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屋里有披风,沈宁拿起来轻轻披盖在他身上。
她已经许久没仔细打量过他,皇叔似乎更单薄瘦削,脸冷白得不像话,皮肤底下隐约可见血管。
尽管动作很轻,但萧云齐还是醒了。
几声虚弱的咳嗽,足以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泛红,“阿宁。”
“皇叔,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十几年没来芷萝宫时,它依旧那么美。”萧云齐微笑,修长白皙的手拢了拢披风,“小时候,我就喜欢蹲在这里玩,跑跑跳跳得很欢快。
这里以前有棵树,父皇命宫人做了秋千,母妃会在后面轻轻推着。
那时候很小,感觉自己飞得高,飞得很远。
我至今仍记得母妃的笑容,父皇的疼爱……
可自从落水染上心疾,我便也无法跑跑跳跳,甚至连走快几步,母妃都会担心病发。”
萧云齐伸手指向湖那头的假山,“阿宁,你知道吗?我当年就是在那边,被人从身后推进湖里的,湖水冷得像冰刀子,不停灌进我的身体……”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却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沈宁不知该如何安慰一生被毁的皇叔。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十九弟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萧云齐没正面回答,“阿宁,世间因果循环,你说有真正无辜的人吗?”
是啊,封建皇权之下,尤其是夺嫡之争,哪有真正无辜之人。
说真的,哪怕到今时今日,明知他伤害过萧惟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宁心里对他恨不起来。
说到底,他才是这场游戏最无辜的受害者,却又最终又变成了跟老皇帝同一类人。
沈宁唏嘘,“皇叔,你为什么不走?”
“离开随时都可以,皇宫根本困不住我。”萧云齐微笑,瞳孔里倒映出沈宁的影子,“阿宁,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沈宁心里咯噔一下,“对皇权?”
“我身体不好,皇权于我而言不过是虚无,要或不要都很简单。”
见她眼神躲闪,萧云齐却不再回避,“阿宁,我不甘心的是你。”
沈宁怔了下,良久才开口,“可我的心早有所属。”
“可是,明明我先遇见你,为什么天上这么不公平?”
既然萧惟璟前来,芷萝宫应该没有监视,沈宁敞开心扉道:“皇叔,爱其实没有先来后到,喜欢的,哪怕见一面都会喜欢,没有结果的,哪怕见一百次一千次,答案都不会变。
何况皇叔你应该很明白,你见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她不过是你的执念而已,早就已经不在人世间。”
“可是,我觉得你就是她,如果我能让她活过来呢?”
“她如果能活过来,当初就不会选择消失。人这一生什么样的困境没有,她连自己都人生都无法面对,又有何能力陪着你共同面对这人世间?”
沈宁有种很确定的感觉,原主已经彻底消失,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她没有任何顾忌,“皇叔所谓的让她活过来,不过是像沈夫人那般找个人将我催眠,灌输不属于我的记忆,将我彻底变成傀儡,你确定是自己想要吗?”
萧云齐没有否认,“嗯,我确实有这打算,你想尝试一下吗?”
“你可以这么做,我相信你不会的。”沈宁平静地望着他,“人有觉醒的意识,你或许能催眠我半年,一年,甚至十年,可只要我的心不爱你,它迟早会恢复记忆。.CoM
我有自己的爱人,三个可爱的孩子,只要心还会跳,尘封的记忆迟早有一天会苏醒,而皇叔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到头来,催眠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萧云齐有些受伤,“阿宁,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可以做朋友,做亲人,做知音,唯独没法做你的爱人。”
看到他禁锢在牢笼,沈宁于心不忍,“皇叔,你的人生还未过半,如果对这片江山没有兴趣,你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见识到这天下何其广阔,有美食,有美酒,山川跟风月,可以珍惜的东西太多了。
生命值得尊重,没必要在这方寸之地备受煎熬。
我希望你有第二个十三年,第三个十三年,走遍世间每一个角落,找一个爱你并值得你爱的人,治愈自己的伤,跟幼年的自己和解。”
萧云齐望着她,眼中的光逐渐熄灭,却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如果我执行跟晋王争呢?”
“这是你的权力,但不管成败与否,我都会陪着萧惟璟,不计生死。”
不计生死?好一个不计生死。
“如果我赢了,你会后悔吗?”
“不会。”沈宁说心里话,“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当初不顾一切跟萧惟璟和离,其实就是想逃离皇权争斗,保住自己的性命。
可直到离开后,我才察觉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在去北境以前,我反复问过自己,如果做不到生死与共,那就各自安好。
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直到得知他生死不明的消息,我才确定这辈子可能非他不可了。
打从踏上北境的那一刻,我便做了陪他生陪他死的决定,输了只能认栽。”
萧云齐心中苦涩,“阿宁,我输了。”
心被挖去一大块,空空荡荡的。
沈宁向他行礼,“不管将来如何,你我互相保重。”
礼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萧惟璟仍在花厅等,“谈完了?”
“嗯。”
“谈得如何?”
“不知道,但我希望不管成败,他能活得开心坦然,不要再作茧自缚。”
沈宁抬头望着他,“萧惟璟,跟皇叔谈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更爱你了。”
“哈哈哈。”萧惟璟爽朗大笑,“于这世间,也就本王才配得起你的爱。”
沈宁无语,“王爷,我发现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萧惟璟揽着她,大步流星离开,“脸是什么东西,有你这么珍贵吗?”
萧云齐目送两人走出芷萝院,想着两人刚才的对话,这或许就是他跟晋王的区别,沈宁爱上他的真正理由。
离开芷萝宫,沈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蒙国使团暂住的景仪宫。
好家伙,都说蒙人生性暴躁,一言不合就干仗。
事实似乎也确实这样,他们居然在喝酒猜拳摔跤,那个叫热闹啊。
“宝一对。”
“一心敬。”
“哥俩好。”
蹲哒站在桌子大,大声吆喝着,见到沈宁时眼睛都亮了,“表姐你来了?来来来,猜拳喝酒。”
“我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
“输了怎么办?”
“我下场替你摔跤行了吧?”
“行,那我试试。”
别的不好说,猜拳她还是有点天赋的。
于是,玩了一个多时辰,酒没喝两杯,倒是蹲哒下场摔跤被弄得鼻青脸肿。
这家伙完全不怕疼,照样嬉皮笑脸的。
沈宁递了一坛酒给他,“宫里这么好玩,要不你们多玩几天?”
“玩几天?”
“就几天而已。”
“行啊。”蹲哒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道,“姐,如果哪天我当家做主了,你要来草原祝贺行吗?”
“好啊。”
“行,那就多玩几天。”
从景仪宫出来,沈宁又去了南越使者的居所,这边倒是安静得很,在煲老火靓汤。
见到沈宁前来,安大人很是高兴,“晋王妃,来碗汤怎么样?”
“好啊。”沈宁微笑,“我爹呢?”
关键时候,还得喊爹才管用,拗口也得叫。
“亲王在里面休息。”安大人分外高兴,冲着里面喊,“舒默亲王,郡主来了。”
舒墨在房间跟自己下棋,刚好沈宁这些年学了些皮毛,毛遂自荐道:“我陪你下两盘吗?”
父女俩有机会独处,舒墨不但欣然同意,而且偷偷放水。
否则凭她蹩脚的棋艺,估计不到半刻钟就走了。
沈宁哪能不知自己棋艺差,但谁让她脸皮厚呢,“你是亲爹吗,再让我几步又如何?”
脸皮厚就算了,居然还悔棋,“不行不行,这步我走错了,重新来过。”
舒墨身为棋艺高手,哪能跟初出茅庐的计较,何况他心里清楚,她来可不是为了下棋的。
下了两盘棋,沈宁的话越来越多,居然唠嗑起岭南美食,“你尝过火焰醉鹅跟鱼生吗?有机会我露两手给你尝尝。”
舒墨微笑,他算是知道向来城府深,顶着张棺材脸的萧惟璟为何会爱上她了。
长得美是其一,性子娇憨活泼,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相处起来极为舒服。
陪亲爹到傍晚,沈宁才起身回慈宁宫。
路上,碰到一支御林军前往芷萝宫,她下意识跟了上去。
皇叔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是给沈宁。
寥寥几句,说想去东边看日出,西边看沙漠,北方看白雪,到南国踏早春,今生有缘再相见。
他出现时拂冬暖阳,离开时如春风归去。
沈宁心中感慨,愿他看尽世间万千风景,归来仍然是少年。
御林军将芷萝宫翻了几遍,发现萧云齐住的房间居然有密道,可以直达皇城外面。
萧惟璟得知真相并没有派人追捕,而是命人将密道彻底封死。
他忙得跟陀螺似的,不但要处理朝政,收拾跟自己不对付的王公贵族及朝臣,还得调查十九皇子的死。
十九宫里的奴才一律扔到慎刑司,挨个严刑逼供。
到慈宁宫请安时,已经是深夜,他连饭都没吃,带着满身的疲倦。
沈宁亲自下厨,给他煮了碗面条。
吃完面条陪了太后一会,萧惟璟顺带在慈宁宫歇息。
搂着媳妇,秒睡。
连续三天,萧惟璟雷霆手段,明里暗里收拾了一批刺头,结党营私的王爷跟朝臣,贪污欺民的命官。
当然,他并非一网打尽,而是有选择性地杀鸡儆猴,敲打别有用心的老东西。
现在还不是拉清单的时候,得等到政权稳定时再清算也不迟。
这几天,他们逐渐认清并接受现实,皇上瘫痪了,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而瘫痪能治好的可能几乎没有,相反皇上的病情愈发严重。
迟早要册封新君,抛开各皇子的身份不谈,晋王确实是能力最强的。
再者他们被困皇宫,而家眷的性命又捏在晋王手里,想不低头都难。
另外,庞德松带着一整箱的东西进宫,说是平南王派人送过来的,是给晋王妃的赠别礼物。
啧啧啧,里面全是各朝臣的黑料。
哪怕萧惟璟这些年一直在收集,却没有平南王收集得齐全。
各士族大家,三公九卿六部,只要在朝为官多年的,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没有屁股是干净的,甚至各位皇子,连萧惟璟都赫然在列。
皇叔还真是不简单,若非身体不允许,手里没有足以威慑江山的兵马,他还真是萧惟璟今生最大的对手。
萧惟璟逐一过目,将几位皇子的罪证拿出来,带到交泰殿一字一句读给老皇帝听。
其余的适当挑出几分,给当事人过目。
足以掉脑袋东西,刺头哪里还敢滋事,夹紧尾巴低调做人。
萧惟璟在宫里忙,庞德松等人在宫外没歇,他们不但提防西南方面会突发奇兵,同时唤醒驻守京郊几大营的内应,密会军营首领恩威并施。
不需要他们具体做什么,保持中立就行。
紧闭三天的宫门重开,除了三公九卿六部官员,其他人皆可以回家。
十九的案子结了,宫中奴才被人收买,给十九下了迷药再推进湖里。
至于谁是幕后指使,奴才指证是明王。
他不仅有明王赏的玉佩,调查的官员也在明王府搜到毒药,甚至结党营私的证据。
老皇帝睁着眼睛,只见萧惟璟很平静地告诉他真相,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父皇不必担心,您最疼爱就是十九,儿臣必会将他好好安葬。”
父子间近在咫尺,老皇帝哪怕心里有再多的话,奈何嘴巴张不开。
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堂堂皇帝落得如斯地步,心早已从波澜翻滚到心如止水。
千防万防,终归是输了。
尽然对萧惟璟一万个不喜,可静下心来想想,他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萧惟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心平气和道:“父皇是在可怜儿臣?”
第476章 到死都没有瞑目
“以前儿臣也觉得很可怜,自出生到现在,父皇总计对儿臣实行了二十一次刺杀或下毒,包括栽赃陷害,而母妃丝毫不比父皇逊色,她不断颠倒黑白对我灌输仇恨,甚至下毒致我失控疯癫,为的就是让你我父子相残。
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跟母妃二十如一日想让我死?
难不成是我愿意来到这世上,成为你们两个人的孩子?
父皇做的龌龊事为何要由儿臣来背锅?而母妃对你所有的怨恨都施在我身上。
如果有的选,我宁愿您当年将我射到墙上,或是如母妃对待其他孩子那般,根本没有机会来到世上。”
老皇帝呼吸渐深,瞳孔紧缩。
“父皇不必道歉,无论你现在哪种心情,我都不会接受您的解释。走到今天,我早就不需要您跟母妃的亲情。
不过您放心,不管这二十年来如何,您终究是给了儿臣生命的人,儿臣绝不会弑父之心。
尽管脑梗瘫痪治不好,而且您的心疾越来越严重,但儿臣绝对不会放弃的,太医会竭尽所能让您延年益寿。”
萧惟璟站起来,语气平静得可怕,“父皇亦不必恨儿臣,这个江山如果儿臣不要,别人也根本坐不稳。
您我既是父子亦是君臣,儿臣可以跟您说掏心窝的话,父皇走到今天绝不是儿臣的错,而是您自作自受的结果。
另外,儿臣没对十九动手,您不必把仇恨施加在儿臣身上。
还有件事要告诉父皇,平南皇叔走了,他已经离开京城,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宫里待了三天,沈宁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得知宫门打开,她便打算回王府。
萧惟璟忙到没影,但还是派人接她回府。
说句掏心窝的话,在宫里三天实在难受,她虽然为萧惟璟提心吊胆,但更想着家里的三只。
这趟回来,发现府邸明里暗里多了很多人,都是萧惟璟早前培养的人。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三只在嬷嬷的照顾下,在院子里愉快玩耍。
看到沈宁的影子,他们先是惊讶,然后跌跌撞撞奔过来,“娘,娘,我要娘。”
沈宁蹲下身,一把抱住老大亲了口,“小臭家伙,不过三天而已,你就认不出娘了?”
“娘亲,香香。”可爱伶俐的糖糖跟着扑过来,“爹,爹爹呢。”
呦呵,果然闺女是亲爹上辈子的小情人,开口闭口就要找爹。
沈宁有点吃味儿,“糖糖,娘对你不好吗?”
年纪不大,倒是鬼灵精怪,拿着对付亲爹的那套,小嘴巴朝沈宁嗫过来,“娘亲,香。”
闻着三只身上的奶香味,沈宁的心都要融化了。
亲了抱,抱了亲。
回到房间洗漱更衣,将三只抱到床上玩。
结果等三只稀罕够了,一个个要找亲爹。
尤其哥俩,平时亲爹在的时候,还有些怵。
现在好了,开口闭口都要爹。
“乖哈,爹在宫里头忙,等忙完就回来了。”
用完膳,沈宁将庞德松叫过来,开门见山道:“现在什么情况,烦请庞将军说说,省得我提心吊胆。”
“王妃不必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中。”
朝中文臣该敲的敲,该重用的就提拔,至于京郊军营,霍将军已经掌握了大局。
军队的职责是保护京城安全,不得结党营私,不支持皇嗣夺嫡,没有军令跟兵符他们是不会出动的。
再者,几个瓜皮皇子及其党羽不是被关押就是禁锢,而北境的兵马随时可以调拨,日夜兼程不超五日就能杀到京城。
西南时局不明,暂时没有异动。
至于相邻的蒙国跟南越,相互有利益捆绑,这些没法拿到明面上谈,彼此心知肚明就行。
但凡不支持晋王,边境极有可能会有动乱。
“你们费心了,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
“请王妃放心,我等受王爷栽培,深知事情轻重,绝不会拖后腿的。”
接连十天,霍翊深都没有回来。
深夜,门突然被敲响。
宫里来了人。
初九亲自来接的,要沈宁带三个孩子即刻进宫。
沈宁眼皮跳,“怎么了?”
“皇帝殁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爷得尽快继承大统,省得夜长梦多。”
三公九卿六部已商议完成,先由晋王登基继位,再对外宣布老皇帝殡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