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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汀白发现清风又开始抖,有些看不过去地勾他的背:“你又抖什么,收收你的心思,搁这自己吓自己干什么,你想的那些,殿下压根不会去考虑。”
最坏,不过就是回山海界再和那群人打一场。
半晌,楚明姣摊开手,扯了下唇角,淡然道:“那也没办法了,我们总不能不回去。”
说归说,最后还是想了个不怎么高明的办法。
他们重金请了个易容师,给楚南浔改变了下面部轮廓,而额心与手背上,都被画上长长的线条,那是傀儡人的特征。易容师走后,楚明姣左看右看,为确保能以假乱真,在楚南浔的十根手指上都黏上了细细的傀线。
乍一看,就是个被制造出来用于战斗的傀儡人。
“就算他们看到你,也只会以为是我们其中一个制出的傀儡,身上有我们的气息,所以勉强也拥有了山海界的‘血脉’,这套说辞能行得通。只要他们不走近了仔细看,就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楚明姣接着道:“我不会让他们近身的。”
“好。”楚南浔莞尔:“都听你的安排。”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触动了空间印。这就是界壁的神异之处,只要能出得来,回去就简单得多,触动空间印,界壁会开在前方。
未免惊扰凡人,他们在京郊选了个人烟稀少的荒地,一步跨进旋涡状的界壁中。
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怎么出声,刚开始还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渐渐的就没了话音,都处于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楚南浔的心情无疑最复杂,重获新生,近乡情怯,回去后也暂时没法与亲人相认。苏韫玉想的也多,他担心起冲突,真要和神主殿与祭司殿对着干,今日非得要楚二的本命剑出手才能平定风波。
算了吧。
楚二的剑心才好一点,现在是一点都禁不起折腾。
相比之下,楚明姣倒是没那么焦虑,她在小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缀在前头两个人的后边,心里想的是,柏舟早知道她就这几天会回去,现在在那条界壁旁守着的,估计只有神主殿的神使。
祭司殿的人不会来的,来了今日肯定得打架,就算打不起来,也会闹个天翻地覆。
江承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想是这样想,可等界壁真抵达目的地,停下来之后,楚明姣率先踏出界壁,抬眼四顾,才发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界壁边上是树林,再远些就是宛若矗立在云间的藏书阁,往常,总有穿着神主殿礼服的神使们来往出入,不谈热闹,但绝不会如此寂静,静到只能听见树梢枝头鸟雀的唧啾声。
她左右看了看。
半个人影都没有。
显然,这片地域被人下了禁令,而能叫神主殿与祭司殿如此言听计从的,偌大的潮澜河,唯有江承函一个。
若说这不是刻意的大开后门。
谁也不信。
苏韫玉与楚南浔见她久无动静,一前一后踏出界壁,望见这一幕,都在原地怔了怔,少顷,前者看向楚明姣:“你先前说柏舟就是江承函,我现在信了。”
“我们方才商议了下,你哥哥想回楚家看看。”他透过这片丛林,往更远处眺望,似乎在看那从未允准外人进过的神灵禁区,“你呢?和我们一起,还是暂且留在这里?”
“我……”楚明姣定了定神,她只稍微顿了下,就很快有了自己的主意:“我让汀白陪着你们回楚家,他身上有我的令牌,楚家无人敢动你们,若发生了什么意外,直接联系我。我先在潮澜河住几日,和他将事情说清楚了就去找你们。”
“去忙你的吧,我们出不了什么事。”楚南浔将手指上长长拖下来的傀线用手掌接着,绕成毛线团,藏进袖袍里,而后看向楚明姣,露出一种和煦而欣慰的笑:“我看得出来,他待你很好。”
“当年结契前在我跟前许下的诺言,如今看来,他不曾违背。”
“身为神主,肩负苍生,他的一言一行,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他也有他的难处。”
这次动用次身为他招魂,瞒天过海做到这种程度,对他而言,该是万中无一的破例了。这破例不可能是因为他楚南浔本身,他还没那么大的脸面,此举到底是为了谁,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皆心知肚明。
言尽于此,楚南浔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跟着汀白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给。”苏韫玉步伐稍慢,他转动着取下手里的灵戒,递给楚明姣,“生辰礼。”
楚明姣很是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接过来,一看,笑了:“这是什么?兔子灯?”
她从灵戒中将那盏兔子灯提出来,晃了晃,颇为感动地道:“谁教你的?苏二,你这为女子挑生辰礼物的水准,真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苏韫玉就知道她没什么好话,总之是习惯了,他拍拍手,像解决了件心头大事,眉眼略有舒展:“我想着,你什么都不缺,这兔子通身是用灵髓石雕的,眼睛是红宝石,耳朵是秋水仙晶,用来充作四肢的云英石里糅杂了静神的香,里头被掏空了,灯芯用了通心草。”
他点了点那盏灯,语气真像那么回事:“我是实在不知道送些什么,能搏二姑娘一笑了。”
楚明姣眉眼弯弯,提着那盏兔子灯,分开前,笑着道:“谢谢。”
楚明姣将自己的腰牌给了汀白,于是从藏书阁深处那片灌木林中走出来时,很快就被成群结队巡查的神使们发现了,为首的那个很快躬身行礼,一副公事公办到底的姿态:“叩请神后殿下安。神主有令,殿下若是回来,请往正殿一叙。”
她转身,去了正殿。
神主殿建得讲究,处处都是细节,长长的两排楼,像横亘在潮澜河前的一扇巨门,被人以无法言说的大神通从中斩断,每每开合,总有各种诡谲奇异的幻象袭来。
木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纤尘不染,两边栏杆上系着象征神主宫标识的绸缎,大片凛冽而圣洁的白雪色泽,其上点缀着一点绚烂的金芒,像是开在雪地里的一蓬黄金花,叫人轻易被吸引眼球,继而一凛。
神主殿有七层,对面一排全是神使们日常办公之所,每日,说不清的棘手事从凡界,山海界的各处传入神使们的案头上,再经历过层层筛选,被分门别类地处理好之后颁发出去。
而他们这一栋楼,则是稍微有些品阶们的神令使们办事的地方。三界大大小小那么多世家,宗门,总有一些触碰底线的地方,每当这个时候,神主宫就会有人出面,先将人请进来,该敲打敲打,该警告警告,若是再有下次,就都需要自己掂量掂量了。
神主殿从来就是铁血手腕。
四十八仙门和山海界五大家,每当收到神主殿的传令,就算是家主亲来,也是表面镇定,内心惊慌。对他们而言,甭管这地方有多神圣,总之,能不来就不来,最好一辈子不必踏足。
当年,为了江承函与楚明姣的婚事,楚滕荣三番五次接到传召,每次踏进神主殿,内心都是一阵踌躇,到后面麻木得不行,每次回去,都一副无精打采,不想多提的神情。
楚明姣提着手里的兔子灯,进了七层之上的正殿。
伺候在外的神使见了她,无声行礼,像是早得到了命令般,躬身为她推开大门,请她进去。
她一步踏到雪白绒毯上,绕过一面珠帘与帷帐,再与那尊九鼎鹿形香炉错身而过,就听到了低低的絮语:“……凡界姜家秘而不报一事,神主殿已经接手,家主与诸位长老的供词呈交上来,请殿下过目。”
楚明姣停下脚步。
江承函神念磅礴,她到来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他将手里的供词摁下,抬眼朝她看来。
见状,他身侧站着的那位神令使立马抱拳,朝楚明姣拱手做礼。
“回来了?”
江承函朝她道:“我这边还需要一些时间。”
楚明姣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是半点也不感兴趣,她颔首,寻了个离他较近的位置自顾自坐下,借着这个机会,索性观察起苏韫玉送的兔子灯来。这兔子灯其实雕得不算多精致,看起来圆滚滚胖乎乎,奶白色的一团,耳朵支棱起来,竟是……别样的可爱。
她忍不住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入手是晶莹冰冷的玉石,但很神奇,因为白日点灯,兔子里有温度,再捏第二下的时候,又觉得一阵温热。
苏二上哪找出这种东西来的。
在她爱不释手去捏第三下的时候,江承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将手边一叠纸与奏疏递给一边的神令使,浅声吩咐:“将神主宫的意思传达四十八仙门,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你下去吧。”
神令使颔首,捧着手里一堆的东西,忙不迭跨出了大殿。
大殿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合上,整个正殿刹那间陷入安静中。
楚明姣放下手里的兔子,将它搁在桌边的一角,虚虚悬挂着,她转而去看江承函,在凡界与柏舟相处时,她总将两者对比,怎么比,怎么都觉得不像,而今一看,是更不像了。
那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他今日穿的是神主朝服,净洁的白色前后分为十二瓣,各以银线压之,前后绣有五彩云,这样的装扮太能衬人,叫本身就如泠泉般清贵无尘的男子更为仪形昭然,不可忤逆。
比……两个月前,好似更冷了一点,情绪更难被窥见了。
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吗?
江承函走到她身侧,长指顺势搭在跟前的桌面上,神灵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在一个人脸上时,黑润的瞳仁里像零星一捧余烬,除了深邃,就是几乎不自觉的一种攻伐性——奇怪,她炸开界壁时,他也不是今日这样好似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全然淡漠。
他这样,她纵使有心要哄人,也开不了这么个口子。
楚明姣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也觉得有些许心虚,她在座椅上挪了好几次后闭了闭眼,虚虚握着拳,索性提着一口气道:“两个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太心急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有些懊恼地抿住唇,才又抬眼,慢慢将后半截补齐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他静静听完,没有就这段话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清声问她:“去凡界,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楚明姣颔首。
“还生气吗?”
这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当日她出界壁时,那样撕破脸皮的话语,他好像全然忘却了。
楚明姣圆溜溜的眼睛顿在兔子灯上。
看,这就是今时今日的神主殿下,如果不是她自己摸索着发现了柏舟的身份,如果不是周沅和苏韫玉说出她生辰上那些美好的祈愿,这些东西,他绝不会同她说半个字。
身为神主,秉节持重,死守着天地的秩序,这是他从生至死的职责。
“我本来也没生气,生气又没用,我只是有点想不通罢了。”楚明姣眼皮恹恹耷拉下来,扫了他两眼,没精打采地:“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江承函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身段挺拔,如云间松柏,微微低头时,有种冰雪般叫人不敢触碰侵犯的美丽,他与她对视,声线微低:“不拿忘前尘当幌子蒙我,还愿意回来吗?”
楚明姣慢慢抿了唇,好半晌,闷哼着“嗯”了一声。
世人只说本命剑剑主轻狂乖张,不可一世,但大抵很少人知道,她真的也很会示弱与撒娇。
只要她想。
鞍前马后的殷勤,娇声娇气的抱怨,那都是她多少年前在楚南浔身上用得不要的伎俩。
就像现在,她甚至连话都没怎么开口说,只是一双眼与他对视着,瞳仁圆而润,上睫毛凝滞在半空中,根根卷翘浓黑,下睫毛也很长,贴着眼皮垂落,安安静静的——明知她这人是怎样的性情,可这幅神态一出,愣生生给人种惊心的茫然之意。
乖得像是能任人为所欲为。
江承函动作顿了顿,他点了点桌角悬着的那盏灯,问:“别人送的?”
你不都知道?
潮澜河的范围内,还有什么能瞒得过神主的眼睛。
“嗯,宋谓给的——”
意识到这话不妥,楚明姣才要解释一句,就见江承函的脸缓然贴近。她睫毛猛的颤动两下,像两片受惊的轻薄蝉翼,在他呼吸贴上来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漂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他的唇瓣覆落,霜花般的温度,叩开她唇关时,却意外的强势,不容人退却。
这——怎么回事。
楚明姣脑子懵住了,江承函顶着这样一张不含任何情、欲,全然淡漠的脸,说是要出家当和尚都保管叫人深信不疑……怎么突然,亲她了。
她唔的一声,手指碰到兔子灯的灯柄,想到什么一样,些微挣动了下,然而下一瞬,就叫他强势伸出只手,也没见怎么动作,却轻而易举地捉了她的手反扣在桌面上。
“啪。”
唇舌交缠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楚明姣的眼神逐渐蒙上雾气,直到他退出来,在她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咬了下,咬出暧、昧的齿印,她才又蓦的瞪圆了眼睛,露出种极不可置信又委屈的眼神。
他从前,做这些时都极尽温柔耐心,很少这样。
江承函起身。
楚明姣怔了怔,还没从这骤然的,既像是忍耐到忍无可忍,又像是种隐秘惩罚的亲、热中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触了触自己完全麻了的唇瓣,又想到什么,侧头一看。
“我的兔子灯。”
“——耳朵碎了。”

那盏由各种宝石雕刻而成的兔子灯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后, 磕到桌子脚,折了一只耳朵,两瓣石榴红的瞳仁上也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蛛纹, 给人种无故被摧折的破败感。
楚明姣绕了一圈, 急急忙忙地把兔子灯提起来, 仔细检查过, 没看出别的破裂迹象后转身看向罪魁祸首。
因为方才一通乱七八糟的折腾,她唇瓣上洇着格外鲜润的色泽,杏眼里充斥着懵懵的后知后觉,袖摆软软地向上翻卷起来, 露出道被束缚的红痕——她皮肤白,力气稍大一些,就容易滋生出这种叫人遐想的印记。
她也不吭声,就只是看着他。
大有种让他主动认错的架势。
虽然如此,控诉的话却都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亲我。
——我的兔子坏了, 进来的时候还是簇新的。
四下俱静,江承函与她对视。
这样一出闹下来, 她唇上齿痕有了,手腕上印子也有了,裙摆还被压出几根褶皱,他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往那一站,眼睫垂敛时,又清,又静, 旁人根本没法想象他还有方才那般沾惹红尘的时候。
“别生气。”他食指轻抵在桌面上,半晌, 低声道:“赔你个新的。”
“这个也是新的,崭新的,我才拿到手里没半个时辰。”
楚明姣将碎裂的半只耳朵捡起来,又从灵戒中找出粘合的东西,粘在断口,用灵力尝试了好几次,发现最多只能粘个马马虎虎,经不起细看,她索性放弃,开始盯着兔子两只血红的裂纹眼睛想补救方法。
“宋谓送的。”江承函静静看着,眼神渐渐沉下去,半晌,倏地出声,像压制许久的情绪原本已经冰封着沉下去了,如今又骤遇烈火,悄悄迸出来一道口子:“就如此重要吗?”
楚明姣颇为诧异地看着江承函。
下一刻,她算是完全懂了。
这灯为什么会碎。
这若换成是从前的江承函,她能理解,他那会在听到大祭司的姻缘卦象后,表面不甚在意,却最会这样风轻云淡将苏韫玉有关的东西和事情搞砸。
一次两次之后,楚明姣也学乖了,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半个和苏韫玉有关的字眼,好的坏的都不提,保自己平安。
然而这样的语气,放在今时今日的神主身上,当真是久违了。
“不是宋谓。”
楚明姣沉默半晌,将兔子灯随手挂在桌角上,走到他跟前。
她身段高挑,玲珑有致,蹬着小皮靴,却仍比他低了一头,正儿八经抬着下巴与他讲话时,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宋谓是谁,你不知道吗?”她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凡事靠猜说话的人,先前不拆穿他,先是怕地煞听了对他出手,后是楚南浔招魂在即,她怕他拉不下脸,临时变卦,现在是无所顾忌了。
“我究竟该唤你什么?”
她笑了笑:“神主殿下,还是帝师大人?”
江承函霎时皱眉,第一反应是要否认,可一低眸,望进那双坦然的眼睛里,便知道否认没有意义了。
甭管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她已经问出这话了,就代表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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