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自己担任乐官从而有幸曾见过始皇帝的同僚说过始皇帝庄严肃穆,气势逼人,让人一见到就两股战战几欲腿软。
陈长本来胆子就不大,一想到自己同僚曾经说过的话,又想到再过数日自己就要一对一直面始皇帝,陈长就害怕的晚上都睡不着觉。
“咳咳!”陈长将信收到袖中之后清了清嗓子,对着铜镜努力挤出一个尊敬的笑容。
“臣河内郡郡守陈长,拜见陛下。臣对……”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陈长一直在对着铜镜练习话语。
流利的背完一遍自己已经修改了无数遍的述职表后,陈长看着镜子中自己模糊的脸皱了眉头。
不行,这一遍背的太快了,而且其中是不是还有几个点他没有说清楚?
陈长拿着自己已经修改过数十遍的述职表看了又看,觉得还是写的不够完美,连忙提起毛笔来又接着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三日后,终于已经把述职表背的滚瓜烂熟,将的大小事务一一都牢记在心已准备回答陛下询问的陈长终于登上了前往咸阳的马车。
马车中,陈长一想起自己就要见到一怒而六国灭的始皇帝就紧张的掌心往外冒汗,他看着陪自己一同前往咸阳的小官吏,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
“你在这坐着,表情凶狠一点,老夫再给你背一遍述职表……”!
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可咸阳依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坐在马车中,穿过咸阳的街道,他将马车的窗帘掀起一个小角,低着头透过这个小角观察着这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咸阳是如今天下最繁华的城市。
曾经七国之中最富裕的国家是齐国,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是齐国的都城,可当秦国灭掉了齐国将齐国都城中的所有宝物抢到咸阳之后,咸阳就成为了天下间最繁华的城池,六国无数权贵积累了数百年的宝物都被掠夺到了这座城市。
咸阳中的贵族是天下间最富有的一批人,可这座城池中的普通黔首并没有因此变得富饶,他们依旧过着同先前毫无区别的日子。
秦的律法繁多而复杂,连对黔首穿的衣服鞋子的规定都十分精确,更不用说其他大大小小的律令了。
在其他地方,秦律总是难以普及,可在这座秦国经营了数百年的都城咸阳之中,所有的黔首都在代代相传之下,从小就耳濡目染遵守着秦律。
陈长透过这一角缝隙,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道路两边秩序井然的店铺,不忍心再看,轻轻叹息一声,放下了撩着帘子的手。
按理来说,在咸阳生活过数十年的陈长,应该是对这些东西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陈长原本也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可只是短短两年没有回到咸阳,陈长就忽然觉得他曾经住过了几十年的地方是如此陌生。
怀县和咸阳一点也不一样,就连如今的河内郡郡城也和咸阳有着极大的差别。
临近年关,河内郡上下都很热闹,家家户户只要是略有些闲钱的都会凑一些钱出来置办过年需要用的东西,走在路上遇到相熟的人也都会笑着打声招呼。
怀县经过一年多的治理,已经颇为富裕了,基本上能做到家家户户都能吃上一口饭,不至于有饿死的人。怀县今年又收获了一批羊毛和棉花,都做了厚衣,分给年老体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童,因此哪怕是天气已经冷了,可路上玩耍打闹的孩童依然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更是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河内郡才刚刚到赵不息手上的时间不长,变化还不是十分明显,可黔首们脸上也都带着希望的笑容。赵不息一向都很在意自己的名声,也愿意用些小钱给自己之下黔首发一些小小的福利。今年也照例从自己今年全年的利润中拿出来了百分之三用成本价收了一批猪鸡鸭,给河内郡的大小乡里都送一些,虽说不多,可也能保证人人今年都能吃上一口肉。是以临近年关,河内郡上下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可是这种轻松快乐的气息,在咸阳却是找不出来一丁点的。哪怕咸阳要比河内郡富裕数倍,可咸阳的黔首,从老到幼却个个脸上都挂着严肃的表情。
在咸阳生活过数十年的陈长自然知道这样是对的,秦律提倡的黔首标准模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在怀县生活了两年的陈长心中却忍不住冒出一个疑问。
咸阳的黔首这种模样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陈诚的目的地是先前他全家还在咸阳时居住的那座小院,他这次要在咸阳待上数日,自己家有院子就不必再到朝廷专门设置的驿馆居住了。
越靠近自己家,陈长心中那股熟悉又奇怪的感觉就越加浓厚。
这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家他时常去的肉铺只是卖肉的汉子胡子长了,其他的分毫未变,他的老妻最常去的那家布料店也是分毫未变……就连他家外面那条小道上的那一个坑的位置和深浅都丝毫未变。
陈长本来还以为他两年没回到这里了,应当已经大变模样,毕竟怀县这两年是陈长眼睁睁的看着从一个破烂的小县一跃而成繁华的大县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一天一个模样,大街小巷的店铺如同雨后的春笋一样往外冒,城郊开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同的工厂,无数的荒地前一天还是荒地,再过两天就变成了农田。
可和陈长所想的不一样的是咸阳依然是两年前的那个咸阳,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
黔首的生活丝毫没有变好。
陈长这一路看过来,他甚至能想到再过二十年二百年,咸阳都会是这个样子,假如那时候咸阳城还在的话。
陈长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连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这个古怪想法吓了一跳。
咸阳城怎么可能不在呢?这可是天子脚下,秦朝国都,世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稳定的地方了。
可是陈长心中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按照咸阳和河内郡如今的发展速度,不出十年,河内郡的繁华就会超过咸阳,那个时候天下的中心还会是咸阳吗?
陈长摇摇头,不愿再往下深思。他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难说,担心那么久远之后的事情有什么用呢?
有这胡思乱想的时间还不如多想想,过两日见到始皇帝,自己要如何保持镇定吧。
第二日,天尚且未亮。
陈长已经梳洗完了,他乘坐着马车来到宰府。
宰府是丞相王绾和他的大小属官处理事务的地方。丞相是百官之首,作为河内郡郡守的陈长述职的地方就是这里,再三天之中陈长要将河内郡一年内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仔细记录在此。
等到这些事物都记录完了之后,皇帝才会抽出几个时辰来接待一下他,再问一问郡内发生的一些事情。
王绾和陈长是老相识了,先前王绾还是治粟内史的时候,陈长就在王绾的手下做农官,二人如今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纪了,一时再见故旧都颇有些唏嘘。
在按照惯例述职完之后,王绾还和陈长又多聊了几句。
“丞相,下臣是第一次来述职,以往也从未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在考察各地郡守时都会问些什么问题呢?臣早些准备,也好准备的更周全一些。”陈长颇为担忧的询问王绾。
王绾笑着告诉陈长:“陛下十分欣赏你,虽说你先前从未见过陛下,可你能当上郡守却是陛下亲手批准的,你不必担心陛下会为难你。”
陈长有心想要再问一问陛下为何会欣赏他,可王绾已经在忙其他的政务了,陈长也不好再开口。
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开宰府。
好在陈长身边的小官吏给他想了一个主意。
“冯腾前郡守家就在咸阳,您可以上门拜访他,顺便问一问您所担忧的事情啊。”
陈场大喜,连忙提着年礼去拜访冯腾。
冯腾临近年关也正在家中休息,他调回咸阳之后就又进了军营,现在担任一军副将,隔三差五的就能回到家中,和妻儿父母同享天伦之乐十分自在,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和当初在河内郡担任郡守时的严肃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听到了陈长的担忧之后,冯腾认真想了想,取出纸笔来写下整整两页纸的问题,递给陈长。
“陛下一向就只问这些问题,主要是税赋和赵地遗民安定这两个方面的问题,不会询问偏门的事务,你大可以将心放回肚中。”
这下陈长才将一直提着的心安安稳稳的放下来,又仔细背了两日“陛下面试题”,直到第三日,咸阳宫中才传来陛下传唤他的消息。
陈长看着宫中巍峨的亭台楼阁,以及遍地都是的全副武装的甲士,当看到在一众巍峨的大殿之中也格外突出的这一座宫殿之后,心下了然,这便是大秦的统治者秦始皇嬴政所在的咸阳殿了。
跟在宦官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陈长低眉顺眼,心中直打鼓,不由幻想起始皇帝会是什么模样。
一定是十分威严吧。
只希望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陈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祈祷可别出什么事情,让他顺顺利利的应付完这场君臣对话,平平安安回到河内郡。
宦官将陈长送到内殿门外,示意陈长自己进去。
陈长低着头,头都不敢抬一下,低着的眼睛看到了高台以及高台上垂落的一节玄黑色帝袍后就“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
“臣河内郡郡守陈长,叩见陛下。”
高坐在高台之上的嬴政玩味的看着台阶下趴着头不敢抬头看他的陈长,指尖有一拍没一拍地叩着桌案。
没想到第一个发现他真实身份的竟然会是这老头。
嬴政心想,他倒是要当面问一问。
是什么让我女儿也称呼你为大才?
凭你年纪大,凭你长得矮?
“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陈长耳边清晰的传来身在上位的帝王敲击桌面的声音,陈长只觉得那一声一声的敲击声仿佛敲的不是他桌面,而是他陈长脆弱的心脏。
仿佛过了一年那么长,陈长才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起来吧”。
……等等,熟悉的声音?
陈长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了坐在上位的帝王。
熟悉的脸出现在陈长瞳孔中,一股强烈的刺激顺着双眼冲进了大脑。
“啪嗒!”
一声比刚才更加清脆的膝盖和地面撞击的声音响起。陈长跪在地上,浑身抖的仿佛筛子一样,脸色刷一下白的彻底,豆大的冷汗从鬓角往下滴。
他哭丧着脸,声音颤抖。
“臣……臣……臣万死!”
嬴政心中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畅快感,他轻咳一声,努力将自己高高扬起的嘴角压下去。
“怎么,不过一月未见,你就不认识朕了?”
陈长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嬴政的询问之后更是笑的比哭的难看。
“臣真不知道您就是陛下啊……臣万死……”陈长翻来覆去只会重复“臣万死”三个字。
得了,先前他背的滚瓜烂熟的述职表是彻底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陈长觉得他也用不到了。
陈长依稀记得,先前他还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用眼神瞪过“赵朴”来着。
那时候正是赵朴对他阴阳怪气的时候,陈长当时还在心中想,这是哪家的小辈这么没礼貌,竟然连最基础的礼数尊老都不知道。
他哪知道赵朴就是秦始皇嬴政啊!
谁能想到堂堂始皇帝竟然会伪装姓名身份在小小的一个怀县里赔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过家家呢?
陈长哭丧着脸,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若是他知道赵朴就是始皇帝,那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瞪赵朴啊。
“哈哈哈。”嬴政看着赵朴狼狈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惬意。
索性不再忍了,直接笑出声。
反正他是天底下说了算的那个人,他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嬴政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宦官给陈长赐座。
“不知者无罪,你先前又不知道朕的身份。”
“不过是背地里偷偷骂这几句坏话了,朕难道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活埋了你吗?”
此言一出,原本好不容易积蓄起力量硬撑着才坐到椅子上的陈长又啪嗒一声跪下了。
“请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在背后议论陛下啊!”
陈长哭的声泪俱下。
这话他倒是没作假陈长生性谨慎,就算是心里对赵朴再不满意,可也从来不会说出口,只是偶尔在心中骂几句罢了。
曾经的陈长因为他性格过于胆小谨慎,错失过许多的机会,陈长也曾经怨恨过自己的性子,怎么就这么谨慎胆小,可如今陈长倒是第一次感谢起自己的胆小来了。
起码他真的没有背后骂过陛下!
听到陈长辩解的嬴政倒是一挑眉,颇为稀奇:“你家主君那般胆大包天,当着朕的面都敢对朕大呼小叫,你作为她除了朕之外的第二个大才,性子竟然如此谨慎?”
说到“第二个大才”这里,嬴政又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若是陈长处于平时的冷静状态,他一定能听出来嬴政提到赵不息时的语气有多亲昵,可现在陈长被赵朴就是嬴政,这件事吓的魂魄离体,平日的十分冷静现在连一分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深思每句话其中的深意了。
陈长听到嬴政抱怨赵不息胆大包天,还以为嬴政要将赵不息按照“大不敬”之罪处理了,顿时就又跪下了。
“还请陛下饶了不息,不息她不是故意对你不敬的,她,她……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陈长想要替赵不息找些辩解的话来可搜空了脑子也愣是没想出什么理由。
一个月之前,他还眼睁睁的看着赵不息吃完饭以后偷偷把手上的油都抹到嬴政袖子上呢,将赵朴代入到嬴政之后,陈长回想起当日之事就觉得一阵窒息。
可陈长又的的确确和赵不息相处了两年,哪怕一开始是不情不愿的主君与门客的关系,这两年中也实打实的有了真感情。
陈长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只希望陛下能够看在赵不息年纪还小的份上,不和她多计较。
“你对她倒是忠诚。”嬴政倒是因为陈长这一番话对陈长的评价往上窜了一点。
哼,这老头虽说才能拍马也赶不上他,但是这份忠诚倒也可圈可点。
嬴政指了指椅子,示意陈长坐下说话。
陈长勉强积攒起一丝力气,站起来坐到了椅子上,可目光依旧是战战兢兢的看着嬴政。
嬴政轻哼一声:“朕的女儿,朕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吗。”
……朕的女儿。
陈长瞳孔迅速扩大。
他的心情现在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卧槽!
赵不息竟然是秦始皇的公主!陈长觉得自己脑子晕乎乎的,他该不会是还在梦里吧?
显示他一向看着不顺眼的赵朴忽然成了秦始皇,又是他那出身贫苦打小无父无母的小主君成了公主。
“不息不知道朕是始皇帝,她还以为朕只是咸阳的一个普通商贾呢。”嬴政提到这里,觉得有些得意。
他的这个小女儿心思敏感,很少有能瞒过她的事情,就连自己想要不让她察觉出来都要破费一番功夫。
比如自己是她亲生父亲这件事,虽说嬴政也没有故意隐瞒的打算,可赵不息在嬴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之后的短短数月之内就也能猜出来这个事实也是出乎了嬴政的预料的。
可唯有自己,她亲爹,是始皇帝一事,赵不息到现在都还没有丝毫察觉。
陈长听出了嬴政语气中的得意,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一言难尽的看了自家陛下一眼。
很想开口说,天底下这么多人,谁会见了一个本事还不错的人,就觉得他是始皇帝啊?
就连他这个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了,做了大半辈子官员,甚至还在咸阳居住了几十年,在秦少府担任了几十年的农官,和“赵朴”相处的时候也丝毫没把他和秦始皇联系在一起啊。更别说,虽然天资聪颖可却的的确确只有十岁露头的赵不息了……
其实陈长有一肚子疑问想问。
其中一个陈长最好奇的问题就是当初赵不息的生父坟墓被挖一事发生的时候陈长是怀县的县令全县抓盗贼的命令还是陈长下的。
陈长很想问一问嬴政,“陛下,您知道您女儿给您立了坟墓吗?还到处散播您的流言吗?”。
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陈长还是识趣的没有问出声。
嬴政很高兴看着陈长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当然也就是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个表面上畏畏缩缩内心却在想某些大逆不道之事的老头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才会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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