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喻姝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有一条很黑很长的路,总要一个人走很久。她就在混沌中这么往前走,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在何处。
这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凭着感觉知道,脚下有一条路。
偶尔走得太久,走累了,她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尽头呢?尽头便是她的目的么?
可是有一天,难得出来一回太阳,她终于看见周围景色,知道自己在哪儿———原来这是一座古村落,夕阳垂落,她正背着包袱走在一条长桥上呢。
在桥上,她看见了只濒死的飞虫。
这飞虫好生奇怪,竟有包子那般大。喻姝小心翼翼地捧起,接了点江水喂养,那飞虫奇迹般地又活过来,在她掌心扑腾翅膀。
她看向它残败不堪的翅膀,竟有两三个火烧的小洞,腹上还有细细的鞭痕。她这才发现,原来是只被人践踏过的飞虫。
村落古道,美得好像一副画。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喻姝把飞虫装进包袱,一个人蹦蹦跳跳,又开始了黄昏旅途。
这地方真是奇怪,甭管她走了多久,只有一回日头升起。升起之时,竟还直接是黄昏。她没有走多久,日头便落下,周遭又成了所熟悉的黑暗。
可是她见过灿烂炫目的黄昏,便很难再接受这样的黑暗。她走累了,便蹲下,像个孩子一样脱下包袱,抱在怀里。
她倚着桥栏,就要闭眼歇息之时,包袱里忽然发出萤黄的光。
她惊讶地翻开包袱,险些以为自己怀揣了夜明珠这样的宝物,可是从里头飞出来的,竟是那只小飞虫。
喻姝讶然地戳戳它的腹部:“原来你还是只萤火虫呀?”
此后,她漆黑的路上又多了位伙伴。
......
大年初三傍晚,酉时三刻。
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喻姝终于醒过来。只是她这一醒,就觉得头脑发胀,四肢也没什么力气。
这间屋子并不是她原先住的小宫室,甚至比它还要再小一点。屋里只有一张床,桌凳,有口还算大的木制方脚柜,贴着墙根放。
她一醒来,似乎就吓到了两个小宫婢。这两人坐凳子,原还在吃茶咬瓜子,看见喻姝醒来,惊愕地面面相觑。
二人约莫十五六岁,很是面生,喻姝从前都没见过。但两张脸又极其肖像,似乎是一对双生姐妹。
其一人惊呼说:“糟了,她这提前醒来该如何是好?李公公说她后日才会醒,要咱们看守。这么早醒,咱们怎么交差?”
说完,小宫女一拍瓜子起身,朝她命令道:“你快闭上眼睛,再睡会儿罢!”
喻姝:“......”
她觉得头好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茫然又空白,却有一个找他的想法。喻姝立马下榻,挑来床头的袄衣穿上。正要出门,两个小宫女急忙拦她,“等等,你不能走。”
“我要找他......”她的嗓音有了一点急,仍挣着要推门。
可是她正饿着肚子,身体疲软无力,胳膊被小丫头抓着,甩都甩不开。高个的那位强硬拉着她手臂,把人按在凳子,质问道:“我们是奉了圣上的命看住你,你要找谁?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
她仿若如梦初醒,的确不知道人在哪。喻姝只是很急,似乎想起什么,抬手便摸头,所幸还有两根银簪子。
下一刻,簪子被她捧在掌心递给两姐妹:“小姑姑认得盛王吗?知不知晓他在哪儿?”
两人犹疑了下,妹妹看向姐姐,姐姐只好收了道:“盛王,他前天就出宫了啊。既然娘子醒了,我去跟公公通报一声,再打听打听盛王。”
说罢,便嘱咐妹妹留心看着人。
姐姐走后,屋里只剩她们二人。
小宫女打开方角柜,拿出一个包袱,掀开,里头有十几块白面馕饼,各个都是手掌一般大。
她拿了两块递给喻姝:“你吃些吧,咱们这块地在西北角,是宫里最偏的,连冷宫都不搭在这儿呢,我姐姐没那么快回来。”
她们在的,是一座偏远宫苑的后排房。听小宫女说,后排房住的都是清扫各个花园的宫人。后宫处处尊卑分明,宫人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像他们这种不属于宠妃宫里,也不在御前服侍,自然就成了最渺小,易被忽略的存在。
不过小宫女说这话时并不难过——她说渺小有渺小的好处。有些宠妃身边的女官,虽比别的宫人都要有地位,不缺人捧着,但却只能依附大树存活。俗话说,飞得高摔得惨,一旦大树倒了,落井下石之人只会更多。
“所以,我的所求并不多。”
小宫女撑着下巴笑:“只想和姐姐做最普通的活儿,熬到出宫的年岁,给自己攒一笔嫁妆,安安生生过日子。”
喻姝也觉她想得甚好。人这一生,自己也不求红红火火,只盼无战乱流民,在安稳世道,流水桥乡中走很远。
过了半个时辰,斜阳都快落进山腰,可是姐姐还没回来。
喻姝不安地走到院子,小宫女亦趋步看守她。
门庭都是雪,院子的墙角边有土灶台,是宫人搭的。庭前还有两个人在扫雪,小宫女跑去问道:“今日主子们有开什么宴吗?怎么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我姐姐也是,回句话的功夫,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扫雪的人也不知。
喻姝拉了拉小宫女的袖子:“反正你都说了,是李公公要你们看着我。现在我醒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他如何?你姐姐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准是半路被哪宫娘娘截走使唤了?”
小宫女不答应,狐疑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耍花样?你要是逃了怎么办?”
喻姝却笑道:“我能耍什么花样呢?我就算逃,能逃出宫吗?皇宫大院多少守卫精兵,你是把我当神仙看了。我只不过想求见李公公,等我醒来,他必有事吩咐罢?小姑姑领我去见他,不必担心的。”
小宫女嘁了声,心想,这女子长得清丽,像是柔弱内敛的模样,嘴上功夫却不差。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理,连错处都揪不出。
她只好颔首,“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李公公。但你要敢糊弄我,我可要回禀了公公,让他好生罚你!”
“好铱驊。”
喻姝甜甜地笑。
两人走出院落,又瞧着天色将黯,便各提一盏灯。她们在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这一带远离热闹宫苑,多灌木小道,略显得静。
二人走了好长一会儿,才绕出灌木小道,看见第一座飞檐鳞次的宫阙。
小宫女指着那朱红大门,小声说,“这是从前先帝一婕妤住的,她还算得宠......可是后来殉葬了,下人都被派去别处领活儿,这里就荒废下来。宫里像这样的宫苑很多,等圣上入春后选秀,多册封几个妃子,它们就有主子了。”
小宫女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说话。她小小声跟喻姝说,喻姝时不时应两声。
等到经过宫墙时,忽然从前面跑来好几个宫人,神色慌张,吓破胆似的往回跑,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叛军逼宫杀人了!”
一听到杀人两个字,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
喻姝想不了多的,拽住人家的手就往回跑。
雪天路滑,她们根本跑不了太快。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段路,小宫女就被吓得腿软,现儿直接瘫在地上,脱开喻姝的手:“好累......我,我跑不了了......"
喻姝醒来只吃过两块饼,身上也没多少力气。她喘着气看四周宫苑,没多想,立马拽起小宫女,二人酿酿跄跄进了最不起眼的宫。
刚合力推开大门,就落了满头满肩的雪。
喻姝拉她躲进后院放杂物的耳房,小宫女刚要锁紧柴门,她便低声止道:“不可,锁门就说明里头有人,叛军杀红了眼,要是强行破门而入,上锁也阻止不了。”
说罢,喻姝指着东墙边的两个有半身大的竹篓说:“咱把竹篓倒在地上,一人一个,躲进去,看看能不能逃过此劫!”
二人躲在墙边的竹篓里,旁边还放了好些簸箕、铁耙、谷麦等杂物。
天一点点地浸黑。
喻姝躲在竹篓里,身子却在抖。其实她也害怕,只是她经历过太多回生死,多少明争暗斗,心性要比宫女强些。
叛军......是哪来的叛军?
她正在冥想,忽然听到旁边竹篓传来小宫女低声的话,“难怪,难怪李公公要让我们看着你……他还跟我和姐姐说,你后日才会醒。要是宫中有什么突变,就让我们带你藏起来。他说我们屋子的方角柜里,有一个藏人的暗格......原来他早就料到叛军会打进宫......”
喻姝忽提起心:“他还叮嘱了什么?”
“我想想,”小宫女顺着蛛丝马迹,灵光一闪,“李公公还说,有圣上旨意在,哪位娘娘找来都不能把你交出去。尤其是肃王妃,若她过来,更要警惕。”
肃王妃......喻姝想起,自从汀兰送她入宫后,再也没见过。除夕宫宴那晚,汀兰也托病没来。他们暗地里难道有什么动作?
小宫女正低声说话,忽然听到屋外的兵刃声,立马住了嘴。
噪乱的动静渐渐明显,两人都分外紧张。
喻姝凝神听着,猜测叛军应该打到这座宫墙之外。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呢?
忽然,她听到一人粗声大喝:“肃王有令,拿下盛王首级者,赏银三十万!”
喻姝周身一震,整个人僵得动不了,一时焦急无措。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晚魏召南最后说的话,什么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什么一条血路,她瞬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原来他想送死。
他明明依誮可以远上北疆,不干汴京动乱的!
喻姝六神无主,呆呆坐了会儿。她都不清楚自己迷惘了多久,直到旁边的竹篓说,“你听听,外头快没动静了......叛军是不是略过这儿了?”
她脑袋嗡嗡的,忽然从竹篓出来,要出门。小宫女急得喊她:“你出去做什么,外面全是乱军,不要命啦?”
“我要找他。”
她回头看着小女孩,竟是莞尔一笑,“你先躲着,战乱总会过去,活下来的人怎样都会有出路。但我的出路,好像在他身上......”
喻姝很快关了门。
彼时已入黑夜,她逃命时丢了灯笼,什么照明的物什都没有,只能借着黯黄的月光摸路走。
起身她根本就不知道魏召南在哪儿,她也清楚,自己很大可能找不到他了。
但她还是要找,她才不要他给的血路。他不是一直都想她陪着死吗,用别人命换来的,她这辈子都难以消受。
喻姝很快从后院绕到前庭,每往外走一步,危险便多一分。但是鬼门边上走,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她硬着头皮走,在晦朔黑夜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她背着包袱走了很远,什么光都没有,只有一只满身伤痕的流萤照明。
喻姝正要迈出宫苑朱门之时,忽然闻到血腥味,那气味很淡。
她凝神低头,借着月光看,门边的雪上有血迹。那血迹滴滴点点,蜿蜒到灌木后。屏息凝神,她甚至听到了窸窣的气息。
一阵不安的悸动越来越猛烈,澎湃又汹涌,一直撞击胸口。
灌木后一定藏着人,但,会不会是她想见的?喻姝小心翼翼地踱步,扒开灌木一瞧,夜色中看清那人的脸时,哽咽地想哭。
她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死死捂紧嘴,蹲下身轻轻摇他。
他好像没有意识了。
喻姝极为吃力地拖他起来——他可真重啊,从前都没觉得他这么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盔甲的缘由。
她连拖带拽地把人拖进一间小偏殿,两臂都快脱了臼。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地瘫坐地上。
喻姝又去摇他,拼命地摇,哽咽不止。
他终于有了点醒来的迹象,重重咳了两声。徐徐睁开眼,便看见她两眼滂沱,泣不成声。这一眼看见她,他险些以为自己昏迷做梦,又去按胳膊的伤口,极疼。
他的气息依旧不稳,甚至越来越弱了。
喻姝跪在他跟前,抱着他,想问伤得重不重,可是哭着连话都说得断续。他认清这不是梦后,渐渐不那么高兴:“他们...他们不是把你藏起来了吗?战火纷飞的你跑出来作甚?”
喻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怕引来叛军,一直捂住嘴。她死命地摇头,一直在问他伤势,可是没得到他一句答案。魏召南撑起身,费劲地抬手摸她脸:“娇娇 别哭了...”
她仍止不住肩的颤抖:“我不哭,我不哭...我是不是吵着你了,哭得太难看...”
魏召南摇头,轻轻叹道:“不是,你哭了我难受。我活不了了...真的活不了了。肃王有谋逆之心,我答应了皇帝,假意与肃王结盟,再临头反叛,里应外合。肃王要我为盟,哪能不做准备?他给我吃了五日逍遥散,解药只有他有。若我背叛他,会枯竭而死。所以我一定会死,好娇娇,你不要在这守我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儿天一亮,皇帝或许能平了战乱。”
他劝了也跟没劝一样,喻姝不肯走。魏召南不赶她了,反倒淡然笑起来。只是他体内毒发,笑着笑着又咳了几声,“你那时怎么不像现在一样赖我身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情愿跟我,要是能回到当初......”
他倏尔意识过来,回不去了。
是了,回不去,不管曾经如何,都回不到过去。这一生的尽头,他一下就看见了。他看见她在抽泣,两眼哭得红肿,这是他头一回,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抱她。
喻姝就这么跪地上陪了他一宿,整整一宿,魏召南不敢阖眼。生怕这一闭,路便走到尽头,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翌日黎明破晓,太监一宫一宫地报信,说圣上领兵灭了叛军,肃王等一众谋逆的部下不是生擒,就是被杀。
后来,各宫都开始有大夫来看伤势。魏召南身上血口虽多,却都是皮肉伤。
大夫说,体内仍存剧毒,那才是危及性命的。对症的药也不是无法研制,只是盛王撑不了那么久。
喻姝急迫,立马便赶去金銮殿,求到皇帝跟前。她想要药,而能紧急救命的药却只在肃王手上。
高台上,皇帝眯眼看她:“你想救五弟,无可厚非。但若非五弟背叛,老二险些就能坐到朕这位子上了。他如今穷途末路,生扒了五弟还来不及,你又怎敢推断一定会给?”
喻姝重重磕头:“回圣上,肃王也是凡胎俗人,俗人哪个不想香火延续,子孙荫庇。如今他这谋逆之罪,便是灭门都不为过,只由圣上定夺。若他能用一药而□□妾儿子性命,他必会愿意......”
“你的意思,是要朕保下谋逆之人的亲眷?”
皇帝冷笑。
喻姝长磕不起,急得肩膀都在抖。她的声却不弱,反而是凛冽的,如雪地的松。
“贱妾求圣上救盛王一命,愿做任何事,万死难报恩情!”
皇帝慢悠悠地踱步下台,走到她跟前,盯着那匍匐跪地的身姿。
心头有旖旎,自然,更觉得可笑:“你二人真是一样的人。他费尽心思救你出去,你又耗尽心力救他,那头来竹篮打水,有意思么?只是没得到想要的美人,还是有些遗憾呢。不过朕向来守诺,既答应了五弟,自然会放你走,一会儿便让翊卫郎送你出宫。至于五弟,朕不会出手,因为没必要救,你怎么求都没用。”
皇帝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金銮殿。
喻姝不肯走,提着裙到殿外跪着。
冰天雪地,冷得她牙打颤儿。跪了半个时辰,李公公在廊下直摇头,抱着拂尘过来说:“你真没必要这么跪着,圣上摆明了是不愿理。圣上既让你出宫,你就出去吧!你要是冻死雪地里,是不是还得不偿失了?”
她摇头,只固执道:“我要是冻死了,只求圣上能垂怜,将我和盛王同葬一起。”
李公公劝不走她,只能叹气离开。
喻姝在风雪里跪了一下午,全身渐渐失去知觉。后来她察觉不出什么是冷,什么是疼。只是想着他还在,倘若他还在,他们或许能走最后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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