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
都没有用。
楚明姣就那样当着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泪,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鲜血,一时间没有停止的趋势。她俯身开始咳嗽,呕吐,身体止不住颤抖,动静大到骇人。
滚热的脸颊贴在自己掌心中,时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尝到那种提心吊胆,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边连声问:“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字音。
脑子里唯有两个念头。
——来之前,苏韫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过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见多识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本领,既然不是外伤,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剑上去。
她阻止不了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函。
他会用神灵之力强行叩开她的灵识,查看本命剑的情况。
情势也确实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江承函见她死也不说话,深深皱眉,神力化为丝再次潜进她的身体。
这次不再查外伤,径直往最为隐秘的灵识里潜去。
灵识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费些时间,可得益于他们的身体早已全然契合,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静,耳边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啸的杂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实的。
楚明姣的灵识中悬着一把剑,这剑缩得只有巴掌大,锋芒四溢,流光湛湛。可仔细一看,不,都不需要仔细看,剑身遍布的裂痕已经藏无可藏,由上至下贯穿,满身蛛纹,完全碎尽了。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痉挛,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她想说话,江承函凑上前听,却见她唇瓣一张一合,他接了满手的血。
温热,粘稠。
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灵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着指缝间的血,呼吸凝滞,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横亘着悬浮,冒着冷气。
那冷气不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终于缓过来一些,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内,连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弯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声地从袖口掏出干净帕子,摁在他指缝上。
才动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时候的事。”江承函看着她,喉结颤动:“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诚实:“十几年前,但那时候不严重,今年才发作得厉害一些。”
“你从未想过和我说。”
“对。”
“为什么?”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样湿漉漉,还没完全缓过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样固执的人。我们理念不一,我挂念山海界,你挂念凡界,可最后谁也不会退让。将伤口揭开,你会囚着我,困住我,想尽各种办法让我疗伤,让我远离凡界与山海界的纷争。”
“但我不愿意。”才好一些,就一口气说这么一长段话,她顿了顿,江承函又送来一颗药丸,她就着他的手指咽下,接着说:“我的家在这里,纵使天下人都认为它该死,我也要为它搏一搏。”
江承函指节收拢,这位凛若冰霜的神灵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径直打断她:“你如何为它搏?你为它搏取生机的方式,就是明知剑心受损,还一再贸然动用它,甚至掐出法诀,生生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状态,与深潭拼完,还能有活路吗?”
楚明姣沉默了会,道:“古来之事,从来只看结果,不论牺牲。”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问:“你下这种决定时,可有想过我?”
他这一抬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红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一次也没有。
楚明姣翻身半坐起来,就着面对面的姿势去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语气软了些:“江承函,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你天生就是神灵,生命亘古长久,可我只是个凡人。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吗,终有一日,我们会要面临离别。”
女孩脸上又有了血色,一派的纯真明艳,说的话却句句诛心。
一个字都不能听。
不能深究。
她究竟知不知道……
楚明姣无知无觉,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裳,认真说:“你就当我生来不羁,长有反骨,永远辨不清真情实意。现在,我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拦我。”
说着,她转身朝禁区外走去。
江承函没有拦她。
她脚步不快,脑子里想的事很多,最后却通通停下,只剩一个念头:从头到尾,江承函没问本命剑因何破碎。
不是不想问,是觉得没有必要。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
在看到本命剑的那一刻,他就给自己定下了罪。
楚明姣最后还是回了下头,她往身后瞥,发现神灵长衣扫地,仍坐得端直,背影挺括。世人敬他,畏他,连愤恨都是悄悄的,不敢声张,偌大的潮澜河,殿宇上千重,可除了她,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此时此刻。
他整个人好像快要被自责淹死了。
楚明姣咬咬牙,踏出了禁区,禁区的藤蔓门外,苏韫玉和宋玢正疾言厉色恐吓汀白和春分,宋玢一边外里瞭望,一边威胁苏韫玉:“你要是敢拿她本命剑……的事来骗我,你就真完了,咱们兄弟没得做。”
苏韫玉躁乱地扯了下衣领,沉声:“我拿这种事骗你,我脑子进水了?”
这倒也是。
宋玢和苏韫玉暂时休战,准备强闯,下一刻就看见了从禁地里出来的楚明姣。
宋玢顿时眼前一亮,和蜂蜜似的围着她转了一圈,连声问:“没事吧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刚才苏韫玉和我说,你本命剑出事了,这怎么回事,到底真的假的啊……”
他话没说完,脸就被楚明姣推到一边,到了喉咙口的话全部止住。
楚明姣看向苏韫玉,后者倒是神色如常,上前几步,耸耸肩问:“伤势都处理过——”
话还没问出来,就眼见着楚明姣额心中圣蝶的印记璀然亮起,她眼也不眨,顺手抽走汀白腰间的长剑,只听一声出鞘剑吟,长剑在她掌中转了一圈,竟以剑柄为发力点,径直斩在苏韫玉胸膛上。
她的灵气尚未完全恢复,这一下用了圣蝶之中的神力,不伤人肺腑,皮肉伤确实实打实的。
苏韫玉捂着胸口闷哼,连着后退好几步,边苦笑着举手头像,边认错:“你来真的啊,疼,疼!”
楚明姣看都不看他,将剑丢给汀白,自己面无表情地掠向界壁的方向。
潮澜河如今漫山遍野,皆是人影。
宋玢见还来了这么一出,气氛又极其可怕,也不敢吭声,光跟苏韫玉挤眉弄眼,跟着楚明姣往界壁那边赶。走到一半,脑袋里骤然荡出一声碎响,那声音宏大,还伴有回音,像某种不可置信的嘶哑质问。
他捂着后脑勺,嘶了一声。
同样有反应的是天青画,它在宋玢的袖子里变得滚热,宋玢被烫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将小小卷轴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于此同时,天青画的声音也在脑海中回荡。
【奇怪。】
【神主居然对监察之力出手了。】
这话才说完, 宋玢都没回过味来,天青画又咦了一声:“不对,神主一边对监察之力出手, 一边又——这是准备再关一条界壁?他这态度, 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这话宋玢听懂了, 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可能是神物天生对神物感兴趣, 天青画才苏醒,骤见这种“同类相残”的局面,心里被勾得痒痒,它憋了一会儿, 怂恿宋玢:“我们偷偷掉个队,去禁区里看看?”
宋玢看了看前头不远处的楚明姣和苏韫玉, 被它看热闹的语气弄得眼皮一抽:“神物打架,我去干什么?还有,禁地需要腰牌才能进。”
从前老大祭司和二祭司进去, 都需要神主点头首肯。
天青画循循善诱:“你难道真不好奇这里头的纠葛?我可和你说过,监察之力死守规矩, 它绝对是站在凡界那头的,神主对它动手,就证明与它观点不一,但看情况,神主也不像是为山海界谋活路的样子,那他到底想干嘛。”
这一句,简直说到宋玢心坎上去了。
“至于禁地,你跟着我, 还能进不去?”
天青画再怎么窝囊没真本事,在神物里吊车尾, 那也是神物。进个禁地,难不住它。
宋玢在原地站住,眸光疯狂闪烁,他给自己套上了层层防护的灵器,末了不放心,还想给自己贴上符篆,却被天青画轻飘飘制止了:“还是别贴了,我好心建议你将灵器也取下来,等会进去,真遇上神物对决,这些东西会在瞬间炸开,你没被神力弄死,也要被反震之力炸死。”
宋玢“嗬”了一声,抖了抖满身灵器,不太相信地开口:“这些可都是顶级灵器,能抵化月境修为,足足十二件,全部炸碎?”
他没见过神物对决的场面,现在一听描述,唯一能想到的,是楚明姣的本命剑不惜一切下死手的时候,可能会出现这种惨烈的情景。
“那我现在进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天青画卷轴在半空中铺展,它看热闹心切,当即说:“有我呢,他们打架,我掺和不了,自保总没有问题。你到底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宋玢咬牙,现在两道界壁前,五世家的人基本聚齐了,山海界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现身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能借着天青画前往神灵禁区弄清事情原委的,现在可只有他一个,说不好,能阻止江承函抹除界壁。
一人一画飞快穿过进去的藤蔓,果真没遇到阻碍,他们一路往神力波动的深处挺进,期间,宋玢问天青画:“你现在完全苏醒了?能一长串一长串说话了?”
他心里憋着的疑问可太多了。
天青画又不说话了,它好像只对“神主和监察之力打起来了”这件事感兴趣。
宋玢一下醒过神来,感情它之前都在装死,气得他连着谴责了一路,说亏他之前还想方设法地跑凡界,跑荒州为它恢复力量。
后面天青画听不下去了,它咳了一声,听着呼啸的风,感受越来越接近的神力波动,好声好气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哪件不是有关远古,有关神物的。再说,我也不没全然忽视,有些能回答的,不是都回答了吗。”
“你们人族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反噬,我们神物,也有自己的规矩。”
“你看两任神主就知道了,他们的一个决定,影响了多少生灵。就拿这件事来说,他站凡界,还是站山海界,都会有无数人为此牺牲,他在满地骨血中,连自己的决定是错是对都不知道。”天青画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为他说话。”
可惜这番话,当事人没能听得进去,因为他们的前方,就是天青画口中,神物打架的现场。
偌大的天地间,飞雪逆风而上,形成数千里直流的白色雪瀑,远处的稻穗,花卉,那棵十几人合抱的常青树,天地间所有活物都被连根拔起,引发山崩地裂之势。
宋玢捏紧天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青画也诧异:“看样子,不是普通的争执啊。”
怎么像是要不死不休一样。
“天上是什么。”宋玢定定神,眼睛才从冰雪之境上挪开,就看到了另一面的景象。
与雪瀑崩塌之相对峙的,是九根横亘天穹的锁链,那锁链从一头牵到另一头,响动时发出的叮当之音,像是直击心头的叩问,无尽地回荡,颇有囚困万物之势。
只是看一眼,人的心里就敲响了警钟,拔腿就跑成了唯一的本能。
天青画看了一会,回答:“是监察之力的真身显化。”
“看。”天青画化出一支藤蔓,往雪瀑旁边一指,说:“神主确实在封界壁。”
宋玢一下腿都不抖了,他倏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面巨大的投影显现。
如今潮澜河两条界壁的位置,被人海涌满了,从高处俯瞰,漫山遍野,甚至连浪潮边都是排着长龙的队伍。
这个角度,人群和蝼蚁一样渺小,在这种动辄崩碎虚空的异象面前,这两方任意抬抬手,他们就能被毫不留情地抹灭。
也确实是如此。
就在天青画话音落下之后,这漫天雪色果真有了动静,它摇身凝作一只巨大的手掌,这手掌虚影大到几乎囊括天地,径直朝界壁压下去的时候,人是根本生不出反抗之心的。
可即便如此,山野人潮之中,还是有许多道人影纵身飞出,硬着头皮,抵抗着本能,抱着必死之志飞迎上那道掌印。
五大家的家主,少家主,长老,楚明姣,苏韫玉,还有那些他熟悉的,或是下意识觉得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具体人名的人。
雪掌印并不伤他们,它轻巧地一拨,浩荡长风将这些人拂开,叫他们天女散花般跌落回人群。
自身掌势却不停,对准其中一条界壁,巨大的吸力喷薄而出,已经进入界壁的人便如水开捞饺子一样被从里面捞出来。
这一幕,连横亘在天地间的锁链虚影都看不下去了,其中一根纵向刺出,想要插手干预,来路却被那条从天尽头挂下来的雪色瀑布拦住,有心无力。
宋玢看得眼眶一热,他捏着拳头就往冰雪殿里冲,一脚踢开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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