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册?”嬴政迅速抓到了关键词,他忽然表情高深莫测起来,“一本书的造价几何?”
赵不息拍拍胸脯:“爹,你放心,区区十万册罢了,只要人手够,要多少书我就能印多少书,你不用担心价格问题,花不了多少钱的。”
“哎哟!”
赵不息捂着脑门,控诉地瞪着嬴政,一下就跳了起来:“我帮你统一思想你还打我?”
“逆女!”嬴政冷哼一声,瞪了赵不息一眼,“纸的造价低廉,你卖给朕的价格可不低廉,若非今日你说露了嘴,朕还不知道你一张就敢卖十钱的纸造出来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赵不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她好像似乎可能,卖给秦朝廷的纸价格是略微高了一点点。
仗着自己垄断了造纸术,除了赵不息和寥寥几人之外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纸的真实成本,甚至就连造纸厂内的工人也是每个厂房只负责一道工序,根本不知道一看就很珍贵的纸张其实就是用芦苇树皮造出来的。也因此赵不息卖纸卖的很贵。
毕竟这时候买得起纸的都是贵族,贵族的钱不坑那还是人吗?
好在嬴政早就习惯了赵不息的坑爹行为,只是佯装怒气弹了赵不息几下脑门就绕过了此事。
反而跟赵不息提起另一桩事来。
“李由申请从三川郡调回咸阳。”嬴政意味深长的告诉了赵不息这个消息。
李由,这不是李斯那个大儿子,自己的姐夫吗?赵不息只是略微想了一下就想起来了这个李由是何人物。
他倒是个文武都还可以的人才,在历史上成功抵御了吴广的进攻,但是最后还是被曹参杀死了。气节颇为值得称赞,宁死不降,算是秦朝少数的几个殉国的官员了。
虽说不像是好话,可在赵不息看来这个李由比起法家人倒是更像是儒家人,他的父亲弟妹和妻子都被胡亥杀死了,按理说纵然他投降了敌军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就连王贲的儿子,三代秦将的王离都在形势不对的时候投降了项羽,李由在三族被胡亥夷族的情况下叛了秦也无可指摘,可他还是宁死不降,殉了秦朝。
分明是李斯的儿子,可舍生取义的气节却如儒家一般,和他那个过于聪明知道变通的父亲不太一样。
赵不息虽然还没有见过他,可单凭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对李由颇有好感。
可嬴政为何要专门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呢?赵不息看向嬴政的眼神满是疑惑。
嬴政看出来了赵不息的疑惑,却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只是轻笑:“李斯这个老狐狸,虽说也有些他自己的小心思,可总体上用起来还是很好用的。”
赵不息一头雾水。
不过很快赵不息就没有时间再去想嬴政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源源不断的白纸从造纸厂流入隔壁的印刷厂,雕版沾满特殊的油墨在白纸上印下一页又一页的黑字,而后有膀大腰粗的妇女,手拿着一尺长的粗针,针孔里穿着麻线,将裁减好的书页装订成一本书。
黑石在咸阳有两个造纸厂,在河内郡和颍川郡各有一个造纸厂,四个造纸厂和印刷厂开足马力三班倒干活,只用了七日的时间就印刷出来了十万册的新书。
名字都很简单,《儒家入门选读》《秦律基础法》《墨家物化手册》……都是一听就知道用处的书籍。
历史上,收天下之书于咸阳聚而焚之引起了不小的动乱,可也没办法,想要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要流血的,没有一场改革不沾着鲜血,无论是文化上还是政治上。
愿意换书的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不愿意换书的,那也只能强行“换”书了。
咸阳城内就有不少宁死也不愿意换书的人。
周禀就堵着大门对上门换书的那些小吏破口大骂,将小吏们骂得狗血淋头。
“老夫宁死也不会交出我家世代传下来的藏书!”周禀吹胡子瞪眼,就站在自己的府邸之前,双腿叉开,双手张开,将自家大门挡的严严实实。
偏偏他君子六艺学的十分精通,寻常三五个人根本打不过他,可以说是软硬不吃。
小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己乃是下官,总不能对上官动手吧?而且这动手也动不过啊。
这样的事情还不止一件,不仅是周禀,儒家、法家,甚至是其他学派的弟子也有宁死不愿意交换家中藏书的。
这个时候知识就是财富,一代代传下去的书籍就是贵族可以进行知识垄断的凭仗,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自己家中世代积累的藏书去和赵不息换基础教材的。
无奈之下小吏也只能拖着书又回去禀告了赵不息。
叔孙通给赵不息出主意:“主君不如去禀告陛下,天下人必定无人敢忤逆陛下。”
“不妥。”赵不息摇摇头,“你这话说的本身就有问题,不是没有人敢忤逆我爹,是忤逆我爹的人都不在了……”
要是让她爹出手,那不管历史上焚书坑儒里这个“儒”指的是方士还是儒生,现在都要变成儒生了。
赵不息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她招手让叔孙通附耳过来:“这样,我们趁着……”
叔孙通大惊:“这样不太好吧?”
赵不息斜睨了他一眼:“要不就去告诉我爹,然后我爹挖个坑把你师伯师叔师兄弟都给埋了?”
“主君真乃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啊,主君之计,乃谋国之言!”叔孙通迅速转变了口风,十分诚恳的对赵不息伸出了大拇指。
是夜——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一行身材高大的小吏鬼鬼祟祟背着装满书的包裹自出版府出发,遇到路上巡逻的卫队,就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有着通行令,这些小吏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
周禀的府邸。
为首之人是车,他虽然读书不太行,但胜在心思灵巧。
站在周禀府邸的后门外,车借着月光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印着大印的允许书。
秦律规定擅闯私宅是违法的,不过在有朝廷官府允许的情况下就是合法的。
车满意点点头,对着身后的小吏点点头,而后在众人注视之下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
周禀这个人虽然顽固不化,不过倒也颇为清贫,府邸不算太大,装修也很朴素,下仆也只有寥寥几人,根本就没有专门守夜的人。
车又狠狠敲了好几下门,这才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下仆嘟囔着:“谁啊,这个时候来敲门。”
“我们是出版府的人,奉命来换书。”车丢下一句话,就推开了下仆,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周禀的书房在他府邸的最南边,这个消息还是叔孙通告诉赵不息的,叔孙通曾经多次在拜访过周禀,二人研究学问就是在周禀的书房之内。
门很快就推开了一条缝,车领着几人进入到了书房之内,点上烛火,看着书房之中摆满了竹简的书架眼皮跳了跳。
还真是读书破万卷啊?
“数一数有多少,都给搬走,再给放上在咱们新编的书。”车吩咐了一句,小吏们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力气大的人,很快就在背篓中装满了竹简,背着就往外跑。
顺便留下了三百一十二本出版府新修的书。
等到收到了下仆禀告终于穿好了衣服急匆匆起身的周禀赶过来的时候,周禀只来得及看见车一溜烟离开的背影和一张被塞在书房门缝里的“允许书”。
周禀眼前一黑,推开门看到了自己空荡荡的书架,更是被气得站都站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箕坐,他拍着大腿,也不顾什么士人风度了,面红耳赤大骂:“我的竹简啊!这些杀千刀的东西,趁着天黑来抢我的书啊!”
“我的《春秋》啊……我爹留给我的书啊……”周禀扑倒了书架上,嚎啕大哭。
下仆看的心惊胆战,深怕自家主公一个不留意就抽搐过去了,好在他眼尖看到了摆在书桌上的那几摞书。
“主公您看,他们还给您留了新书。”
周禀嚎啕够了,这才顺着下仆的指尖看向书桌,上面摆着厚厚的几摞书。
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桌面前,让下仆点上蜡烛,接着烛火翻开书。
不看不要紧,一看更生气了。
“竖子!安敢修改前人所言!”周禀翻过了十几页拍马屁的文章才看到了自家被修改过的文章,更是气得跳脚。
不过等周禀又往下翻了几本之后,就更生气了。
“竖子!竟然还都是重复的书!”!
第二日一早,数十个怒气冲冲的各家弟子就把出版府围了起来。
其中以儒家法家弟子为多,一则是这两家的弟子最多,二则是这两家人和赵不息不对付,一开始想着不交书刁难一下赵不息的人多。
“枉为人啊此子,趁着老夫睡觉竟然半夜强闯我的府邸……”
“把老夫的藏书都给抢走了不说,竟然还给老夫留下来一堆重复的书。”
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冷的仿佛寒冰一样的周禀冷笑一声:“何止书是重复的!诸位可曾看过那书里的内容?”
“啊?莫非她竟然还在内容中动了手脚不成?”另一个身着儒袍的老者连忙问道。
还没等到周禀开口,另一侧的法家大臣公孙利就大声:“可不正是,其中的删改可不少,我法家典籍被删改了许多,你们儒家相比也差不多。”
“竖子!”“安敢如此!”
一群重视传承的儒家大儒顿时群情激愤起来,甚至不等到出版府开门就上前去踹门。
周禀冷冷扫了公孙利一眼,心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冤家一肚子坏水,如今只怕又是利用儒家出头。
公孙利冲着周禀挑挑眉,悠然道:“我法家历代崇尚变法,法家的典籍修改了就修改了,总归我们不在意……”
法家崇尚变法,只要是有利益可以追逐,那先人留下来的典籍变就变呗,反正法家出名的人物几乎都是以变法出名的,法家的东西早就不知道改了多少遍了。
法家的弟子来到这里大多都不是为了法家的典籍被更改一事而生气,而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吃了亏过来给赵不息找点不痛快罢了。
一群没骨气的东西。周禀在心底暗骂一声,却也没时间和公孙利议论,比起自家的典籍被更改之事,和法家的恩怨可以先放一放。
赵不息此时也终于收拾好带着人匆匆来到了府门外,一见到府门外乌泱泱的一群人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法家弟子就罢了,天天钻营他们那些严苛刑法,身体素质都弱的一批,可这些儒家弟子……赵不息盯着周禀身侧的佩剑看了半响。
这时候的儒家,武德充沛啊。
好在赵不息担心万一出版府着了火人手不够来不及灭火,所以特意向嬴政要了手令去秦军之中调了五百士卒。
一见到赵不息,众人顿时群情激愤,眼看着就要冲上来,好在士卒即使拔出了剑把场面稳定了下来,被剑指着,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推举出了几个德高望重之人和赵不息讲道理。
周禀怒发冲冠,手中拿着那本《儒家入门选读》,质问赵不息:“竖子安敢更改我儒家先人留下来的典籍?”
赵不息很不解的看了周禀一眼,颇为吃惊:“咦?我已经征求过诸位的意见了啊,诸位允许之后我才修改了一点点。”
“老夫何曾允许过你修改我儒家的典籍啊?”周禀愤怒极了。
他怎么可能会让赵不息这个竖子随意更改儒家的经典呢!
赵不息笑盈盈:“我给你们都送了邀请信啊,信的最后一页写了,请诸位大贤来出版府共同修订天下之书,若是不来,则视作没有意见。”
赵不息摊摊手,无辜道:“诸位都没有来,我还以为诸位是认同我,觉得我的能力足够修改典籍呢,所以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修改了一点。”
我早就在邀请信里面说明白了,你们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因为你们不来所以我就不修书了吧。
既然你们不来,那就是没有意见,你们没有意见,当然就是我说了算啦。
众人被赵不息这番话气得浑身颤抖,可偏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此乃圣人经典,岂能修改?”人群之中一个老者颤颤巍巍道。
赵不息乐了:“我爹说了修书,我也说了修书,既然是修书,那若是不修改怎么能叫做修书呢?”
“那也不能……”
赵不息不耐烦的出声打断了老者的反驳,“好了好了,当初我不是没邀请过你们,你们当初都能装死当作没看见我写的邀请信,怎么如今我修改完了书,不合你们心意你们就各个跟忽然长了眼睛和嘴一样跳出来说这里不对哪里不对呢。”
此言一出,不只是儒家的人,法家和其他家的人也都面红耳赤。
的确是他们不占理,可谁能想到赵不息竟然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说修书就当真敢更改各家的典籍呢?
关键时刻还是周禀站了出来,他硬着头皮:“那老夫如今愿意加入你这个出版府,主持修订儒家之书。”
尽管周禀并不愿意跟赵不息低头,但是周禀儒家看作超过自己生命,他宁愿自己丢尽老脸也不愿意让赵不息随意更改儒家典籍。
此言一出,其他各家之人也纷纷眼前一亮。
对啊,既然先前没有他们监督,赵不息随意修订了各家典籍,那如今他们加入出版府监督不就好了。
嘿,这些老家伙。
赵不息挑眉,抱着胳膊:“哦,诸位如今愿意了啊……不过不好意思,出版府人已经招满了,现在不招人了。“
“公主莫非是在为难我等?”周禀一字一句道。
赵不息哂笑:“这话就更无从说起了,距离我给诸位送邀请信已经过去了一月了,田地里的麦都已经收割完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能一直等着诸位嘛,你们不来我肯定要找别人干活的,毕竟我爹说了,要是看不到成果,他可是有惩罚的,我自然要快些开始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不息有些幽怨,她爹近来仿佛是拿捏住了她的小辫子一样,动不动就要罚金,弄的赵不息都不敢再随意气她爹了。
众人:“……”
好像他们的确很不占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赵不息随意修改他们各家的典籍吧?
周禀沉默片刻,才又找到了赵不息的漏洞:“公主抢走了老夫上千卷竹简,共三百一十二册,为何留给老夫的却只有十二本书,其余全都是重复之书呢?”
既然没办法从修撰文字上找到漏洞,那就从私德上找漏洞。
闻言公孙利也笑眯眯道:“老夫家中也丢失了二百四十一册书,可换来的也都是重复之书。”
“哦,这个呀。”赵不息理不直气也壮,振振有词,“时间有限,我们出版府只来得及先编撰十二本基础初级书,等日后自然会渐渐把该修的书都给修出来的。”
其实换书是没毛病的,一般的黔首和小贵族家里能有十二册书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时候书籍珍贵,千金一书都还不一定有地方买,若不是家中富贵,谁家能藏这么多书啊。
可惜咸阳贵族多,又没有经历秦军的洗劫,这些贵族家里都藏着许多书,尤其是周禀公孙利这样精通自家学说的,所藏之书更多。
“反正你们家中原本的那些书你们也都看过了,换给你们的那些书内容你们应该也都看过,都是看过的书,重复不重复没什么了。”赵不息振振有词。
甚至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他们。
“这些收来的书经过修撰之后我们自然会印出来供天下人购买学习,书留在你们手中,能看到它们的只有你一人,而如今到了我手中,能看到它们却是天下人,这不正是孔子崇尚的‘教化’‘天下为公’吗?”
若是不去深思为何自己的书日后自己还要再花钱购买,那赵不息的说法周禀还是同意的。
公孙利倒是不想同意,天下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法家的政策是愚民又不是教化天下人,天底下的人都不识字才更利于法家控制呢,凭什么收他的书?
只是周禀不说话公孙利也不愿意做这个和赵不息直接对上的出头鸟,只能愤愤了一阵,打算等一会去跟李斯告状。
“好了,现在诸位的问题我也已经回答完了,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赵不息看了一眼天色,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转身抬腿就要走。
不是,你走了那我们祖师们留下来的典籍怎么办?
周禀一咬牙,站出来,露出宁死不屈的表情:“纵然如此,我儒家的典籍也不能任由公主随意修撰,若是公主一定要篡改儒家的典籍,那老夫就一头撞死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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