,刷过水也舀出来倒进泔水桶里。
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又跑了那么远的路,又累又饿,等收拾好灶台,她已经头晕眼花,差点儿一头栽进锅里,吓得她忙从板凳上下来,捂着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得煮饭了,再饿怕是得晕,如今这个时候,可是病不起。
缓了一会儿,小姑娘起身,拿了个碗走到米缸边,探身进去抓了一把米,用水洗过倒进锅里,又添了两瓢水,把灶里的火生了起来,慢慢煮着。
随后把门口那筐野菜拎过来摘好,留出一把荠菜清洗干净,放在菜板上,双手握着沉重的菜刀费力地剁碎,收进碗里先放着。
往灶里填了根柴,她把剩下的野菜装进筐里,拎到外头,在一辆破旧的板车上摊开来晾着。
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往后每天也会出去挖新的回来,多的就晾成干菜储存起来,留着秋冬吃。
等把大半筐野菜全都摊平,返回灶间,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一粒一粒金黄色的米在锅里翻滚,看得小姑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跑去东屋,吭哧吭哧把家中唯一的一把椅子搬出来,往灶台旁一放,爬上去抱着双腿坐好,下巴搁在膝盖上,就那么盯着翻腾的锅里,看得出神。
清水慢慢变成粘稠的米汤,一阵阵米香弥漫开来,小姑娘用力地吸着鼻子,眯起了眼睛。
又等了一小会儿,她爬下椅子,把切好的荠菜倒进锅里,又用勺子从盐罐里舀出一点儿盐丢进去,拿了一把长柄木勺不停地搅动,直到菜熟,恰好灶里的火也熄了。
小姑娘乐颠颠地拿了个陶碗,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半,留了一半在锅里,打算留着晚上吃。
避免不小心把碗摔了,她也不往别处端,就站在灶台边,拿勺子小口小口吃起来,烫得一个劲儿地斯哈,却吃得格外欢快。
大半碗清汤寡水的荠菜黄米粥下肚,小姑娘抱着碗心满意足,眼睛弯成了月牙,自言自语道:“看吧,一个人过,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多好。”
收拾完碗筷,把锅盖好,门栓插好,又把椅子搬到门口挡住,小姑娘便把自己的衣服被褥等物从西屋倒腾到了更宽敞的东屋。
原本她和娘,还有郑氏和遇儿,四个人一起住在东屋朝南的大炕上的,可娘过世以后,郑氏便说挤,让她挪到了西屋又冷又小的北炕上。
如今好了,这么大的炕,她今天睡炕头,明天睡炕稍,后天睡炕中间,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一个人自在。
把被褥铺在炕头,小姑娘便钻到靠墙放着的八仙桌下面,费劲巴拉地把桌子下摆着的一个装杂物的木箱子挪开,随后搬开盖在上面的地砖,从里面翻出一个木盒,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一枚玉簪看了看,心道幸好她没把这处藏东西的地方告诉郑氏。
她把怀里的金手镯掏出来,连同玉簪一起放进盒子,又原样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忙活完,小姑娘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了拍手,脱鞋爬上炕,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顷刻间便睡了过去。
六岁光景,原就是要多睡的年纪,外加长时间营养不良身体本就疲弱,今日又城外城南跑了那么一大圈,早已疲惫不堪。
如今填饱了肚子,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一觉睡过去,等饿得醒过来,天都已经黑透了。
入目一片漆黑,小姑娘的心猛地揪起,手忙脚乱地把睡前放在枕头边的火折子摸了起来,等到火光亮起,高高吊起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而此刻,小姑娘脑门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大声和自己说着话:“凤柒,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啊,没什么好怕的。”
给自己打过气,小姑娘这才穿鞋下地,把蜡烛点了起来,随后又走去灶间,把灶间的蜡烛也点了起来。
火光跳动,屋子变得亮堂,小姑娘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把椅子挪开,拎着篮子开门出去收晾着的野菜,免得明早被露水打湿。
一出门,就见门口放了个碗,里面放着一块有她两个巴掌大的野菜饼。
她把碗拿起来,看向东院,知道定是她睡着的时候,在山哥或者蔓云姐过来送的。想必是她睡得太沉,没听到喊声。
她走到墙根底下,正准备喊人,就听隔壁屋内有阵阵哭声传来,她一愣,仔细听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
上次战祸,吕婶没了,吕叔又断了双腿,卧病在床。
吕叔以前风风火火,是个极其能干之人,可打那以后,他便消沉起来,时不时地便要痛哭一场。
他一哭,蔓云,在山和在江便跟着一起哭成一团。
而这,不过是战乱过后的云中城百姓悲惨生活的一角罢了。
这种伤痛,外人劝了也没用,只能等时间久远,慢慢淡忘。
小姑娘又叹了口气,把蔫了的野菜收进筐,拎着筐端着碗回屋,插好门闩,拿椅子堵在门前,灶里生火,把锅里已经凉了的菜粥热了热吃了。
野菜饼她没舍得吃,好生收了起来,准备留着明天出门的时候带着。
随后简单洗漱,再次回到东屋炕上。
烛火摇曳,夜风呼嚎。
小姑娘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各种妖魔鬼怪,挥舞着残肢断臂,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吓得她裹着被子缩到炕角,瑟瑟发抖。
“不怕,不怕,柒柒不怕。”
小姑娘带着哭腔给自己壮胆,就那么强行睁着眼到了后半夜,直到困得撑不住,这才歪在墙上睡了过去。
等到天亮,吕在山和柱子等人在大门外喊她出门去挖野菜,小姑娘才一个激灵醒过来,大声应了一句,穿鞋下地。
匆匆洗了脸漱了口,用手作梳拢了拢头发,拿根头绳胡乱一绕一系,灌了口冷水,拿上昨晚那块野菜饼,睡眼惺忪,蓬头垢面,拎着竹筐和铲子,关好屋门院门,跟着大家伙就走。
一群孩子吃不饱,起得早,各个精神不济,哈欠连连。
好在又是个晴天,孩子们顶着刚升起的太阳,踩着朝露,出了城门,来到草原上。
云中城内,除了为数不多的达官显贵,富庶商贾,普通百姓人家几乎都得靠着野菜贴补粮食的不足。
此刻是初春,野菜没那么多,摘过之后重新长起来也没那么快,这就导致孩子们一天比一天走得远。
走了小半个时辰,过了个小山坡,才来到一处不曾被人采摘过的草地。
孩子们都很高兴,四下里散开,挥舞铲子忙活起来。
柒柒年岁最小,已经累得两腿发酸,她坐在地上,啃着野菜饼,歇着腿。
昨晚上哭得跟狼嚎一样的在山,此刻活力四射地挖着那一丛丛绿油油的荠菜:“柒柒,你累就歇着,我把这些荠菜挖完,咱们的筐就差不多能装一半了。”
“谢谢你在山哥。”柒柒点头道谢,啃着饼子看着远方。
看着看着,她突然伸手一指:“在山哥,那有蓝色的花,我去看看。”
在山不在意地挥了下手:“你去吧,记得给我姐摘一朵,她也爱花。”
“哎。”柒柒乖巧应着,把最后一口野菜饼放进嘴里,起身,朝着那蓝色的花朵跑去。
可等她跑近,却吓了一跳。
那并不是什么花,而是个和在山差不多大的孩子,手里攥着一根蓝色的飘带。
那孩子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早已见过无数死人的小姑娘很快镇定下来,捡起一个土块丢在那孩子身上:“喂,你还活着吗?”
土块落在那孩子身上,他丝毫未动,唯独攥着飘带的手指微微蜷了下。
“活人。”柒柒拍拍胸口,走过去,扳着那孩子的肩膀,费力地把他翻了个面。
和他那一身脏污不堪的粗布衣裳一样,男孩的脸上,泥土混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有些惨不忍睹,已然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似乎是哪里有伤,在被柒柒翻过来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脸皱成了一团。
“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柒柒手足无措地道歉。
男孩却双眼紧闭,再无回应。
柒柒伸出一根手指到男孩鼻子探了探,探到呼吸之后,便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在山招手:“在山哥,你快来,这里躺了个人。”
在山一听这话,拎着铲子撒丫子就往这边跑:“你先别靠近。”
听到在山的喊声,孩子们不知发生何事,撂下手里的活,先后跟着跑了过来,看到地上躺着的男孩,也都是一愣。
在山跑近第一件事,就是拽着柒柒的胳膊,带着她退出去好几步:“当心是敌贼。”
一听敌贼二字,饱受战祸之苦的孩子们顿时变了脸色,齐齐举起手里的铲子镐子,做出戒备的姿态。
见大家伙草木皆兵,柒柒生怕下一瞬那些铲子镐子就落在男孩身上,忙伸手指着他:“你们看,他晕了,不会伤害我们。”
在山警惕地环顾四周:“那也不能大意,万一是敌军派来的细作,施的苦肉计呢。”
柒柒想了想说道:“应该不能吧,他穿着咱们汉人的衣裳,长得也像咱们汉人。”
前阵子那一场恶战,韩将军带着大兴军队打了一场大胜仗,已把侵扰边关多年的匈奴人驱赶到了草原腹地,战场北移,大家伙都说,匈奴人不敢再回来了。
云中郡的百姓,也是因为这点,才敢出城寻野菜。
再说,哪有让这么小的孩子当细作的,还是个快死了的。
听了柒柒的话,孩子们凑过去仔细打量,发现那男孩还真是汉人模样。
虚惊一场,孩子们撂下手里的家伙事,纷纷猜测起男孩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柒柒说:“现在北边在打仗,咱们这眼下倒是太平,他是不是跟着家人逃难来的,不小心走散了?”
先前云中城战火纷飞的时候,城中百姓也有不少拖家带口往南逃的,这个猜测合理,孩子们纷纷点头,表示有这个可能。
见柒柒一直盯着那男孩看,在山猜到她的意图:“柒柒,你不是想救他吧?”
闻言,大家伙齐刷刷看向柒柒。
柒柒认真点了点头:“嗯。”
一听柒柒想救这来历不明之人,孩子们纷纷劝着。
“虽说他长得像汉人,可万一他是匈奴人呢,那可是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敌人。”
“是啊,柒柒,如今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管他了。”
“看他这样,想必也活不了几天,估计很难救回来,何必白费力气。”
“柒柒,别犯傻,你自己都吃不饱呢,哪里来的粮食再养一个人。”
孩子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理由,但几乎全员不同意柒柒救人。
在这朝不保夕,自顾不暇的时候,救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确实是给自己找麻烦。
柒柒知道,大家伙说的都在理。
小姑娘小脸紧绷,沉默良久,低声喃喃道:“可他还有气。”
上辈子,她就是这般,尚未咽气就被抛弃。
若那时有人肯救她,她定然能活的,绝不至于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死去。
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许久,可那种绝望,依旧刻骨铭心。
她是想救他。
可她也知道,若是大家伙不同意,她一个人也救不了。
既然大家怕他是匈奴人,那她把他喊醒,问清楚好了。
柒柒把小手从在山手里挣出来,走到男孩身边蹲下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可是汉人,你若是汉人,我便救你。”
等了一会儿,男孩没有任何回应。
“看吧,他马上就要死了,救也救不活的。”一个孩子说道。
其他孩子也附和着,劝说柒柒打消救人的念头。
得不到回应,大家伙态度又明确,柒柒小脸垮了下去,语气伤感:“既然你不说话,那我们就算无缘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若你死了,我便挖坑将你埋了,让你入土为安。”
在山上前,拉起柒柒,老气横秋地叹气:“走吧,人各有命,这年头咱们顾好自己已属不易。”
小姑娘看了男孩两眼,犹豫不决。
在山拉了她一把,她顺着在山的力道抬脚往前,可却没能走动,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裤腿被男孩死死拽住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忙看向男孩的脸,就见他仍旧紧绷双眼,可嘴唇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她急忙跪到地上,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倾听。
男孩气若游丝,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可却断断续续不停说着“救我”。
柒柒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在山哥,柱子哥,他说了‘救我’,说的是汉话。”
“当真?”两个孩子学着柒柒的样子,也都跪在地上,凑上去仔细听了听,随后对视一眼:“还真是。”
柒柒挺直了瘦弱的小身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在山哥,柱子哥,我要救他。”
如今她一个人过,辛苦,劳累,她都不怕。
可她怕黑,更怕孤独,尤其是乌漆嘛黑的夜里,孤零零一个人,实在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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