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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认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开。
别说这些敬仰道君的修界弟子, 就连原本恨得想要将天枢道君挫骨扬灰的云麓仙府等人,也诧异地望着他。
修界虽不如人间界看重礼数教条,但在众人眼中, 天璇君对道君如师如父。
如此弑师弑父的行径……与妖鬼邪魔何异?
恐惧和惶然在所有人的心头蔓延。
眼前银发雪衣的道君仍与从前别无二致, 却如一块稀世美玉,突兀地裂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瑕疵。
“道、道君……”
在他身后,那弟子面色苍白,顶着周遭压得人喘不过气地窒息氛围出声。
“余下的魔族,人数虽不多,但应付起来仍有些吃力,道君可、可否……”
云麓仙府的弟子都围在道君身侧, 一心想要从他手中夺回他怀中的尸首。
而剩下的七宗弟子,加起来也远不及天枢道君, 方才道君以一己之力撑起的结界,他们维系不了太久。
虽然道君此刻与平时不太一样,但在事关修界的大事上, 应该还是会……
“不可。”
他答得干脆利落, 连头都没抬。
他仍在源源不断地向昭昭的身躯输入灵力,只有这样, 才可将她的身躯停留在刚刚绝命的一瞬, 使她不至于如常人那样腐化。
众弟子未曾料到这样的回答,一边焦急地看向结界, 一边道:
“道君三思啊!大家都为檀昭仙子的事情难过, 可是正因为难过, 您才不能如此自暴自弃, 檀昭仙子以一己之力拼死也要除掉魔将黎婴, 您要是撒手不管, 不是让檀昭仙子白白牺牲了吗……”
雪睫轻颤了一下。
见道君似乎有所触动,那人再接再厉。
“灵山的事情还未解决,余下的魔族还在试探进攻,人死不能复生,但修界的所有人,包括云麓仙府,都还仰仗着道君呢!”
宛如凝了霜的长睫愈发颤动起来,他抱着怀中少女的手臂又蓦然收拢几分,越拥越紧,像是在弥补什么,追回什么。
他嗓音里染着低低的笑声,咀嚼着每一个字眼。
“那她呢?”
“在她最后一刻,又有谁回应了她的求助?又能仰仗谁?”
“上千年潜心修道,数百年征战平乱,我救过数不清的人,做了千年的修界栋梁,平生所求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们在我离开之后,保护好她。”
他回想起这七年来的分裂、撕扯,责任与私心的折磨。
她已经斩断情丝,他也决定放过她,哪怕自己再也拿不起一念剑,他也不会让她知道这一切。
只想着,若是他能当好这个道君,令修界四下太平,她与她的宗门能够安心修道,也算是另一种结局。
可到头来——
“原来我不惜抛下她也要所庇护的修界,就是这么待她的。”
天枢道君抬眸瞧着这些弟子,温然一笑:
“护了修界这么多年,承了天下共主之名,我似乎从未有过一次肆意妄为之时,那么作为道君的最后一日,便任性一次。”
“我不会出手,若有人死在这里,只当是给我的妻子陪葬吧。”
血液在这一瞬凝冻。
……道君真的疯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随他这句话落下,结界轰然而碎。
原本忌惮着天枢道君的魔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开始大胆地围攻这些仙门弟子。
而天枢道君抱起昭昭,不知要往何处去。
云麓仙府的人自然不会让他就这样带走昭昭。
但还未靠近,一念剑便化身数百道金色剑影,围绕着他和昭昭,仿佛一层密不可破的茧,既不会伤到他们,也令他们无法靠近。
钟离舜红着眼奋力砍杀,发现自己怎么也冲不进去后大喊:
“你把师尊还给我们!你不是一心护着那些七大宗门的弟子吗!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他们……他们之中也有帮过我师尊的人,你不能眼看着他们送死,把师尊还给我们,你去救人啊!”
雪衣道君只道:
“让开。”
“道君!”小白急切道,“你如今先杀天璇君,又对七大宗门的弟子见死不救,可主人心地善良,不需要旁人陪葬,你这样只会让主人难过,而且天下所有人,都会怪主人,怪她让你疯癫失常,你这是害了主人!”
这一段话,终于令天枢道君有了些许反应。
小白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如今唯一能触动天枢道君的,唯有与他主人有关的事。
这样一想,又觉得心中无限唏嘘。
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怀中的少女不会知道这些。
她活着前唯一记得的,只有他不肯回头救她的模样。
远处传来了黎婴残部逃来的动静。
涂山珑的人还在后面紧咬不放,估计是怕他们不是逃跑,而是想继续追上去找他们的主将。
黎婴残部的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他们就看见了主将的尸首,还有黄沙周围这一片混战的人马。
银发雪衣的道君站在不远处。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道君在此,以往无数次与修界道君在战场上交锋的回忆涌了上来,顿时生出了投降之意。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黎婴所带领的魔将擅用弓箭,他们放下手中长弓,按照以往战场上的规矩,缴械不杀,这一次他们也以为如此。
道君的视线落在了他们手里的长弓上。
原来是这个,他们就是用这个伤了昭昭的脸。
“我们认输,投降,还请道君——”
话未说完,剑光纷乱如雨而至,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中,一念剑如刀切豆腐般斩落无数魔族的头颅四肢。
有魔族凄厉的声音炸开:“道君饶命!我们已经投降了!”
“那又如何?”
一念剑落入敌阵,仿佛无情的杀戮机器,瞬间剿灭了无数生命。
怀抱着昭昭的他召回灵剑,又亲自投身敌阵,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握紧剑柄,不需要任何思考地扬起、落下。
无形中束缚着他的那些枷锁一根根崩裂。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他没有去听,想也知道,应该是些让他以大局为重,莫杀降兵,否则今后若与魔族再次开战,也会绝了他们的后路。
他充耳不闻。
看,这一剑挥下去,其实也并不难。
只要放弃从前的那些条条框框,这天地间,本就没有任何能束缚住他的东西。
不管是将人间的妻子带回修界,还是让那些阻拦他的声音闭嘴,他原本,都可以做到的。
是他做了太久的空壳,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才会让她失望,让她受伤,到最后,自己明明就在她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活过来,让一切重来就好了。
斩落最后一颗头颅时,已经被血浸泡得难以握住的一念剑重归剑鞘。
他看了一眼云麓仙府的方向。
“快拦住他!!”
离风高喝一声,在那道雪色身影御风而起的同时跟了上去。
虽然他不知道天枢道君想要做什么,但以他此时的疯狂程度,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不奇怪。
云麓仙府内。
被勒令留在这里不许跟去的墨陵云急得坐立难安,对面的师岚烟脾气比他大多了,她不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还因为天璇君故意不让她和墨陵云去而破口大骂。
“……阴险狡诈的死老头,从小我就看不惯他了,自己修为提不上去就寄希望在天枢身上,天枢养只灵宠,他都觉得玩物丧志要偷偷摔死,现在连昭昭也不放过……”
“师妹。”
子骞从屋外快步走来,沉声道:
“天枢道君带着檀昭仙子回来了。”
墨陵云霍然起身,喜形于色:“真的吗?原来道君消失这么久是去救檀昭仙子了……”
“不过,”子骞顿了顿,脸色不太好,“檀昭仙子的样子,好像有些奇怪。”
待师岚烟与墨陵云一道至云麓仙府的殿外时,被天枢道君设下的结界挡住的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正在空地处以血画阵的身影。
在阵法的中央,躺着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怎么了?是……晕过去了吗?”
师岚烟喃喃出声。
虽然这么说,谁都能看出,昭昭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而她的脸色,已经与活人不太一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墨陵云也很快意识到什么,想要穿过结界,却因实力悬殊而驻足,连忙向旁边鬼兵门的长老求助。
“道君这是要做什么?”
鬼兵门最擅阵法结界,长老是位颇为年轻的男子,他对身旁的道侣道:
“无论如何,先破开结界,问清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开始合力破开天枢道君的结界。
原本在照月峰的曜灵也听到了正殿附近的动静,匆忙赶来,一眼就看到了被天枢道君置于阵法中央的女修。
“师尊——!”
她用力击打结界,怒声道:
“你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原本对周遭一切声音都无动于衷的道君终于抬起头来。
红色恶鬼面具还戴在她的头顶,露出的那张面孔虽然与上次所见不太相同,但这性格却不会骗人。
“曜灵!”
师岚烟试图抓住她,却晚了一步,眼看着道君将她抓进了结界之内。
与此同时,鬼兵门那对道侣也终于撕开了结界,跃身而入,看清了天枢道君所画的阵法究竟是什么。
“……子母召归咒……”
他喃喃出声,心中骇然。
恍若一阵惊雷劈下,师岚烟看着画下阵法最后一笔的天枢道君,面无表情地要将手下挣扎叫嚷的小姑娘按在阵眼上,她连忙大喊出声——
“她不是你女儿!!”
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顿住了。
“也不是谢檀昭的女儿!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没有孩子!七年前你离开云梦泽的时候她没有怀孕!天枢你听见了吗!你和谢檀昭之间没有孩子!!”
师岚烟生怕再晚一步,曜灵就会死于她的一句谎话之下,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大喊出声。
留在云麓仙府的弟子们皆露出愕然神色。
七年前……云梦泽?
难道说,檀昭仙子,就是道君曾经入世历劫时成过婚的妻子吗?
鬼兵门的长老见道君动作凝滞,连忙想上前将他脚下的禁咒蹭掉,顺便再将檀昭仙子挪走,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然而才刚触碰到阵法的一点边缘,他便被一股汹涌灵流掀翻数十米。
“夫君——!!”他的道侣连忙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一片混沌中,天枢道君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夫君。
他将手中的小女孩丢开,缓缓俯身,拥住阵法中央的少女。
没有人能看清道君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从来屹立于修界之巅,离飞升证道仅一步之遥的道君弯下背脊,被鲜血染红的白衣颤抖着,像濒死的白鹤。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唤他一声夫君了,
作者有话说:
昭昭肯定没死,她还有大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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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漂浮的内室, 门扉紧闭,掩去了外面朝内窥伺的视线。
紧随天枢道君其后追来的离风等人也被明决道人关在门外,在若影若现的喧嚣声中, 床边的曜灵用袖子将脸上的眼泪擦干, 最后看了眼床上的昭昭,转身抬脚朝外走去。
“你去哪里?”
天枢道君出声问道。
曜灵愤愤看他一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方才抓着她,一语不发却满身杀气的模样。
尽管后来听了师岚烟的话明白过来,他是想救师尊,可曜灵还是觉得生气。
现在才知道救人有什么用!
真想救人,拿他自己的命去换啊!
腰间灵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 不断颤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出鞘, 切下他的脖颈。
然而到最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明决道人。
不再如平时那样乐呵呵的小老头望着她, 眼中含着几分担忧。
“……外面那些人太吵了, 师尊不喜欢宗门里吵吵嚷嚷的,我去让他们安静一点。”
身量还不到大人腰间的小女孩睁大双眼, 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装得好像方才在昭昭床榻边哭喊着“我要师尊”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小孩子了。
死亡如江河奔逝,不是她这样的小孩子可以逆转的。
但她也有她能做的事, 也是师尊从前教导过她, 希望她能做到的事情。
端坐一旁的银发道君缓声道:
“外面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 待在这里更安全。”
曜灵:“安全?你刚才可是想杀我呢。”
他抬眸, 那双琉璃般冷然的眸子漂亮得不似凡俗之物, 却也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如果能救她, 我仍然还会杀你。”
“……”
神经病!
曜灵怒视他一眼,心中暗暗想,修界道君有什么了不起的,师尊说了,等她长大一定会变得很厉害,就算是道君也没有她厉害。
到时候,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曜灵重重摔门而出。
殿外的喧哗清晰了一瞬,又很快被拦在外面。
听起来,在魔界边境的那些七宗弟子似乎也已经折返,正与其他人简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应该还带回了天璇君的尸首,要不然外面的动静不会这么大。
但这一切,与天枢道君都无关了。
他静静望着明决道人,道:
“请您救她,无论需要什么天材地宝,还是谁的修为金丹,只要能够救她,我都会想办法取回。”
明决道人的眼皮动了动。
前者就算了,修为金丹……他还能从哪儿取回?
“人死不能复生,道君节哀。”
“说谎。”
他语调平淡,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能剥开对方的皮肉,看穿对方的一切念头。
“以她的修为,正常情况下,她就算拼了命也不可能杀掉魔将黎婴,只可能是借助了什么外物。”
明决道人垂下眸子,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老朽远在此处,怎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若真的没有一丝生机,你怎会是如此反应?你不说,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觉得她死了,以后永远都不再缠着她,是吗?”
“老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决道人——”
顷刻间,天枢道君的手指已经贴在了明决道人的脖颈上。
他的指骨寸寸收紧,指腹压着对方运行的经络,眼中幽深晦暗的情绪翻滚。
“那你如何解释,你如今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的事实?”
从始至终无动于衷的明决道人,终于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很轻的叹息了一声。
“道君如此执迷不悟,只会害人害己,酿成苦果。”
矮桌被掀翻,桌上的茶盏花瓶碎了一地,天枢道君收回手,恍若无事发生般又坐了回去,仪态优雅得挑不出一丝错。
然而他此刻满身血污,衣衫褴褛,银线般的长发也凌乱纠缠,反而显出几分平静的癫狂。
“纵有苦果,我一人独食。”
明决道人摇摇头,最后还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木匣。
与当日他给昭昭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此物名为不死木,是唯有木灵修士可以使用的仙家之物。”
天枢道君从未听说过,但光是这东西的名字,就足够让他一片死寂的眼底透入几分光亮。
不死木……
“不要以为这是个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宝物,天地生死有常,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逆转生死,昭昭她之所以还有一线希望,是因为,作为人来说,她已经死了,可作为木头,她还活着。”
天枢道君蹙起眉头。
“她不能作为木头活着,我要她真正活过来,作为一个人活过来。”
明决道人作为神农道的修士,像天枢道君这样对他们提出无礼要求的伤者家属见过不知多少。
“可以。”
说完这句,他明显感觉到天枢道君僵硬的身体一松,但他又道:
“寻个木灵之气充盈的地方,等上三四百年吧。”
呼吸骤然凝滞,天枢道君的眸光一寸寸冰冷。
“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明决道人笑道:
“过了三四百年后她醒来,并不会耽误她的修行,甚至比她作为人的时候修炼得更快,只是需得保护好她,莫要让不明真相的人砍了她的枝叶,伤了她的根茎,她没有痛觉,但若醒来之后缺胳膊少腿也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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