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另一个华服儒生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你若是自己作的,那便罢了。那句诗分明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写的。”
见又有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春愿只是笑,不说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甩了下拂尘,两手往下按了按,促狭道:“诗会还未开始,各位公子怎么就按捺不住才情了呢,今儿咱们先来蹴鞠,哪位公子能踢胜了公主府里的舞姬,便能赢得殿下举荐的机会。”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暖帐里走出五个高挑貌美的女子,穿着银红色的窄袖小袄,胡人样式灯笼长裤,绣花暖鞋,一个个描眉画唇,梳了利落精致的灵蛇髻,皆戴了金钗和耳环。
许是看见场子有这么多男子,舞姬们难免有些羞涩扭捏,如此,越发显得媚态横生,娇柔婉转,离得老远都能闻见她们身上的香味儿。
众年轻书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小声议论,这未免有点太辱没斯文了吧。
“怎么,不愿意和女子踢球?”
春愿手指勾着小耗子的下巴,这几个女子是公主府里养的舞姬乐伎,她事先让邵俞和她们说明白,今日要和男子当众蹴鞠的,并不勉强,若是哪位敢,那她也有恩赏,脱去其贱籍并赏银百两。
此话一出,众舞姬挤破了头参会。
她让邵俞选了五个四肢灵活又大胆的。
春愿见这些书生才子拿着架子,淡淡笑道:“那这样吧,谁要是胜了这几位舞姬,我呀,今晚上就和谁喝酒。”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将下摆折进腰带里,给春愿见了个礼,笑着说:“学生便去试试。”
那书生志得意满地走进草场,起初并不将那几个舞姬放在眼里。随着场边的鼓点响起,书生跑过去踢藤球。谁知脚还未碰到,就被一个大眼睛舞姬抢先一步,把球给踢走了,顺便撞了下他。
书生顿时摔倒在地。
场子外顿时发出片笑声,书生这才晓得,这些小女子们不好对付。若是现在离场,怕是脸上更挂不住,便卖力去踢了,哪知太过文弱,被那些舞姬拽来扯去,连腰间悬挂的玉佩都被抢走了。
春愿也笑了。
这书生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她接着喝酒的空儿,斜眼瞧去,周予安被挤在数人之外,数次想往前进一步却不得。
周予安又一次被人给挤出去了,洁白的靴子被踩了半只泥印子,他实在是有些气恼,更多的是诧异。
原本以为假公主今儿只邀了他一个,可没想到,这么多!还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子!
这时,他听见前面两个公子在悄悄议论。
--“哎,你说公主这样玩闹,陛下晓得不,难道不管么?”
--“陛下最宠爱长乐公主了,管什么呢,只要这位皇姐能高兴,他恨不得把江山奉上。再说了,人家是公主,那汉唐的公主不都这样,从前的懿宁公主出阁前比她还过呢。”
--“哈哈哈,倒也是。早听闻长乐公主是长安第一美人,今儿能看到,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岂止是饱眼福。你没听说么,早先公主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数月闭门不出,陛下原本想给她寻个高门显贵家的世子,她倒不乐意,说想选个自己称心的。说不准最近几天办蹴鞠会,就是在选驸马哩。”
--“瞎说,选驸马怎会这么草率,估摸着她就是心情郁闷,找个乐子吧。”
--“嗨,管她是做什么,你没听见大总管方才说,若是今天蹴鞠赢了,公主就会往上举荐,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考科举,没有门路,哪怕中了,还得苦等着熬着。若是走通了公主这条线,那可是飞黄腾达了。”
--“你说的有理,哎,便是飞黄腾达不了,若是能跟她共坐一席,多看她几眼,亲一亲芳泽,也不枉此生了。”
--“美得你!那几个舞姬是有童子功的,咱们一般人还真踢不过,瞅瞅,都败下三个人了。而且,你没瞧见哪,今儿连龙虎营的秦校尉都来了,那位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人估计能打趴下一片。”
周予安踮起脚尖,朝前望去,场子上一个儒生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场子边上,龙虎营的秦校尉已经换好了武士劲装,正在活动腿脚,别说,眉眼间长得还有点像唐慎钰。
周予安有些心焦了,怎么着,他来了都有小半个时辰了,挤都挤不进去,今儿难道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到了?
正在此时,邵俞的声音从上边的响起:“嗳呦,这不是小侯爷么,您来了呀,快快快,快给小侯爷让出条道,请您上来,殿下早为您备了席面。”
顿时,几乎所有书生才子都扭转过头,带着敌意瞪向周予安。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但并未怵,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朝前望去,公主所有的注意都被场子里的蹴鞠所吸引,时不时地拊掌娇笑,显然并未注意到他。
“咳咳。”邵俞低声提醒:“殿下,小侯爷来了。”
“嗯?”春愿这才回过神来,冲周予安笑道:“原以为你不会来呢。”
“微臣周予安,参见殿下。”周予安俯身行大礼。
“免礼免礼,赐座。”春愿观察着周予安一丝一毫的举动表情,她晓得这畜生最看重声名地位,便扫了眼众人,正色道:“本宫得以从上阳宫返京,当初小侯爷出力不少,算起来,他是本宫的恩人,你们给他行个礼吧。”
众人显然十分不愿,都晓得这厮现在已经不做官了,闲赋在家,一个破落户而已。大家心里虽不愿,但还是从命,给周予安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公主,夸赞小侯爷不愧是将门出身,就是勇武,有夸赞他孝顺淳朴。
周予安笑着点头致敬,有些得意,这些年唐慎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没有享受过被人追捧跪拜的滋味,也鲜少尝过被这么多男人妒忌仇恨。
说实话,蛮舒适。
周予安不禁唇角上扬。
春愿心里冷笑,让下人给周予安奉上杯清茶,随口说着家常:“小侯爷近日可好?”
周予安双手捧着热茶,忙笑道:“承蒙殿下挂念,微臣一切都好。”
春愿又问:“你母亲怎样?”
周予安笑道:“母亲身体安康,胃口也不错。”说着,周予安试图寻话头:“您这只猫养得倒好,胖乎乎的。”
“裴提督送的。”春愿随口答了句,忽然抻长脖子,“快瞧,秦校尉上场了,你说他会赢么?”
周予安被人忽视了,有点不是滋味,身子稍往公主跟前靠,笑道:“大抵能赢吧。”
他斜眼觑去,场子里那几位舞姬已经踢了两场,额边生了热汗,脸儿红彤彤的,越发娇俏可人。她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战术来,两个女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秦校尉的胳膊,不让男人动。
秦校尉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把将这两个女子甩飞,直奔藤球去了,连进了三球。
周予安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男人,他想单独和公主说话,便凑上前去,笑道:“微臣带了幅崔道子的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想请殿下鉴赏一番。”
“好呀。”春愿随口应着。
忽然,场边响起阵清脆的锣声,原来是秦校尉胜了。
周予安皱眉看去,那几个舞姬相互搀扶着,咒骂秦校尉下手太狠。
秦校尉也不理会,大步走上前来,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目光灼灼地望着公主,瞧见殿下跟前坐着小侯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了声,对公主笑道:“微臣讨殿下的彩头。”
春愿脸儿红了,对周予安道:“对不住了小侯爷,看来本宫今儿不能和你说话了,秦校尉赢了我府里的娘子们,我下午要设宴请他吃酒。”
周予安一怔:“可是……”
秦校尉直接打断周予安的话头:“小侯爷不是在守孝么,跑来草场做什么,这没你什么事,而且听说你脚跛了,想来也踢不了球,瞎凑什么热闹。”
周予安的腿伤,就是他的心病。他虽怒极,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原本不想下场较量的,但那小子居然当众嘲笑他是跛子,他实在忍不得,便对春愿笑道:“您是千金之躯,实不应该和那样的山野匹夫说话,太失身份了。”
春愿无奈一笑:“可是他赢了呀。”
“他没有赢。”
周予安笑着起身,将下摆擩进腰带里,大步走进草场,淡漠地看着秦校尉:“敢不敢和本侯较量较量。”
秦校尉也来火气了,脚踩着藤球:“不敢是你养的。”
春愿佯装去劝,蹙眉道:“本是玩乐,可别斗气耍狠啊,今儿这场蹴鞠会到此为止。”
周予安的火气已经被挑起了,自小他顺风顺水,养出个骄横劲儿,根本不懂退让谦和的道理,对春愿笑道:“殿下别担心,微臣在北镇抚司混的时候,他还是条泥腿子呢。”
说话间,两个男人就开始你争我抢地踢球了。
秦校尉早都受了邵总管指使,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寸都不让。
而此时,场子边的五个舞姬互望了眼,愤愤道:“走,姐妹们,咱们怎么能输给臭男人!”
说着,这五个舞姬也加入了战团。
她们娇叱着,看似缠住“仇人”秦校尉,可是当藤球到周予安脚下时,她们又扑向周予安。
周予安只觉得这些女人麻烦得紧,毫不留情地撞倒两个。
可就在此时,那秦校尉使了阴招,朝他伤了的腿踢去,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斜,忽然,一个舞姬飞扑过来,一把将他的袴子扯了下来。
春光乍泄间,看台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如轰雷般的笑声。
周予安脸瞬间红透了,又恨又尴尬,忙不迭地往起拉袴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一个窝心脚就踹向舞姬,直将舞姬踹得翻了几个滚,晕死过去。
剩下的四个舞姬见状,不干了,有的撸袖子,有的拔簪子,喝骂:“好个大丈夫,就这般输不起?居然打女人?姐妹们,和他拼了!”
方才场子上还是蹴鞠,这会儿却变成四美围战一男了。
周予安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出手了,难免会被人笑话他和女人家打架,可若是不出手,这些女人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而场子上的看客笑得更狠,还有人吹口哨,怂恿那些舞姬踢.裆!
这会儿,周予安脸和脖子已经被人抓了好几道,冠子也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看他出丑。
他恨得想杀人,可又不敢,他怀疑是那贱人故意叫他丢脸出丑的,可人家方才明明说过要取消蹴鞠会的,是他非要去踢。
周予安朝上瞧去,殿下脸色难看得很,甩了下袖子,连猫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哎,殿下。”周予安急得上前一步,要去追,谁知腰带又被人抓住。
春愿冷着脸,好像被气到了,又好像在避开尴尬。
等上了软轿后,她这才笑出来,真痛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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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草场上喧哗笑闹声不断,周予安接过家奴递来的披风,脸色很差地离开了。
这边停着辆青布围车,在一众举人、进士公子们的马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裴肆坐在车里,他穿着黑色棕狐领大氅,腿上盖着块薄毯,两指将车帘略夹开些,往外看。
看场子从热烈、喧闹到尴尬、狼狈,看舞姬的脂粉气到书生文人的酸臭气,当然,还有周予安的怒气。
待目送那位公主离开后,裴肆面含笑意,这才歪回软靠里。
车口坐着的阿余也不再看热闹了,用铁筷子戳了下小铜炉里的炭,撇嘴道:“公主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周予安好歹也是个侯爵,她竟算计得小侯爷和低贱的舞姬打架。”
阿余打了下自己的脸:“一个大男人,裤子都被扒掉了,奴婢方才都臊得没法儿看,那小侯爷两条腿白花花,脸子比咱炉子里炭还红,眼看着动杀心了,把那舞姬都踹得吐了口血哩。”
“你觉得她过分了?”裴肆闭眼,一脸的云淡风轻。
阿余搓着手,往手缝里哈热气:“多少有点羞辱人的尊严了。”
裴肆笑笑:“本督不觉得羞辱,只觉得快意恩仇。她这法子是粗糙粗野了些,但却也直接,她一个乡下小丫头,不会京城那些弯弯绕绕的文雅算计,最多只能想到这些了。”
阿余品出提督言语里有纵容的意味,轻打了下自己的脸,笑道:“您说的是,死的不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便不能同殿下一般感同身受。只是提督,周予安今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这人心胸狭窄,手里又握着公主的秘密,会不会豁出去报复?”
“他不敢。”裴肆小指抚了下眉毛,“没有本督的允许就擅自行动,他敢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做么?再说他妻儿还在我手里攥着,做什么都得掂量着些。还有,首辅党如今风头正盛,报复春愿,就是得罪唐慎钰,更是得罪皇帝。今儿哪怕在草场把他给骟了,他也得低眉顺眼。最重要的是,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人的无耻和忍耐程度。”
阿余点了点头,凑过去给提督捏腿,“我要是他,我宁可躲在庄子里吃斋念佛,也绝不来鸣芳苑这样的是非地,玫瑰花身上全是刺,他过去在女人身上吃的亏难道少了?还傻乎乎地往里钻。”
“嘶-”裴肆的腿仿佛被刺扎了般,他挥了挥手,让阿余别捏了,坐起来整了整大氅:“你当他傻,看见小春愿那样的美人就丢魂了?最近唐慎钰已经开始行动了,一点点往出翻周予安过去经手过的案子,只要办差,谁还没点错漏了?唐慎钰这是明白警告周予安,尽快按他说的做,否则,他就有本事把这些错漏放大,到时候治罪周家!而本督之前又让你告诉周予安,小春愿有用,暂时不杀。周予安几经思量,这才铤而走险,放低姿态,跑到鸣芳苑攀龙附凤来了。”
阿余了然:“怨不得他屁颠儿屁颠儿跑来,不过,他一个拥有丹书铁券的侯爷,居然跟些儒生和校尉较劲,太跌份了。您说他到底是不是周家的种,怎么跟他爹一点都不像。”
裴肆抱着暖炉,困得打了个哈切:“他可是纯纯正正周家的种,周予安跟他祖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心很野,但能力却不行,偏生臭公子哥儿毛病还一大堆。当年老太太眼看着家道要中落了,非常严苛地教养儿子,果然先定远侯很争气,性子果敢坚毅,手腕强硬,为周家挣下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但他成日家在外头忙,和母亲妻子关系就有些疏远。都说隔代亲,老太太当年对儿子那是往死里打的狠,对孙子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阿余看提督面有倦色,轻声问:“戏看完了,那咱们现在回京么?”
裴肆唇角含笑:“急什么。”
草场跟前有个九曲楼,专供宴饮休息。婢女们端着冒着热气儿的珍馐美食,鱼贯进入花厅,将酒水和吃食一一布在各个小席面上。
鸣芳苑既赏给了长乐公主,而邵俞是公主府的大总管,那便是这场席面的东道主。他倒是守着礼,没敢坐在最上首,只在主座下边添了张矮几。
邵俞扫了眼四周,小席面上坐了六位年轻书生,各个潇洒俊逸,举手投足间尽是诗书风流。
邵俞笑着举起酒杯,对众人朗声道:“各位都是长安久负盛名的才子,原本今日蹴鞠会后,殿下要办个斗诗会,谁知方才在草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没心情了,特特叫咱家开个小席面,给各位公子赔礼致歉。”
众书生才子赶忙站起,举起酒杯,纷纷赞着公主,无外乎说殿下实在太礼贤下士了,今日他们能来鸣芳苑参会,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其中,在小席面靠左坐着的,正是蹴鞠会上第一个下场踢球卢书生,他早在数月前就投靠邵总管了,此时,自然要配合着总管说话。
卢书生喝了半盏酒,环视了圈众才子,忧心忡忡地望向邵俞:“原本好端端的,怎料出了小侯爷那桩子事,咱们这些浑浊男子倒罢了,可殿下可是最清净纯正之人,怎看到那样污秽的东西!”
这时,一个花眼举人帮着腔:“今儿不过是文雅玩乐而已,听闻最近殿下心情烦闷,大家都想让她开心些,咱们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蹴鞠踢不过女子的道理,都是让着她们哩。”
卢书生连连点头,吃了一大口羊肉:“可不,便是连秦校尉那个粗野武夫,也都顾着脸面,尽量避免和府上的姐姐们有任何四肢接触,十分艰难地赢了球赛。哎呦,这小侯爷未免也太争强好胜了些,昂藏八尺男儿,竟公然和几个小女子打架,还被人扒了裤子,臊得我都没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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