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好了早饭,换上官袍后,林远秋便去了前衙,平安还和往常一样,捧着装有官印的木匣子,紧随其后。
未出正月的天自然还是冷的,加之衙门口大街又宽敞,那树什么的更是一棵都没有,可想而知站在这儿的人有多吃风了。
特别是为首的几个族长和族老,但凡坐上这个位置,岁数自是都不小的。
年岁大的人自然比不过年轻人扛冷,尽管有厚斗篷罩着,可脸还露在外头呢,那冷风一吹,就好似被刀刮着皮一般。还有那冻出来的鼻涕,直接滴到了胡须上,想擦又觉得太掉面,不擦又顺着胡子流到嘴里,这滋味,真是要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了。
所以听到府衙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后,在场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守门的还是那两个衙差,此时两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或者说担心更为恰当一些。
能不担心吗,知府大人才刚来上任呢,这些人就来这么一出。
当衙差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老百姓上衙门讨说法的事。
再说,来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哪怕十来个都没关系,你说你一来就是好几百个的,这不是故意捣乱吗。
话说,他们还盼着那什么“小县大城”的好决策快快执行呢。
唉,也不知知府大人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下马威,会不会失了在石洲府大干一场的决心,要是“小县大城”没了,那他们还不得哭死。
同样担着心的还有高同知,在他看来这件事处理起来实在棘手。
其实看到林大人把那些山妻接回来后,他就知道这事要遭,不说那几家有多难缠,就是百姓们祭拜山神都好多年了,好好的突然有了变故,人家自然要过来问个清楚。
与高同知比起来,钱通判就要事不关己了许多。
他这人平时最佩服的就是足智之人,最看不上的自然是做事鲁莽的。
而林大人在他眼里正是后者。
这几日,钱通判是想了又想,觉得林大人之所以会有这番动作,许是早就听说过杨家、赵家,还有陈家的“大名”,所以这是准备一上任就拿他们开刀,好给自己立威呢。
可钱通判心想,要立威也得看看什么事、什么人,就目前找的这件事和这群人,他是绝对不相信林大人的这个威能立成功的。
惯常老百姓看到官老爷,哪个不是恨不得把头低到肚子里的。
可这三家却不一样,据他所知,单单杨氏一族,有举人功名的族人就有两个,这还不包括六名秀才。而赵家陈家也一样,族中子弟中也有举人和秀才的,否则人家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向官府讨说法。
钱通判实在纳闷,林大人是因为在永宁州和定胡县政绩出众,才被圣上破例升为石洲知府的,这样的人应该不笨才是,怎可能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事来呢。
林远秋自是不知衙门众人的肚里心思。
到了前衙后,他也没耽搁,直接坐到了公案桌那儿。
随后朝领头衙役道,“让百姓们都进来吧。”
都进来?
领头衙差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往审案不是只能事主到堂,其他人只允许站在大堂门外观看的吗。
这样想着,领头衙差忙又问了一遍,“大人,是把所有人都喊进来吗?”
林远秋点头,“正是,全喊进来吧。”
既然都已经到了门外,自己总不好让人家白跑一趟。
而几个族长和族老,在听到让所有人都进去后,一时有些愣怔,没明白知府大人这是何用意。可接着一想,这件事他们可是占着理的,怕啥。
于是,府衙大堂十分难得的人挤人。
见到明镜高悬下的知府大人,众人忙跪下磕头。反正心里已有了对策,林远秋也不着急,抬手朝众人说道,“都起来吧。”
随后,林远秋又对边上的几位衙差说道,“你们去搬了凳子给几位族老坐。”
一听是凳子而并非椅子,几个衙差很快就把过道上那条原本用来架鼓的长木凳搬了过来。
见知府大人这副客气的模样,不止是几个族长和族老,就连高同知和钱通判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知府大人这么好脾气是为哪般。
难道这么快就认怂了?
等族长和族老们都坐定,林远秋抬手朝几位族长和族老示意,“你们说说看,今日过来为着何事?”
为着何事?
几位族长以及在场众人,顿时呆愣,搞了半天,知府大人居然还不知道他们为着何事而来?
众人抬头朝堂上看,只见知府大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好像真的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
高同知和钱通判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知道林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早上衙差去后衙通报时,就已经把此事给说明了的。
到底是老成精的人儿,杨族长很快就定了定心神,既然知府大人让他说,那他尽管说好了。
想到这里,杨族长便从坐凳上站起,随后躬身道,“禀大人,自景康一十四年起,石洲府百姓就对巫山神有了祭拜,这许多年石洲府一直风调雨顺,并未见有大的灾祸发生,想必少不了山神们的庇佑。”
杨族长的话刚落音,一旁的赵族长也很快站起了身,他家孙子前年就考中了举人,所以几个族长当中,他觉得自己腰板该是最硬的,“禀大人,正如杨族长所说,这些年多亏巫山神和桃山神,还有尢山神的庇佑,咱们石洲府百姓才能衣食无忧,若今后没了祭拜,怕是不敢想象啊。”
一听这话,那站在大堂上的几百人,以及因为实在挤不下而站在门外的剩余百姓,都七嘴八舌的嚷上了:
“大人,这巫山神仙自打小民爷爷起就开始供香火了,如今要是断了,小民害怕啊!”
“大人,您就可怜可怜小民们吧,若没了香火,巫山神仙再不庇佑了怎么办!”
“对啊,大人,您就大发慈悲吧!”
说着众人都扑通跪倒在地,然后“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这场景,任谁看了,都是十足的官老爷欺负老百姓的样子。
许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已有不少行人围到了门外。
林远秋也不说话,手里的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到了桌上,如同惊雷一般。
本来想等他们提起山妻的事,自己再跟几人好好说道说道的,可看他们故意避开、半点不提的模样,林远秋就突然不想再跟这些人费口舌了。
被惊堂木拍了桌子,众人当下就没了声响,包括磕头的动作也都停止了,不过害怕的不是惊堂木,而是看着一声不吭沉着脸的知府大人。
模样实在有些吓人。
只是林远秋的这副样子,落在几位老奸巨猾的族长和族老的眼里,却是色厉内荏了。
几人忍不住心下得意,没想到堂堂知府大人居然被他们逼的无话可说,哈哈哈,看来,往后再也不敢多管他们几家的闲事了。
钱通判看了也是暗自摇头,居然这么快被逼急了,唉,看来林大人也不过如此啊。
只是杨族长几人还没得意完,就听知府大人沉声朝一旁的高同知吩咐道,“高大人,你让户房书吏捧了杨氏宗族,赵氏宗族还有陈氏宗族的户籍过来!”
“是,大人。”高同知一听,忙起身就往六房而去。
一听要捧他们宗族的户籍,在场的几个族长和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知府大人的用意。
可一想他们又没做犯王法的事儿,怕啥。
于是一个个又挺直了腰板。
很快,十几个书吏就各自抱了一大摞册子过来了,因着这三家的户籍实在太多,其他几房书吏也都过来帮忙了。
这么多册子总不好就这样摊在地上,看到几个族长和族老的屁股早不在凳子上,衙差们干脆过去把凳子抬到大堂当中放户籍册子了。
待所有册子在长凳上摆好,高同知朝上首拱手,“禀大人,所有户籍都在此了。”
嗯,林远秋点头表示满意,随即对在场的十八名书吏吩咐道,“你们把这些册子分成九份,然后每两个人一组,凡户籍中未有婚配的男子,统统记录下来。”
“是!”众书吏齐应声,拿来笔墨纸砚后,很快忙碌了起来。
高同知忙问,“大人,稚子可也算其中?”
“自然算了。”林远秋肯定道,“小孩儿总有长成娶媳妇的一天。”
说着,林远秋转头朝一旁还没反应过来的钱通判吩咐道,“钱大人,你现在就去写了通告,上头就写,之前所有嫁与山神的女子,全都婚配给杨家、赵家以及陈家的未婚儿郎。且日后亦是如此做法,但凡嫁给山神做妻的女子,三年之后便直接婚配给杨家、赵家和陈家的儿郎!听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
钱通判呆愣了片刻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不得不说,大人这一招实在是太厉害了。
哎呦,怪不得林大人能一举歼灭三千多的山戎贼啊,这样聪敏的脑子可不就是神人一个吗。
今日算他钱有清眼拙了。
“大……大大人,这可万万不行啊!”好不容易从惊吓中回过神的杨族长急声道。
赵族长也是万分着急,“大人,哪能让我们族中的男子娶了山妻呢,这可不行。”
陈族长和几个族老也是满脸的急色。
这样的话题,对在场的众百姓来说却是无关痛痒的,反正他们只要能继续祭拜山神就行。
再说,这些山妻能嫁出去也挺好的,省得每次看到她们一个个孤苦无依的样子,自己心生内疚。
林远秋手中的惊堂木再次拍响,“有何不可,你们说说看,到底有何不可!同样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何她们就要白白遭受这样的苦楚,今日本官送你们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人若做了坏事,神明自是看得清楚,记得清楚,将来一定会有恶报!”
一番话,说得几个族长和族老均变了脸色。
最后,一个个都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大堂内,未婚男子的统计还在继续。
让这些姑娘嫁人的想法,林远秋可是认真的。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男女平等的现代,在这边,女孩子若是一辈子不嫁人,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艰难。
所以林远秋希望她们都能有个好的归宿。
至于婚配的男方,自己一定会慎重挑选,那些偷奸耍滑人品不行的肯定不能要。
不过自己虽是这样的打算,可到底要不要嫁人,主意还得让她们自己拿。
夜长梦多的事,林远秋是绝对不会让它发生的。
等钱通判把写好了的告示拿与他看,然后仔细检查无误后,林远秋就让众书吏一式抄了二十份,接着便安排衙差们分别在石洲府城,以及在下辖的七个县内,把告示贴了出去。
如此,不出两日,石洲府的百姓们就知道了娶山妻的这件事。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而被议论最多的,自然是杨、赵、陈这三个氏族了。众人纷纷表示这几家不愧是大姓宗族,做事情就是大气,竟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就接下了这副烂摊子。
一听这话,西市卖烧饼的老婆子,忍不住朝边上卖肉的屠夫翻着白眼,“呸,啥叫烂摊子,天地良心,那些姑娘可还都是黄花大闺女呢,要不是人作孽,非得给那山神娶媳妇,人家姑娘早就嫁到婆家生了娃了。”
卖肉屠夫被怼的哑口无言,立马捂着嘴巴不敢说话了。
除了西市,同样热闹的地方还有杨、赵,陈三个宗族的族长家。
就比如此时的赵族长家。
可以说,自从知道族里的未婚男子都有可能会被娶上山妻后,赵氏宗族的好些人家都快疯了,特别是家中有童生或者秀才的,简直跟被雷劈了差不多。
傻子都知道,真要是选夫婿的话,自然是有功名的小伙子最抢手了。
想起知府大人那沉如水的脸,以及拍的啪啪响的惊堂木,赵族长觉得知府大人会故意恶心人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赵族长想到了自家才考中举人的孙子,顿时后背就起了一身冷汗。
可很快他又反应了过来,自家孙子早已娶了妻,生下的小儿子都快三岁了。
哎呦,这可真是大大吁了口气。
只是赵族长吁口气了,旁的人还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呢。
这不,此刻他家堂屋里就坐了好几位家中有童生或者秀才的族人,这些人都是过来讨主意的,或者说是过来讨说法的。那些山神的供奉可一文都没进他们的口袋呢,凭啥要让他们家的孩子一起跟着担风险。还有先前给山神娶妻之事,好好的整这些事做啥。
真是越想越气,这会儿大家也不管什么族长不族长的了,拉长的脸儿与马脸已有一拼。
赵族长可不是软柿子,“你们说从未见过山神的供奉,那咱们族里每年办全族宴的银子打哪儿来的?一年四节给祖宗的祭拜用的又是哪些银子?现在说给山神娶妻不妥当了,先前怎么没听你们吭上一声呢!”
最后不欢而散。
同样的事情也在杨氏族人中发生,从前日开始,杨族长走到哪儿都有一群心急如焚的族人围着他,然后各种的让他想法子。
杨族长心说,他有法子在府衙的时候早就说了,哪还用拖到现在。
不过,比起赵族长的言辞犀利,杨族长就要“委婉”了许多,“有啥可着急的,你们想啊,拢共二十七个山妻,若是平分的话,咱们族里也只摊到九个,可族中未成婚的小伙和鳏夫有一百多人呢,怕啥!”
杨族长一副又不一定会轮到你们家的口气让在场众人陷入沉思。
可没等杨族长遁走,反应过来的族人很快又拦住了他,其中情绪激动的几个,只差揪着族长的衣衫,防止他偷溜了。
族里有脑子的人有不少,九个听着不多,可谁又能保证自己运气好肯定轮不到了,所以这不是敷衍人吗。
杨族长终于忍不住瞪眼,“你们缠着我有啥用,真有这个本事找知府大人去,吃肉的时候咋没见你们嫌肉烫嘴呢!”
说罢,杨族长衣袖一甩,走了。
而被族人烦不胜烦的陈族长和几个族老,干脆把自家院门一关,谁来敲门都不开,直接来个不搭理、不招待。
族长不管,族人们只得另想他法。
没过一日,就有人想出了好主意,兴奋道,“咱们还真是急糊涂了,有这时间跟族长磨牙,还不如快些找媒婆给家中小子说亲去,届时知府大人问起,咱们就说是打娘胎定下的亲。”
众人一听,当即眼前一亮,对哦,这么简单的法子,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当日下午便有好些族人急急忙忙找媒婆去了。还有一些族人自认为找媒婆太过明显,就准备给家中孩子定一门姑表亲或是姨表亲的亲事,反正只要不娶山妻进门就成。
杨家和赵家的族人们,一听居然还可以这样,也立马行动了起来。
而心思全被娶山妻牵着的众族人,早已忘记再过两天便是“开春祭”了。
于是,两日后,当众百姓提着香烛,拿着供奉,来到巫山脚下,准备祭拜山神,好让他们庇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结果发现那山神殿的门都没有开。而那几个庙祝更是连人影都不见。
锁着门可怎么祭拜啊,撬门又对山神不敬,最后实在无法的百姓们,只得草草对着几座山上香、磕头,至于供奉,自然是怎么拿过来,就怎么拿回去了。
等回到家里,一个个心里都提心吊胆的,都觉得就这样胡乱的祭拜,山神肯定会生气。
唉,也不知道今年山神能不能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会不会欠收。
岂知,从撒下谷种到收割,老天爷格外给面子不说,打下的粮食也不比去年差到哪里去。
奇怪,这拜和没拜,区别好像不大嘛。
接下来的日子里,百姓们又试了几次。其实也不是他们非要试,实在是后来去祭拜的几趟,山神殿的门都是锁着的,所以大家只能对着山或是朝天磕头,至于供奉什么的,却是都没给了。可得到的结果还是跟先前一样,啥事都没有,不但风调雨顺的依旧,粮食也还是半点没减产。
既然这样,那还拜个屁啊。
如此,去巫山脚下的人越来越少了。一年年过去,直到某个大雪夜,年久失修的山神殿不堪重负,只听轰隆一声,成了一片废墟。
不过此些都是后话,今日咱们暂且不表。
林远秋自然知道这几家族人正在忙着给家中儿郎相看的事。
他并不着急,甚至可以说乐见其成。
都说沙里淘金,只有滤除了杂质,才能把金子给洗出来。自己虽希望这些姑娘能够顺利嫁人,可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人就嫁,一定要给她们找个靠谱的才成。而像这种急着去相亲的人家,摆明了对这些姑娘曾经的山妻身份有所排斥,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能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