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顿时暖了很多。
果然,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唐慎钰就来了,他已经换了寝衣,身上披着棉袍,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似乎都带着股寒水的潮气,进来后,他瞪了眼春愿,自顾自地勾了张小杌子,坐在炭盆跟前烤火,扭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老半天才恨恨地说了句:“好歹我也算你的男人,一言不合就下死手,你也太狠了!”
“你不是没死么!”春愿白了眼男人,她走过去,从木箱里找出条干手巾,用力甩在他怀里,冷冷道:“如今我也不知会你,偷偷搞你一次,咱们礼尚往来,你也别埋怨。”
唐慎钰果然没言语,默默地烤火,等将身上的寒气祛的差不多了,头发半干了,两个人不那么剑拔弩张了,他起身,将一张矮脚四方小桌子搬到床上,随后从木箱里找到笔墨纸砚,把纸摊开了,稍微倒了点水,细细地研墨。
“阿愿,你过来。”唐慎钰下巴朝对面努了努,“事还没说完,咱还得接着说。”
春愿冷着脸,把他用过的手巾折好,搭在木架子上,走过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盘腿坐到床上,说真的,方才闹了那么一出,还真有些饿了,她转身从床头拿过个木盒子,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说呗,我听着呢。”
唐慎钰拿起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锋,蘸饱了墨,在纸上写了胎毒两个字:“给你弟弟治病,只是你的任务之一。”说着,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了司礼监、内阁和郭太后几个字,皱眉道:“京都势力盘根错节,人人怀揣着几百个心眼子,但总体来说,势力分三股,你弟弟的嫡母郭太后,我恩师万首辅,还有就是司礼监。”
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在官道上略听您提起过一嘴,小皇帝并不掌权,权在嫡母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大掌柜和亲戚手里。”
“好记性!”唐慎钰食指刮了下春愿的鼻梁,笑道:“当时时间太紧,而且也确实跟你解释不清这里头的种种关系,现在留芳事了,便能给你说一说了。”唐慎钰忖了忖,道:“先帝子嗣不丰,共有四子二女,可没有一个是郭太后生的,你记不记得我在老葛家时,同你讲过老葛和小坏的故事?”
“嗯。”春愿使劲儿回想:“我有些记不清了,大略想起一点,您说,七年前出了周淑妃给先帝献药,却导致先帝差点中毒升天的事儿,那会儿正巧出了三皇子谋反的事,老葛的女婿趁机从中作梗,给老葛身上栽赃,把老葛打成了反贼,夷了三族。”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年长又愚鲁,三皇子出身显赫,你弟弟是老幺,他俊秀聪慧,出生时正巧逢着秦王在边关打了个胜仗。”
唐慎钰似想起什么人了,眼里闪过抹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先帝极欢喜,认为你弟弟是吉祥福瑞之子,特特给他取名为宗吉,先帝和原配妻子郭氏伉俪情深,于是做主,将你弟弟交给郭氏抚养,命孩子的生母胡瑛迁居离宫,一走就是十年。”
春愿慨叹:“那小皇帝的确和胡瑛没什么母子情分。”
“对。”唐慎钰接着道:“七年前丹凤之变后,先帝身子就一病不起,万不得已,这才叫郭氏帮着听一听政,郭氏也确实有几分才能,和首辅、司礼监一块将朝堂守住了,他们几个既相互配合,可也算相互制肘,及至两年前,先帝驾崩,你弟弟灵前继位,郭氏就成了大娘娘,全权掌控了朝政,如今皇帝已经大婚,她也没想着还政,反而对小皇帝掌控更深,小皇帝的皇后是她亲侄女,贵妃是她外甥女,贤妃和德妃皆是她亲手提拔起来大臣的女儿。”
春愿光听着就头皮发麻,叹道:“宗吉身上有病,又被如此管着,想来过得也不自在。”
“是啊。”唐慎钰摇头道:“再听话的儿子,被管成这样,也会心生抗拒,更何况后宫干政,本就是极大的忌讳。”
“所以我要做的是……”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唐慎钰道:“目前要做的,就是当两三个月药罐子,还有和你弟弟把关系处好,毕竟你是他血脉相连的姐姐,其余的,日后本官和恩师商量过后再知会你,别担心,主要还是外头那些大相公们筹谋,你能发挥的作用虽不大,但也不可小觑,安心当你的公主就好。”
见春愿呆呆的发楞,唐慎钰用笔戳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怎么,怕了?”
“嗳呦,你戳疼我了!”
春愿揉着额头,没好气地骂了句。
听见这话,唐慎钰面颊微红,抿唇坏笑。
春愿见他笑得邪乎,打了下他的胳膊:“笑什么!”
忽然,她也明白了,耳朵发烫,低头小声嘟囔了句,随手拿起一张写了字的纸瞧,自言自语道:“听大人言语里的意思,这位郭太后虽说弄权,有时候忒专横了些,可也算是位女中豪杰了。”
唐慎钰探手过去,拈了块栗子酥吃,刚准备同阿愿再说几句郭太后,忽然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张写了万首辅的纸,他一开始没在意,笑着说:“纸拿错了。”
“哦。”春愿放下纸,又拿起一张。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她怎么拿起写了“司礼监”那张纸?唐慎钰顿时紧张起来,硬生生将点心咽下去,凑近了,望着她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心惊胆战地问:“阿愿,你……应该识字吧?”
春愿一脸的无辜,摇了摇头。
唐慎钰此时还能稳住,勾唇笑:“你骗我。”
“真的不识字。”春愿察觉到这男人不太对劲儿,忙道:“我们这种出身贫苦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念书,每日忙着种地,找过活的营生都来不及呢,再说了,欢喜楼那么多女人,认字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
唐慎钰只觉得似被一道雷击中般,他甚至都不能呼吸了,一直以来,他都默认春愿是认字的,毕竟沈轻霜精通诗词歌赋,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且未婚夫是举人,教出来的丫头不说对四书五经详熟,起码也能识文断字吧,而且平日里阿愿说话也很讲究,像认字的样子。
唐慎钰晓得阿愿坏,觉得她肯定记仇,和他开玩笑,于是手附上她的脸,温声道:“不要闹了,你会写字,对吧?”
春愿发现他此时脸涨的通红,嘴也抖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春愿感觉她好像犯了很严重的错儿,于是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我真的没念过书,原本去年底打算让小姐教我的,毕竟将来她成了家,我要给她看账本,不认字可不行,可谁知道她……”
唐慎钰气得五窍生烟,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掌风差点把蜡烛给熄了:“那,那……那天晚上,我把那封写了“如朕亲临”的密折拿给小姐看,你凑过来做什么?!”
春愿身子不觉往后躲了下,轻咬着下唇,小声嘟囔:“我是看包裹折子的布套特别华贵,从来没见过这种料子,就,就好奇看一眼,摸一下。”
唐慎钰眼前一黑,气得差点晕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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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波荡漾,船身也跟着摇曳,波浪声阵阵传来,使得这夜越发静谧。
春愿只觉得冷得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她盘腿坐着的时候久了,腿脚早都麻木不堪,想动一动,可又不太敢,斜眼偷偷瞧去,唐大人这会儿脸色可有些难看,他就像坐在泥炉子上的铜壶,滚开后,长嘴儿里嘶嘶地往出冒气,忽地这壶水又凉了,甚至还结成了个冰疙瘩,让人不敢靠近。
他怔怔地看着小桌上的那三张纸,先是不可置信地摇头笑,手忽然啪啪拍了两下额头,随之双手使劲儿搓面,仿佛宿醉了般,整张脸、脖子、甚至眼珠子都是红的,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正在这时,春愿发现唐大人抬起手,好像想拉她过去。
她吓得身子忙往后闪。
唐大人手停在半空,生生忍住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最后打了自己一耳光。
此后,他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就像只败了的斗鸡。
“嗳呦。”春愿小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试着打破这沉默,宽一宽大人的心,笑道:“大人,您不必担心的,我觉得不论做什么,一定要见机行事,反应快可比会写字强多啦。您看,我们留芳县有个举人太太,她也不识字,可人家行事说话特别有分寸,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夸她贤惠?”
说着,春愿身子探过去,手轻轻摩挲着唐大人的胳膊,狡黠笑道:“再说了,大人您头先给阿愿教了很多遍,您说:‘只要我不想说话,谁都别想从我嘴里抠出什么’,阿愿有这个自信,一定能瞒天过海,谁都不会发现我不识字这个秘密。”
“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厉声斥断女人的话,手指连连戳着纸上的字,脑门上青筋迸现,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压声训:“且不说沈小姐人家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而你是个草包,好,草包便罢了,姑娘,你以后进了宫门后,你能认出来那匾额上的字么?走错门怎么办?宴会雅集的时候行酒令,总不能次次装哑巴吧!真觉得贵人就单纯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不看账册了?逢年过节的不看礼单子?去了京城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肯定变少,我要给你传递个信儿,最方便的就是递纸条子,你却看不懂,难不成以后咱们要靠做梦交流么!”
春愿被训得脸红一道粉一道的,只感觉大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给淹没了,她缩着胳膊,心里也是委屈极了,等他骂完了,小声嘟囔了句:“可这事您也没问过我啊,要怪,就怪您不仔细。”
“你!”唐慎钰忍无可忍,拳头锤了下桌子,搁在砚台上的毛笔顿时掉了下来,落在纸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划出条歪歪扭扭的墨迹。
春愿将那支笔搁好,扁着嘴,咬了下唇,声儿越发小了:“您有这个骂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春愿忽然灵机一动,笑道:“要不就说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根本握不住笔。”
“你咋不说你掉进运河里,凉水刺激了脑子,什么都忘了。”唐慎钰阴阳怪气了一句。
“那也挺好的呀。”春愿小鸡啄米地点头。
“好个屁!”唐慎钰没好气地剜了眼女人,他现在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两条胳膊撑在小桌子上,十指交叠,两眼盯着微弱的烛火,在极力盘算着应对之策:“沈小姐是风月场上的人,会的多是些取悦人的淫词艳曲,想必正当的经史之学也不甚通,所以阿愿你不必要太深钻什么五经六典的,但字一定要会认,唐诗宋词也得会些。”
“可我一时间怎么学得会。”春愿一脸的愁容。
“慢慢学,现在就开始学。”唐慎钰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哧哧哧地磨墨,蹙眉道:“先把一些常用的字和自己名字学会,然后这几日我挑一些经典的诗,逐字逐句教你背,哪怕日后我不在你跟前,你也能根据背的,照着诗句自己去认字,将来我再给你安排个稳妥的女学究。”
春愿偷偷吐了下舌头:“要、要背诗呀。”
“这次可不许偷懒犯错了!”唐慎钰故作凶狠:“给我刻苦些,时间紧任务重,写错一个字打两下手板,背错一句,打五下屁股。”说话间,他把笔递给春愿,随之在箱笼里找了一沓纸和一支新狼毫笔,“今晚先给你讲讲文房四宝和怎么握笔,来,跟我做。”
春愿学大人握笔的样子,握住毛笔,才一会儿就觉得手指像抽筋儿了似的,别扭得要命,而且还抖,试着在纸上划了一横,歪歪扭扭得像蚯蚓,她越害怕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小解,而大人似乎比她更紧张,才一会儿的功夫,纸就被他写满了。
哪怕她不认字,也能看出来大人写得极好看,四四方方中又有点剑拔弩张。
春愿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还活着的时候,记得那晚上杨朝临过来了,那畜生去看小姐练的字,说小姐写的有点张猛龙碑的味道,阿愿觉得大人的字和小姐练得有点像呢。”
唐慎钰莞尔:“你的眼睛倒毒,张猛龙碑又叫魏碑,我小时候启蒙的时候练过,头先我在留芳县整理过小姐的遗物,晓得她字体。”
说着,唐慎钰将写好的纸推给春愿,左右活动了下肩颈:“你家小姐最喜欢的诗词,不外乎柳永、李易安,再就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我先写了几段,你今晚必须背会,默写会。”
“啊?”春愿一个头两个大。
“啊什么啊。”唐慎钰十分严肃道:“你记性好,要相信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记住。”
春愿只觉得那些字像拳头,一下下砸中她的门面,砸得她晕头转向。
唐慎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先教你背,然后再逐字逐句地给你讲文义。”他手指头指着第一行字:“来,跟我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春愿完全不通文意,觉得每个字都非常烫嘴,舌头都捋不直,这诗简直比和尚念得《往生咒》难多了,跟着学了会儿,她明白了个道理,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她盘算着,今晚上被揍了,屁股疼得肯定睡不安稳,便想着等明儿吃饱了,有精神了再挨。
于是,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慎钰,哀求道:“今儿太晚了,要不,咱们明儿起早再学?”忽地,她看见地上有只老鼠窸窸窣窣蹿过,她急忙直起身子:“大人,有老鼠!我去抓!”
说着,春愿立马下了床,谁追这时候船一荡,她没站稳,扑到唐慎钰身上去了,手按在他双褪之间。
唐慎钰面上闪过抹痛苦之色,垂眸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冷着脸:“你在做什么?”
“抓耗子。”春愿腾地红了。
“抓住了么?”唐慎钰冷声问。
“抓住个大耗子。”春愿眨眨眼,笑得暧昧:“明儿一早再学诗写字,好不?”
“别妄图用美人计。”唐慎钰冷笑了声,推开女人:“本官是个有原则的人。”
春愿叹了口气,认识这么久,她倒是知道唐大人的性子脾气,不讲情面的。春愿耷拉着脑袋,刚准备坐下去背去写,忽然,胳膊被他拽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到了他怀里,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扔掉笔,单手将小桌子稳稳放在地上,手往开扯自己的衣裳。
春愿咽了口唾沫,她晓得,今晚这遭板子应该暂时避过去了,可另一顿板子却躲不过了,红着脸,声如蚊音:“大人,您、您想做什么呀。”
“耗子能做什么,打洞呗。”唐慎钰吻了下女人的唇,坏笑:“有时候,本官又是个非常不讲原则的人。”
夜色漫漫,贪睡的月亮懒懒地坠落到江河里。
商船荡漾,水声频频,就如弹琵琶似的,讲究个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如急雨而来,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时如细雨,温声细语地呢喃。
所有柔情,全都藏在月夜春江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总算不再闹耗子了,依旧很暖,充斥着种旖旎的暧昧气息,床上摆着只小桌子,桌上是烛台和笔墨纸砚,边上坐着对男女,两人赤着身,裹着一张被子,就像一根竹签子上串的两颗糖葫芦,唐慎钰盘腿坐在后头,春愿坐在他怀里。
唐慎钰精神奕奕的,发迹和脖子上都有些许细汗,他下巴抵在春愿的头顶,一手搂住春愿,另一手握着毛笔,蘸饱了墨,催促道:“按我教的握笔,我手握住你的手,带着你写字。”
春愿犹如被霜打了茄子,蔫儿不拉几的,怔怔地望着眼前写满了字的纸,她真的以为今晚能混过去的,没想到……春愿都要哭了:“你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啊!”
唐慎钰手指摩着她小腹上早已结痂的疤痕,坏笑:“都给你说了,本官有时候不讲原则,但大多数时候是个非常讲原则的人,别墨迹了,快些写。”
在船上的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天,春愿听话地刻苦读书写字,不过像《琵琶行》那样的长诗,打死她也背不下来,唐大人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逼了几次,见效果甚微,于是作罢,给她教一些简单的诗。
一开始,他定的规矩是背错诗、写错字就打板子,见她皮糙肉厚,屡教不改,后头又添了一条,错字集齐了五个,就闹一回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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