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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沉絮)


唐慎钰莞尔道:“上两代的仇恨,其实多年前已经终结了。陈银这辈子经历了大风大浪,晚年却遭人算计,去为先帝守皇陵。他后半生孤苦潦倒,能见到你,算是他的一大幸事,他没什么遗憾了。而老葛的仇恨,也不可能轻易能放下,他是该和陈银做个了断。很显然啊,老葛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绝不会让你知道,没想到那天,你趴墙根偷听了。”
小坏啜泣道:“小唐叔,我,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感觉我是天下最倒霉的人。”
唐慎钰噗嗤一笑,大手抓住女孩的头摇:“你这就倒霉了?那我算什么呀。忽然有一日,我哥居然成了我爹,我媳妇儿被我爹和我叔算计濒死。我好端端的忠臣良将,却被他们害的让皇帝猜忌,下了大狱。”
说着,唐慎钰张开双臂,“你看见我重伤的模样了吧。你看,我被裴肆践踏成那样了,差点都要截肢了,你说我不倒霉么?”
小坏抹了把眼泪,“那你是怎么想明白的?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唐慎钰笑道:“之前我给我媳妇儿说过,你要是一直纠结,一直回头看,那日子就是苦闷的,可你要是对这些苦难嗤之以鼻,那就没什么事能击倒你。”
唐慎钰眨眨眼:“遇事多往好处想,多说幸好二字,你就会变得超幸运。你瞧,之前我落在了裴肆手里,那狗杂种想要阉割我,幸好我媳妇忽然带人来救我了,他就没得手。再譬如,我都被裴肆折磨的快死了,眼睛瞎了,四肢也被折断,幸好我人缘不错,绍祖大田,还有恩师、皇后娘娘,以及郭家军一起来救我了,更幸运的是,你爷爷是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瞧,我现在眼睛好了,胳膊腿非但没少,还比以前更灵活。”
小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懂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你懂个屁,慢慢琢磨去吧。”唐慎钰笑着拍了下女孩的背。
“嗯!”小坏重重地点头,唇角上扬,眼睛笑成了月牙,又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小唐叔,那咱们动身吧,去长安把美人姐姐救出来!”
说话间,小坏三蹦两跳地往马那边去,忽然哎呦叫了声,哭丧着脸:“小唐叔,我踩到马粪了!都沾到裤子了,臭死啦,我要去洗!”
唐慎钰摇头笑,吩咐薛绍祖:“附近有条河,你带她去清理下。”
小坏拍手:“走喽!我顺便再洗个头!”
薛绍祖哼了声,虽一脸不满,但还是前面走着带路:“偏你事多!一路上磨磨唧唧,耽误我们多少功夫!五月的河水冰着呢,洗什么头!”
小坏冲男人做了个鬼脸:“就洗就洗,臭傻大个子,你管得着么!”
薛绍祖笑骂:“小丫头片子,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得,前头有好几个尼姑庵,哥去给你借点热水。”
唐慎钰见这俩又掐起来了,摇头笑笑,他卷起裤腿,从包袱里拿出散毒药丸,干吃了几颗,又取出续骨活血药膏,往腿和关节处揉按。
唐慎钰面色凝重,阿愿,最迟今晚,我就能赶到长安了。
你等我。
官道上行驶过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北边去了。
春愿盘腿而坐,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这会子乌云越发浓厚,雷声轰鸣,已经开始往下砸雨点子了。
她扭头问:“咱们走了这半日了,眼看着天快黑了,今晚住哪儿?”
裴肆笑道:“去罗海县,最多三天,二哥的先头大军就会到罗海县,咱们在那里等着就好。”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柔声道:“快过来歇着,别乱看了。”
“我好奇嘛。”春愿笑骂了句:“被你关在湖心这么久,忽然到了外面,感觉什么都没见过,都很新鲜。”
“你看你这话,怎么是关你,我是怕你受伤害。”裴肆牵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条绳索,把他和莺歌的腕子绑在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春愿又惊又怒。
“现在外面乱,这样保险些。”裴肆特意举起绑在一起的手,笑道:“这样好,谁都冲不散咱们。”
春愿觉得这人真是疯魔了,越来越可怕。
这时,大雨倾盆而至,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
春愿一把掀开车帘子,见外头的土地已经成了泥汤,雨太大,像一条白线似的往下落,雷一声接一声传来,马儿受惊,停下不走。
“找个地方避避雨吧。”春愿蹙眉提议,“赶车的小哥都淋湿了。”
“管他们作甚。”裴肆眼里只有妻子,柔声笑道:“雨大的话,就慢慢的走。”
春愿心里不是滋味,瞪了眼白毛怪,难道护卫在你眼中,连人都不是了?
春愿是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脾气,忽然嫣然一笑,“我要去跳舞!”说着,她也不管裴肆的劝阻,直接拽着他下了马车。
只是片刻,春愿就被淋了个透,虽然冷雨激的她瑟瑟发抖,可她觉得通身舒畅,张开双臂,仰头,迎接豆大的雨点子落在脸上身上。
这就是自由,她终于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了。
春愿心里高兴,拽着白毛怪,在雨地里奔跑。
“你发什么疯!”裴肆恼了,抬手遮在女人的头顶,却发现他的宽袖全湿透了,根本遮挡不住。
“你这辈子没疯过吗?”春愿嗤笑了声,“你看你在蒹葭阁时做事说话一板一眼的,真是无趣。”
裴肆被她一激,豁出去了:“好,我今儿就陪你疯一次!”他主动拉着莺歌,奔在磅礴大雨中,他忽然觉得,特别畅快,她咯咯笑,他也跟着笑。
“莺歌!”裴肆喊了声。
“怎么了?”春愿问。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裴肆望着她。
“我怎么会知道。”春愿耸耸肩,她冻得唇发紫,却笑得开心。
“是一个雨天。”裴肆手抚着女人的脸,动情道:“你给我撑了把伞。”
春愿摇头:“我早都忘了。”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束缚,冲白毛怪挥挥手,“我走啦!”
裴肆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慌失措:“你要去哪儿!”
春愿挥开他,佯装天真,吐了下舌头:“我要一个人淋雨,不要带你。”
裴肆听不得这样的话,已经很不高兴了,强笑道:“好啦,玩一下就行了,快回马车里,万一得了风寒,可是要命的。”
春愿越发觉得他就像那条有毒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她往开推搡他,“哎呀,你别管好不好,我就要淋雨玩。”
裴肆眼神阴狠,喝道:“我说了不行!”
“你凶什么!”
春愿使劲儿甩开他,往前跑,谁知脚踩到了稀泥,整个人朝前扑去,身子完全落到了泥坑里,头咚地声,砸到隐在污泥中的石块上。在这刹那,她猛地记起非常非常多的事,那些事就像一张张画,在她脑中闪过。
她看到她被裴肆抓住头,使劲儿往石墙上按;
她还看到地牢里锁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是她一直梦见的人,当时她看不清模样,现在终于看清了。
“莺歌!”裴肆见女人摔倒了,慌忙跑过去,一把拽起她,搂在怀里。
“疯玩也要有个限度!你太过了!”裴肆看她头发和身子完全泥脏了,气得打了两下她的屁股,见她一声不吭的,眼睛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马车。裴肆忽然慌了,忙问:“莺歌,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冷。”春愿身子瑟瑟发抖,真的很冷,像掉入寒夜湖水般冷。
“那你刚才作什么!”裴肆气得骂了句,一把横抱起女人,命玉兰赶紧过来撑伞。
这时,阿余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前头那辆马车:“公子,雨太大,马不肯走,车刚才也拔缝了。眼看着天要黑了,要不咱们现在此处歇一下脚,等雨停了再走。”
裴肆环视了圈:“行!得赶紧给莺歌煮些驱寒汤泡泡,别叫她真着凉了!”
阿余道:“去哪儿?附近有几个尼姑庵,还有两个寺庙。”
裴肆道:“尼姑庵吧,庙里都是男人,不方便。”说着,他抱着春愿往前走,看着怀中湿透了的女人,笑骂:“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了,看你冻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得赶紧换干衣裳。真是心疼死我了。”
春愿沉默不语,一行热泪滑落,她恨得咬紧牙关。
裴肆,我记起了,全记起了。
作者有话说:

回头看看,荒园里杂草丛生,满地不堪的泥泞,多么荒唐。
尼姑庵并不大,供奉了一尊菩萨,三两尼姑而已。
春愿被那条毒蛇抱进了后院的厢房里。
厢房不知是哪个师父在住,虽说没几件家具,但收拾的非常整洁,被子叠的四四方方,褥子洗的纤尘不染。
而她现在狼狈极了,浑身被淋湿,衣裳沾满了肮脏的污泥。
她被裴肆轻轻放到床上,瞬间,她身上的泥水就打湿了干净的褥子,湿漉进而蔓延到整张床上。
这是亵渎,是罪恶。
“冷不冷啊?”裴肆一把拉下被子,裹在女人身上,她现在就像一只落汤小鸡崽,冻得瑟瑟发抖。
春愿没说话,她低头蜷缩住,牙齿打颤。
记忆如潮水般,层层涌了起来。
冷,当然冷了。那晚,遍体鳞伤的她躲进衣橱里,这条毒蛇语气愉悦,像猫捉老鼠般,故意问她躲在哪里。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衣柜被打开的那刻,她看到的那张可怕又狠毒的脸。
“玉兰已经去弄热水了,待会儿你擦一擦。”裴肆习惯了她鬼马精灵的脾气,她喜欢的时候,有一箩筐的话说,可不高兴的时候,一整日不会说半个字。他轻抚着她的湿发,柔声嘱咐,“一定要多喝两碗姜汤去去寒,可不许再耍小性儿了。”
春愿感觉他的呼吸近在眼前,徐徐喷在她脸上。
那日,她被他强迫坐进那个狭窄的轿子里,被他肆意索取,失忆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夜夜睡在她身侧。
他编织了无数个谎话,贬低她,说她和马奴私通奔逃,还污蔑她,说她在妓院里被无数个男人凌.辱。
但在不经意间,他也说了实话,他从前是男人。
而她在失忆的时候,竟也记起去年腊月初一夜晚发生的事,她被裴肆迷.奸了,她怀的那个孩子,是裴肆的!
“你怎么了?”裴肆发现女人这会儿状态不对,眼睛发红发直,似乎呼吸很困难。他手覆上女人的额头,急道:“是不是发烧了?”
春愿往后躲,不愿被他的脏手碰。
“不烧啊。”裴肆扭头看向地上的木箱子,手从被子里伸进去,去解她的衣带,笑道:“估计是冷的,我先给你把衣裳换了吧。”
春愿忽然尖叫了声,将自己紧紧环抱住。
“好好好,不碰你。”裴肆无奈地摇头,莺歌哪怕是失忆,也很抵触被人强脱衣服。而且那会儿在雨地里,他又没有控制住脾气,凶了她,她估计是恼了。“那等玉兰来了,让她服侍你吧。”
裴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着走过去,打开地上摆放的木箱子,从里头取出自己的中衣、罗袜、长袍和新靴子,他把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放在桌上,准备更衣。裴肆刚把身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手正碰到裤子的时候,忽然停下。
自从阉割后,他从未在莺歌跟前脱光过。
“怎么不脱了。”春愿怨恨地盯着他,“夫君,要不要我帮你?”
“哦,忽然记起要吩咐阿余一件事。”裴肆拍了下自己头,摇头笑:“瞧我这脑子。”他抱起干衣裳往出走,打算去隔壁厢房去换。可他还是不放心,根本无法忍受莺歌离开他的视线。
这时,玉兰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水过来了。
裴肆看了眼身上的泥水,他喜洁,受不了脏乱。于是他给玉兰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看紧她,我去换个衣裳,洗漱一下,很快过来。”
“是。”玉兰点头。
裴肆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莺歌,疾步往隔壁厢房去了。
玉兰进来后,将木盆放在桌子上,笑着行了一礼,“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擦洗吧。”
“出去。”春愿冷声命令。
玉兰知道夫人不喜欢她,淡淡笑道:“您这样可不好,在蒹葭阁时是那样的温柔乖顺,可刚出城,您就强扯着公子玩闹。您身子孱弱,万一病了可怎么好?这战乱年月,药材是最紧俏的东西,有钱都买不到哩。”
春愿记起之前衔珠冒死过来传递消息,就是玉兰命人驱逐辱打衔珠的,而她被关的这段时间,这个贱婢配合裴肆,欺瞒打压她,在轿子里把她打晕,让她错失和宗吉最后见面的机会。
春愿丢开被子,下了床,一步步走向玉兰,冷声道:“滚出去。”
玉兰眨眨眼,笑道:“您若是不让奴婢服侍,那,那待会儿公子就过来啦。”
春愿扬手,打了这贱婢两耳光。
玉兰顿时惊怒,可又不敢发火,只捂着脸,阴阳怪气了句:“夫人出来后,脾气见长啊。”
春愿不由分说,又打了玉兰几耳光,惜字如金:“滚。”
玉兰也察觉到夫人今儿好像不一样了,很有气势,有些像,像昔日的公主。她不敢确定,深深看了眼夫人,捂着脸跑出去了,她要尽快将此事告给公子。
待那贱婢一走,春愿一把将门关上,从地上拾起插销,把门插好。
等屋子里剩她一人时,她捂着脸,无声痛哭。
她不仅记起了自己的屈辱,还记起了慎钰。
那天晚上,她被裴肆带去了那个秘密地牢,亲眼看见慎钰的四肢被打断,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而眼睛好像也、也瞎了……春愿泣不成声,当时裴肆察觉到她算计了他,愤怒之下,要阉割了慎钰,那个阿余强行给慎钰灌了毒。
除过慎钰,裴肆还霍乱朝纲,把宗吉哄得团团转,连国都要亡了,这人最是记仇,知道嫣儿和衔珠、首辅联手救慎钰,又不知会怎么报复他们。
外头雨停了,但还在响雷。
仇恨和愤怒让春愿心如刀绞,她捂着发闷的胸口,连连后退,一屁股瘫坐在地。
而此时,她忽然听见床底下传来阵咯咯异响,很快,从床下爬出来个身穿灰袍的小尼姑,看着年纪很小,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清秀,皮肤特别白皙,细眉长眼,嘴角有颗米粒大小的痣。
“谁!”春愿喝了声,“你怎么进来的。”
小尼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清冷,她看了眼床底下,淡漠道:“栖霞庵的每间房子底下都有个逃生的小洞,是建庵的主持怕走水,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弟子们无法逃生,特意修建的。”
“你到底是谁!”春愿觉着这小尼姑看上去很眼熟。
“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号,叫圆悔。”小尼姑双手合十,冲春愿见了个佛礼,过去将女人搀扶起:“我的俗家名字叫霜兰。”
春愿警惕地推开这个小尼姑,她头一阵刺痛,霜兰,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您是长乐公主吧。”小尼姑冷冷问。
春愿没有承认,防备地盯着那尼姑,“你想怎样?”
小尼姑望着春愿,唇角浅浅勾起,念了声阿弥陀佛:“我虽然没有见过您,可我曾见过裴肆。我阿姐说,裴肆那奸贼深爱长乐公主,看他这般紧张您,您应该就是公主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你阿姐?难道你姐姐竟是?”
“对。我姐姐是雾兰。”小尼姑从怀里掏出封信,丢在木桌上,眼睛发红,哽咽着说:“您不说自己是谁,我就当您是公主了。当时,我姐姐被主子逐出公主府。当时阿姐似乎知道了个秘密,但裴肆拿我们阖家的性命威胁她。阿姐没敢对公主说。阿姐自知裴肆阴险狠辣,绝不会放过她。而公主对阿姐,还有对我们全家有活命的大恩。两难之下,阿姐恳求裴肆,她想最后回一趟娘家,对父母尽尽孝。阿姐回家后,找了个机会,偷偷对我说,人要感恩,所以,她命我去栖霞庵出家,一方面是为保命,另一方面,她交给我封密信,希望有朝一日裴肆有倒台的趋势时,我能将这封信交到长乐公主手里。也算全了她对主子的尽忠了。”
春愿猛地想起了。
去年底,雾兰离开后,曾在腊月底和裴肆来公主府请了一次安,正巧那天她进宫了,就没见到。雾兰给她做了套中衣,又为她求了串保平安的佛珠,佛珠上有个小吊牌,上头刻了“栖霞庵”三个字。
当时她没当回事,就把佛珠随手搁在了匣子里了。后头听慎钰说,雾兰忽然失踪,很可能遭遇不测……
“那你姐姐,她,她……”春愿颤声问。
“死了。”小尼姑木木冷冷的,眼泪落下,“裴肆让她去探望外地的姑妈,她在半路忽然失踪,至今尸骨无存。”小尼姑抹去眼泪,下巴朝桌上的信努了努,“那是姐姐留给你的,你看看吧。我曾想法子走了几趟京城,打听你的消息,听闻你入宫后再也没出来。原本以为,这封信再也交不到你手里了,没想到,居然今天在这里遇到你。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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