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理由?匈奴那一群坏家伙今岁肯定又劫掠黔首了,他身为帝王应当保护自己的子民,教训教训匈奴嘛。
蒙恬一直在边关镇守,他和王贲每年过年的时候轮流回咸阳与家人团聚,今年正好轮到王贲镇守边关,蒙恬有一月的时间可以留在咸阳。
和蒙恬一起过来的还有他的兄弟蒙毅,近来蒙恬回家,嬴政也就让一直跟着他的蒙毅回家去和兄长一家团聚了。他们的父亲蒙武在和项燕叛军一战的时候受了伤,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上半年过世了,对于忠诚于自己的忠臣,嬴政一向体贴。
听到自家陛下的理由之后,蒙恬犹豫开口:“可今岁匈奴并未敢劫掠大秦啊。”
嬴政戛然而止,片刻,他出声询问:“匈奴今岁没劫掠大秦?”
“没有,匈奴不但没有劫掠大秦甚至还主动将防线向后又撤了百里,好像是他们内部大部落之间有什么争斗,害怕大秦趁人之危攻打他们。”蒙恬实话实说。
嬴政笑了,匈奴的大部落在内斗啊。
“匈奴今岁肯定劫掠大秦了,朕想想……你去找李斯,他那里肯定有匈奴劫掠大秦的记录。”
蒙恬一头雾水,他是边关的守将他怎么不知道今年有匈奴劫掠秦人啊?
不过处于对自家陛下的崇拜,蒙恬还是乖乖地退下去找李斯去了。
跟在蒙恬身后的蒙毅心里则想,自家陛下又要打匈奴啊……
“陛下,黑石子送您的年礼到了。”蒙毅这次进宫是为了这事。
嬴政正为了自己的地方又将要扩大而高兴,听到蒙毅的话后心情更好了些。
果然赵不息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啊,他上次留在黑石的时候,特意多显现了一点治理地方的才能,帮那小家伙做了许多事,现在她总算知道谁是真正的大才了。
嬴政还是对陈平和范增这两个赵不息信中夸赞过的“大才”耿耿于怀。
嬴政拆开赵不息寄给他的信,仔细浏览。
第一页是问候他身体的,算这小家伙还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朕。
第二页是讨论商路的,主要是问他宝剑和纸卖的什么样,略过。
第三页……雪玉糖?这是什么糖?
赵不息信中写到送了一罐给自己,嬴政命内侍从载着年礼的车上拿下来一个罐子。
看到这罐子,嬴政略有些惊讶。这个罐子手感有些像陶罐,却比陶罐纹理细腻上许多,而且晶莹剔透,宛如玉石一般,单单这个罐子,也能价值百金了。
打开罐盖,里面是满满的白色颗粒,的确如雪如玉,雪玉糖一名倒也贴切。
一侧的蒙毅先拿出附带的木勺挖了一些放在自己掌心,伸出舌头尝了尝。
这个味道,蒙毅惊讶道:“陛下,这是甜的。”
蒙毅吃完之后嬴政才捏出一点舔了舔,脸上露出惊讶之情。
的确很甜,比他吃的上好的红糖还要甜一些,而且口感细腻,直接用舌头舔也不会觉得粗糙,入口即化。
“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主意弄这个。”嬴政哂笑,知道赵不息肯定是想让他在咸阳替她卖这个,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又翻了一页。
嬴政的笑凝固在脸上。
——怎么又是要先卖给“始皇帝”的啊?
【赵朴,咱们可以先把这个白(划掉)雪玉糖高价卖给始皇帝,就再找赵高就行,这种好东西那个马屁精肯定会献给始皇帝……始皇帝有钱……】
先前不熟的时候赵不息对他一口一个“赵公”“您”,现在熟悉了就成了“赵朴”“咱们”,没礼貌不说还总是想骗他的钱……
嬴政勃然大怒,他的确有钱,六国王室和贵族积攒了数百年的财富都在他的私库中放着呢。可有钱也不能一直逮着他一个人坑吧?
“竖子!”
嬴政不悦轻骂一句,心想等宗正查出来到底是那个宗室子弟做的孽之后他必定要好好训斥那个宗室子弟一番。
子不教,父之过,这总是气他的竖子年纪小他不好计较,让他爹女债父偿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蒙毅已经习惯了和黑石子聊天时候的陛下总是会被气得破口大骂,但他也看出来了这时候自家陛下的破口大骂并不是真生气而是逗小孩玩。
所以在自家陛下脸色刚有改变的时候,蒙毅已经轻车熟路地低下了头往一侧退了半步。先前蒙毅是十分敬重自家陛下的,认为陛下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自己看不出来只是因为自己的学问还不够渊博罢了,可后来看多了自家陛下和一个稚子斗嘴还一副乐在其中模样的蒙毅慢慢发现,自家陛下有时候做事还是没什么理由的,于是蒙毅慢慢自行领悟了脸色不变,内心吐槽这个技能。
此时蒙毅就正在心里吐槽。
先前还是自家陛下和黑石子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才会吵起来,怎么现在两个人隔着数百里远也能吵起来了啊。
忽然,此时守在门外的赵高却弯着腰走了进来。
“陛下,宗正求见。”
嬴政一挑眉,方才一点本就不多的怒火瞬间变成了幸灾乐祸。
这是逮住那个竖子的亲生父亲了?上次他询问宗正的时候宗正吞吞吐吐说要仔细找找,过了一个月,这是终于找到了?
“传宗正进来。”嬴政道。!
宗正硬着头皮走进来,他的脚步越走越慢。
这一月来,宗正对着起居记录,将十年前和其前一年的记录翻了又翻,本来按照嬴政给他的赵不息出生日期只需要翻找十年前前半年的就够了,可宗正怕有遗漏或是赵不息那边给自家陛下的不是真实生辰,硬是又将时间范围扩大了两倍。
可咸阳宫中的女子何其多啊。
有云曰: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宗正对着起居记录,一个一个女子找过去,已经成为妃嫔的、年老色衰的、意外死亡的……在宗正确认了在那个时间段出生的将闾公子和另一位公主的确和陛下也有三分相像,不存在是有人将皇女换出咸阳宫后,他终于找出来一个疑点,再顺着疑点顺藤摸瓜后,宗正终于发现了真相。
可这怎么开口呢?
陛下,你要女儿不要?
陛下,我给您讲一个小孤儿找父亲的故事吧?
陛下,您想听听亡国公主被迫嫁给敌国帝王带球跑的故事吗?
宗正脸色纠结,他的腿仿佛灌满了铅,又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着不能前行一样。
可从大殿门前到嬴政身边的距离一共也只有十几米,宗正的步伐就算再慢,也终究还是站在了嬴政身前。
嬴政现在还没有察觉到自家族叔表情的不对劲,他挥挥手让侍者退下,大殿内只留下他和宗正二人。
虽说那个花心滥情不负责任的宗室弟子的确应当被唾骂一顿,可毕竟也是宗室弟子,属于嬴氏家务事,还是不要让旁人看笑话的好。
“赵不息那竖子又在肖想朕的金银啦。”嬴政指着手上的信纸笑骂道,“女不教,父母之过也。朕必定要让那个混账女债父偿,让他也试试朕被气得跳脚的滋味。”
宗正:“……”
那个混账?
宗正看向自家现在还一无所知的陛下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纠结,怜悯的是陛下还不知道这个“竖子”很可能是他的公主,纠结的是要是这时候他说出来,陛下会不会恼羞成怒迁怒到他身上。
主要是他虽然有九成的把握黑石子就是自家陛下的血脉,可这等事关皇室血脉之事,何等重要,岂容一点疏忽?
嬴政此时也注意到了宗正不算好看的脸色,收敛了笑容,看着宗正。
“莫非当真只是巧合,赵不息和嬴氏没有关系,只是单纯长得像还恰好力气也超出常人?”嬴政眉峰高高颦起。
不知为何,当嬴政知道那竖子会和他没有关系的时候心情忽然有点低沉。
宗正脸色一僵,为难道:“这倒不是,臣有七分把握黑石子和……您有关系。”
话不能说满,宗正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尽管他已经有了九分把握,但是口中却只说七分。
嬴政的眼眸中某种神色闪过。
“和朕有关?”
他一向很会抓重点。
顶着嬴政越发锐利的目光,宗正花白的鬓角渐渐往外沁出了汗,他轻声询问:“陛下您是否觉得黑石子面相十分熟悉呢?”
嬴政没有理会宗正,他由方才宗正的一句话已经推断出了宗正的意思,正迅速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片刻后,嬴政缓缓开口:“朕十年前的确没去过赵地,更别说在那里,嗯,宠幸美人了。”
“朕自十岁归秦以来直至平灭六国,都未去过赵地。”嬴政确认了自己的记忆,语速越来越流畅。
最后嬴政还补了一句:“朕也从未在咸阳宫之外宠幸过女子。”
所以赵不息怎么会是……他的公主呢?
嬴政紧抿着唇,或许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分明能确认赵不息肯定不是他女儿,可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期盼。
嬴政狠狠咬了下牙,他不喜欢这种不受他掌控的感觉。
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归秦时第一次看到嬴异人时候的复杂感觉,又仿佛是他当年推开赵姬和嫪毐同居的那座大殿的门时候的感觉,也像那年他居高临下俯视瘫在地上的他叫了许多年的亚父,吕不韦,时候的感觉。
宗正仿佛感受到了大殿内的温度的极速下降,他几乎要窒息了。
即便他是陪嬴政一起长大的长辈,可面对现在情绪明显不对的嬴政时,他也忍不住慌张。
“陛下,是在宫中啊。”
嬴政愕然低下头直视宗正。“你的意思是朕宠幸过的有孕的妇人被人偷运出了宫?”
嬴政刚想说咸阳宫守卫森严不可能有这种事。
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荆轲、高渐离、还有那几年杀不完的各国刺客,嬴政脸色冷下来。
若真是有人敢胆大包天将他的子嗣偷运出宫,嬴政周身浮现出怒火和杀意。
宗正嚅嚅小声道:“臣是说,或许是那位公主自己逃出去的呢……臣也不能确定,臣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
嬴政的怒火戛然而止,他愕然道:“自己逃出去的?你是说一个怀着孕的柔弱女子自己孤身一人从朕守卫森严的咸阳宫一路逃到赵地再独自生下孩子?”
可就这么离谱的事的确很可能就是发生了啊。
宗正满心泪奔,脸上表情也十分苦涩,将自己来此之前调查了整整一月的信息一股脑往外倒。
“臣在见到黑石子的时候就觉得她眼熟,本来也以为她只是哪个宗室子弟的后人,许是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月前才猛然想起来黑石子像谁。”
“陛下,除了一双眼睛,黑石子和您十岁的时候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嬴政心情复杂地捏着赵不息给他写的内容是如何坑“始皇帝”的信纸,沉沉道:“继续说。”
宗正道:“臣就去少府找了您十年前那一年的起居录,一一比对发现有一个人对不上。有一个女子,您年初宠幸过她,可她并没有获得您的宠爱封妃,臣对比了太医令那边的存档发现,此人此前每月都去拿止疼养血的药,可此后三个月都未再拿有关女子月事的药。”
宗正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而是换成了——养气补身的药方。”
嬴政指尖急促地敲击着椅子把手,声音平静却难免透露出一丝急促,“后来呢?”
“那年六月您曾经在寝殿遇刺,秦士卒奉命搜查全咸阳宫,有异动者直接就地格杀,在此期间有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臣询问当初主管她的女官,女官说她以为此女子牵扯进了刺杀案被秦士卒处理了,所以没有深究。”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难言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
可他还是维持着一个帝王该有的镇定,头脑清晰:“此女子有孕已经可以确定了,可她最后到底是逃了出去还是只是死不见尸还不能确定。”
“况且一个手无寸铁的有孕柔弱女子,难道真能独自逃出咸阳宫再一路奔波到河内郡吗?”
嬴政十分冷静。
平常人在情绪剧烈变化的时候往往会失控,可嬴政,他最冷静的时候往往正是他情绪最激烈的时候。
宗正轻咳一声:“臣这个也查过了,那位赵国公主,她不是柔弱女子。”
“她还在赵国的时候就和名将李牧的妹妹是闺中密友,二人一同跟随李牧学习,臣还特意找到了当时李牧的门客,他告诉臣,李牧对此女十分欣赏,有一次还私下告诉门客‘为何公主不是男子呢,若是一位公子必能匡扶赵国’。”
“就在赵王迁将她送往秦国的路上,有六国之人不愿看到赵王向您服软,派出了任侠刺杀护送公主前往秦国的车队。那位公主她非但没有惊慌还亲手杀了三个刺客……”
宗正查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也是十分吃惊,他也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能有如此精彩的前半生,可反应过来宗正才半是庆幸半是叹息。
庆幸的是,若这位公主当真是公子,那说不准赵王就不是赵迁了,那秦国也可能无法那么顺利灭掉赵国。
叹息的是,这样一位奇女子却也无法逃离命运的漩涡,被当作求和的礼物送到敌国皇宫……
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有可能怀着他家陛下的孩子还能逃出咸阳宫逃到数百里外的昔日赵地吧。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嬴政的脸抽了抽。
不过嬴政毕竟是嬴政。
先不说他自己本身的经历有多玄幻,他的父亲“奇货可居”的嬴异人,爱情人不爱孩子的赵姬,跟随他的大臣李斯、王翦……就连刺杀他的荆轲都有十分精彩的经历。
这么一比,似乎赵国公主带着他的孩子逃跑也很一件很正常的事。
可嬴政还是忍不住按着额角长叹了一声。
他拿起茶杯将里面已经冷透了的水一饮而下,这才又看向宗正。
“叔父能确定赵不息是我的女儿吗?”
连“朕”都不说了。
宗正苦笑摇头:“臣不敢确定。”
没人知道赵不息到底是不是那个赵国公主的孩子,仅凭相似的相貌谁也不敢说百分百确定。
何况这不是普通人,这是大秦的帝王。帝王血脉,没有百分百的确定,谁敢胡说呢?
嬴政揉揉额角,“先别给旁人透露此事,等朕查清赵不息的母亲到底是不是那个赵国公主后再说吧。”
“仅凭相貌相似,她还年幼没有长开……到底是没有说服力。”
宗正听到了自家陛下轻声说出的后面这句话。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家陛下。
喂,你自己心里这不是已经承认了吗,还非要端着多疑帝王人设找证据啊?
可惜宗正不知道什么是人设,所以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嬴政心里想法的样子告退。
等到大殿内只余下嬴政一人的时候,嬴政这才靠在椅背上用右手捂着眼睛轻笑出了声。
他就说赵不息那么聪明肯定是父母遗传的好。看来杂交小麦的那个什么“遗传”理论用在人身上果然也很合适啊。
“朕之女,她竟然是朕之女。”嬴政眉眼轻松,嘴角高高扬起。
不过是个孩子,认就认了,他三十多个孩子,女儿有将近十个,再认一个公主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只要一想到那竖子日后要乖乖叫自己父亲,被自己骂“竖子”也只能气得跳脚而不敢反骂回来嬴政就高兴。
赵不息要喊他父亲啊,父亲、亲生父亲……嬴政忽然怒不可遏地离座对殿外大喝。
“速传蒙毅!”
他忽然想起来,赵不息那逆女还在黑石大槐树底下给她“亲生父亲”堆了座坟!
饶是一向冷静的嬴政也怒气冲冲,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真是逆女啊!!
蒙毅刚刚和兄长一起返回家中,才下马车就又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士卒给叫了回去。
他一头雾水地快步走到自家陛下身前,不知道自家陛下为何这么着急传他进宫。
嬴政正端坐在桌案后面,桌面上摆满了白纸黑字的信纸,他正低头翻看着。
看到蒙毅进来之后,嬴政这才抬起头吩咐道:“你带几个好手前往黑石,将黑石村外那棵槐树下的‘赵不息之父’的坟刨了,把里面的东西带回咸阳。”
蒙毅:“?”
饶是他一向镇定也忍不住毛骨悚然的看向把刨人家亲爹坟墓说的宛如午膳该吃什么一样随意的自家陛下。
先不说他蒙毅是公卿不是盗墓贼,就是……这也不能刨人家祖坟啊。
多缺德啊。
“陛下,伍子胥与楚平王有杀害全家的仇恨所以刨了楚平王的坟,您与黑石子有什么仇恨要刨了她亲生父亲的坟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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