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医院里也格外安静,只有值班的护士守着,见我行动不便,她急忙走过来帮我。好在今天留下来值班的医生是骨科医生,他替我将扭错位的脚踝又拧了回去,脚上疼痛顿时就减轻了,剩下的那股痛意,是肌肉被拉伤的痛,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护士带我去了病房,将开的消炎用的药水挂上之后,吩咐我有事随时叫她,便回去前台了。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看样子明天一早,这雪就能积到厚厚一层了吧。
我看得入了迷,直到一阵敲门声将我游走的思绪拉了回来。
开门进来的,居然又是龙曦。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他也并不解释,只是朝我走近,将一个纸袋放在我身边,说道:“路边饭店打包的一点吃的,还有,刚刚忘了说了,新年快乐。”
“砰——”伴随着他话音的,是一朵硕大的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的声音。
天空瞬间被耀亮,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归于沉寂,但这颗烟花像是某种信号一样,紧随其后的,是更多的烟花被点亮,爆竹声鞭炮声不绝于耳。
我知道,就在他对我说“新年快乐”的那一刹那,时间的指针刚刚好越过12点,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在绽放的烟花里,在响彻天地的爆炸声里,在柳絮般的飞雪里,新的一年,就这么仓促地来了。
“新年快乐。”我对龙曦说。
心中的某个角落,莫名涌上一股暖意。他从绑匪手里救下我,我没有感动;他多管闲事地要送我来医院,我没有感动;可是在这一瞬间,我却因为他的一句“新年快乐”而感动。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陌生人对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而我——第一次地……被一个陌生人感动了。【三】走出酒店,满天的烟火混着雪花,将这个除夕夜晕染得多情又冷清。
龙曦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缓步朝自己的车走去。打开车门,车里还残留着一抹属于她的香气,龙曦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
慕云青似乎很喜欢这款香水,味道很淡,是非常清新的甜香。在龙曦的印象中,慕云青的身上总是带着这样的香气,这可以追溯到龙曦第一次见到慕云青。
龙曦记得非常清楚,他第一次见到慕云青的时候,慕云青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不过那时候他自己也才七岁而已。
无论是哪里,上流社会的人物总是热衷于参加各种高端宴会。宴会上,少不得要攀比一番,从女伴的漂亮程度,到子女的优秀程度,无论是什么都能拿出来攀比一番。
龙曦当时站在父亲身边,不经意地抬起头去,就看到五岁的慕云青依靠在妈妈怀里,脸上是甜甜的笑意。
是的,那时候慕云青的母亲还在世,她还是个养在蜜糖罐子里的幸福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浅浅的酒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会弯成月牙状,那是非常有感染力的笑容,让人看着心情就会明朗起来。
再后来,他就习惯在宴会上寻找慕云青的身影,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假装不经意的,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她。
直到慕云青九岁那一年,母亲去世,龙曦陪着家人去参加慕家的葬礼。去的路上他总在想,那个爱笑的小女孩,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会哭吗?想到她会哭,他就有些在意,一路上总是将视线投向车窗外。他想,如果她在哭的话,他就将自己的手帕借给她。
然而慕云青没有哭,龙曦站在人群里,透过一把白色百合花,看到一身黑色纱裙的慕云青。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种超脱年龄的沉稳冷静,就好像曾经腻在母亲身旁的蜜糖少女,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龙曦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方帕子,那帕子他握了一路,被他掌心的汗润湿了。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然后将手帕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很多人在安慰她,但龙曦没有,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很奇怪,他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每次见她都是在不同的宴会上,都是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从未有过哪怕一丁点的交集,但——他就是知道。
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去参加那种宴会的,但一想到能见到她,他无论多忙也回去。
就像今天,父亲公司出了点事,他一直忙到很晚,但他还是赶过去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注视着她,会不会觉得厌恶呢?
毕竟她总是独来独往的,好像根本不需要什么朋友。
他也不是没想过和她搭话,但因为错过了最开始认识的时机,再去搭讪就会显得刻意吧!但好在他总算等来了机会,她差点遭人绑架,他顺势救了她,于是他有了和她真正认识的契机。
不再是人群中不经意地看一眼,而是面对面地交谈。
这感觉真好,龙曦的嘴角扬起一个笑意,然后他发动车子,缓缓地在雪中慢慢地驶过。
这个除夕夜,说不定是他的幸运日——
不,一定是他的幸运日。【四】龙曦走后,我靠在病床上,心里始终堵着一些什么。我打开他留下的那个纸袋,里面放了一个打包盒,盒子里装着冒着热气的饺子。
是啊,除夕夜,团圆夜,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饺子。
鼻子猛地一酸,眼底有些发涨,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这股汹涌而来的泪意。
最后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饺子,是在八岁那年的除夕夜。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病重,除夕的夜晚,温暖且迷幻,绚丽的烟花映照在床上,那天的烟花就和今天一样绚烂。妈妈端着饺子放在我面前,不知是不是回忆美化了记忆,就连不苟言笑的爸爸都是慈爱的。
然而才过了年没多久,妈妈就病重,最后不得不住院。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和顾姨结婚,那之后我就没有在除夕夜吃过一次饺子,因为在我心中,没有妈妈在的除夕夜,才不是我想要的团圆夜。
每一年的除夕夜,我都会找理由不参加家宴,今年倒是省事了。
我拿起筷子,打算吃饺子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来看了一眼,忽闪忽闪的屏幕上,映出慕狄的名字。
我忙放下筷子接起电话,慕狄的声音就传进了耳中:“姐,你在哪儿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在朋友家,今天暂时不回去了。”我说。
“啊?今天可是除夕夜啊!”慕狄惊呼一声,“我还给你留了饺子,芹菜馅儿,你最爱吃的。”
“不用给我留了。”我看着手边放着的饺子,一丝温暖袭上心头,“好了,我有点困,先睡了。”
“嗯,那姐,明天见,另外,新年快乐!”慕狄的声音充满朝气,可以想象得到,他现在一定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的。
“新年快乐。”我挂掉了电话,将手机放在一旁。
多可笑呢!在这种时候打电话问我身在何处的,不是爸爸,而是慕狄——慕家唯一一个会关心我死活的人。想想真是奇怪,我应该讨厌慕狄,就像讨厌顾姨那样讨厌他。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慕狄是整个慕家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存在。
本来今天的晚宴慕狄也要出席的,只是因为忽然发烧,不得不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今晚的遭遇,所以才对他说了谎。
深吸了一口气,我压下心头暗潮涌动的情绪,拿起筷子开始吃饺子。
很巧,这个饺子也是芹菜馅儿的,吃着吃着,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底砸落,我抬起手狠狠擦掉。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我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变得多情,因为慕狄的一通电话而变得温暖。
这个夜晚,也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当第一抹晨光破开黑暗照进窗户里来时,我穿上大衣走出了病房。脚踝已经不会那么痛了,虽然走路的时候仍然无法用力。
办好了出院手续,交了医疗费用,我走出医院。
雪已经停了,一夜暴雪,整座城市银装素裹,仿佛堆砌在玉盆中的冰雕一般。医院门口的雪已经被清理掉了,只有花坛里留着厚厚的积雪。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这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与我乘坐的这辆出租车擦肩而过,而那辆车正是昨天夜里龙曦开的那一辆。
那车一直开到医院,龙曦拎着一只盒子下了车,他走到我住过的病房,推门进去,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站在原地稍稍有些出神,而他手上的那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双37码的平底鞋,37码,是我的鞋码。
出租车缓缓停下,我给了钱下了车,到处都是白色,花坛里的花花草草都被雪掩埋了,我踩着满地积雪朝家走。这一片是别墅群,C城一半的有钱人都住在这里。
时间还早,我到家的时候,还没有人起来,保姆放年假回去了。我拿出钥匙开了门,家里安静极了。我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走到客厅的时候,却看到慕狄裹着一张毯子,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在等我吗?
心中不禁浮上这样一丝念想,我走过去,拍了拍慕狄的肩膀,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一双明亮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下一秒他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