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朝点点头:“多谢你,可是却害得你……”
“是我自愿的。”他说,“你不必自责。”
鹿朝心中难以避免地泛起一阵酸涩,她拉开他的手说:“先吃东西吧。”
他们五个人坐在海边,帝夙随手张开一个结界,挡住了海面上的风。
鹿朝买了许多吃的,砚焉眼疾手快拿走了红豆饼子,被风栀狠狠瞪了一眼:“给我一个,我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砚焉:“自己去买。”
风栀冷笑一声,专挑他最在意的事情说:“从小就这么挑食,难怪长不高。”
砚焉:“……”
眼看他们两个要打起来,帝夙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两人立刻消停了,一个啃红豆饼子,一个拿起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鹿朝说:“之前我们以为海上的风浪是那只水兽引起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帝夙来到这里,他的力量,和镇压镜海的应龙有了感应,应龙虽然已经死去,但他的身躯依然留在镜海里。”
她说完,含笑看着帝夙,又说:“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想做一个真正的邪魔,五百年前,你盗取补天石闯了大祸,但还是以自身镇压了镜海,避免海水倒流,淹没遂州。”
“你怎么知道?”帝夙闷声问。
鹿朝说道:“阿染告诉我的,他去了镜海之下,还有,我们昨天还看见了遂州百姓祭祀龙神,他们并没有忘记你。”
“为何要祭祀我?灾难是我造成的,我理应去弥补。”帝夙不解地说。
“因为凡人总是宽容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帝夙并不能理解凡人这种宽容,因为是他的话,他做不到,他天生是魔,邪恶才是他的本性。
但是,看到她眉眼温柔地和自己说这些,还是令他感到莫大的喜悦。
既然是她喜欢的,他就会一直做。
“今日遂州城龙神祭,城里很热闹,你们想去逛逛吗?”鹿朝笑着问。
砚焉立刻点头。
“倒是没见过人间的热闹。”风栀说,“不如去见识见识。”
既然都想去,自然也就不用问帝夙和君染的意见,一行人站起来,凭着高超的修为,瞬间便出现在遂州城一个僻静的地方。
龙神祭祀,整个遂州城都在举行热闹的龙灯游行,大街小巷上都是各种龙神的龙灯,剪纸,玩具……大人小孩热闹地穿梭在街上。
五个人都是高手,自然不会担心走丢了,一进城后,砚焉和风栀就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帝夙冷冷看了一眼君染,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
而君染则看向鹿朝,微笑着问:“朝朝,你说的迷惑,有答案了吗?”
鹿朝点点头:“有了。”
她身后,巨大的龙灯穿行而过,灯火辉煌,映着她平静而美丽的脸庞,令人目眩神迷。
“那我自行去逛逛吧。”君染说完,转身走入了灯海中。
他一走,帝夙立即紧紧握住鹿朝的手,放在胸口,低声说:“朝朝,上一世你不喜欢我没关系,还有几世……”
鹿朝仰起脸,眼眸中映着灯火的辉光,璀璨明亮:“夙夙,过去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他怔怔地看着她,他隐去了红色的眼眸,可是灯火太明亮,让他的眼底依旧隐隐泛红:“现在……什么意思?”
鹿朝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想到他一直这么努力地压制魔性,都是因为她,而后来任由魔性控制,毁天灭地,也是因为她,便觉得他的命运因为遇见了她才充满坎坷。
可他本性并不坏,他的命簿中,迷茫地寻找自己的道,小心翼翼地融入凡人的生活,却因为一个预言,满盘皆输。
“现在……”鹿朝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救你,这一次我会竭尽全力,一定不会让你成魔。”
让命运公平地对待你。
他的眼眶越来越红,小心翼翼地求证:“你的意思是,不会离开我吗?”
鹿朝抿着唇轻笑,拉着他的手走进遂州热闹的人群中:“走,我带你看鱼龙舞。”
拥挤的人潮中,她始终拉着他的手,不管多少人挤过来,她都没有放开,他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看了许久,然后笑了一下,用力挤到她身边。
“朝朝,再过两年,你去魔域,一定会很喜欢那里的。”
“最近他们在想办法改良魔域的土壤,用不了多久,魔域的土地上也会有绿草鲜花。”
“我打算将魔都重新改名,不叫阴墟,那里再也不是永夜之城,叫朝阳城怎么样?”
“魔域修建了一座学府,我已经命人四处搜集人界的书籍,等到有夫子愿意到魔域教课后,便可正式开学。”
他说了一堆后,鹿朝终于转向他,笑着说:“你以前沉默寡言,为何现在这么多话?”
他认真地说:“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在为了你而努力,从来没有放弃过。”
鹿朝忽然停下来,问道:“要是没有我,你还会做这些吗?”
他的心思敏感地像被一根纤细的蛛丝悬着:“你还是要离开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出于内心的本愿,还是只是因为我才做这些。”她反手握住他,和他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胸腔微微起伏,他想说只是为了你,但是知道这样说她会失望,会不高兴,于是说:“都有。”
鹿朝浅浅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两人挤在人群里,因为人太多,她不得不紧紧和他挨在一起,而为了不让别人碰到她,帝夙伸出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
遂州城的大街上,有许多地方和五百年前差不多,他记得那时候偷偷跟着她,看她看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那时候没有和她光明正大走在遂州城,一直是他的遗憾。
等夜色渐深,人群渐渐褪去之后,他们走到五百年前曾经听书的茶楼上,这里已经打烊,灯火俱灭,只有街上灯笼的光芒透过窗纸照进来。
帝夙在黑暗中,认真地端详着她,黑暗无限放大了他的思绪,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们坐在二楼的雅座,从这里可以看见一楼空荡荡的舞台,五百年前,他们也是坐在差不多的位置上,看下面的说书先生说书。
这里翻修过数次,装潢摆设都不一样了,可是在黑暗中,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朝朝,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他嗅着她发丝里的香气,觉得自己和龙瀛一样,其实也难以控制欲望,“你告诉我,我明日就去提亲。”
鹿朝靠在他怀中,耳边是他凌乱的心跳声。
“夙夙,你怨恨自己是这样的命运吗?”
她再次回避了她的身份,帝夙眼中有些黯然,但还是回答她的问题:“嗯。”
黑暗中,他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为何说对不起?”
“因为没能帮到你。”鹿朝说着,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她有些困倦,“我想睡一会儿。”
他便让她靠着他,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时光难得这么安静,她又在他怀里,他想他不应奢求太多,她已经说过了,重要的是现在,她是神,他是魔,可是他们都有无穷的寿命,他们有的是时间。
帝夙也蹭着她的发梢,也感觉到困倦,慢慢闭上眼睛。
整个遂州,都陷入了沉睡。
海面上,明月升起,白衣青年睁开眼睛,眉心的红痕也随之一起出现,皎洁的月光下,他身上淡淡的神辉似乎比明月还要清冷。
他抬起双手,将月光缓缓洒入遂州城,口中默默念诵着咒语。
随着月光的进入,整个遂州的人都睡着了,连打更的更夫都呵欠连天,忍不住靠在墙角处,呼呼大睡。
城墙上的士兵也接二连三地倒下。
风栀和砚焉坐在一家客栈的院子里,互相瞪了一会儿。
风栀说:“夜深了,早点谁,不然小孩子会长不高的。”
砚焉磨着牙说:“你想死吗?”
但说完之后,他还是打了一个大呵欠,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说:“尊上什么时候回来啊?”
风栀‘嘁’了一声:“小屁孩,尊上带着心爱的姑娘出门,今夜怎么可能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等你长大就懂了。”
两人说着话,却谁都抵挡不了这阵困意,不知不觉睡着了。
君染踏着月色,踩着一段白绫,缓缓地降落在茶楼二楼的窗外,白绫钻入窗户,将插销打开,让他进去。
他身上带着明亮的月光,将幽暗的茶楼里照亮。
他抬起头,看见站在二楼一个雅座旁的鹿朝,于是上前躬身行礼:“天尊。”
鹿朝低头看着沉睡的帝夙,手指从他眉梢上缓缓滑过,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却不敢再往下。
君染看着她的动作,却一言不发。
鹿朝抬起手,一片淡淡的紫色光芒中,她握住了山河笔。
君染微微吃了一惊:“天尊,您这是……”
“重塑他的命格。”
她说完,已经不待君染劝说,她周身涌起一片炽烈的紫色光芒,君染感到惧怕,不得不后退,一直退到窗边。
“朝朝——”君染大喊一声,却已经看见她握住山河笔,双手飞快地结印,在帝夙面前画出一个巨大的光圈。
然后,她向前一步,走进了帝夙的命运中。
混沌之中,一个婴儿降生,天地异变,异火落入人间,四海翻腾,山河崩塌,六界到处是灾难。
众神用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杀死这个婴儿,无奈之下,他们带着婴儿到虚空之境外,求见创世神。
众神跪地祈求,许久之后,虚空之境的大门打开,一身白衣的清冷女子冷冷俯视他们,听众神诉说这婴儿带来的灾难。
她招来司命之神,看了婴儿的命盘,叹息道:“他注定要毁天灭地,是六界的浩劫。”
鹿朝看着这一切,随后,她抬起山河笔,将这一段预言抹去。
她缓步上前,从众神手里接过婴儿,走向人间,一直在嚎啕大哭的婴儿,似乎感知到不会受到伤害,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嘴里咿呀咿呀的,甚至抬起小手想要摸她。
鹿朝道:“但愿你从此不再受预言束缚,遇到一个好人家,教你一心向善。”
她挥笔,将被他出世而毁坏的人间修复,此时,她口中已经溢出一片鲜血,重塑一个人的命格,便要令整个世界也重新创造,改写数千年的历史。
锦绣人间,烟雨江南,她将婴儿放在路边,他立刻啼哭起来,一辆马车经过,听见婴儿的啼哭,一对年轻夫妇走下马车,将他抱起来。
这是一对善良恩爱的夫妻,才从庙里求子回来,就遇见他,这是缘分。
年轻夫妻将婴儿带回家,悉心照顾,他们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家中虽不是巨富,也是书香世家,他们从小教婴儿读书,写字,渐渐长大,便教他为人处世,与人为善。
但他长大之后,展露了和凡人不一样的天赋,城中偶有妖魔出现,会被他一掌拍碎,他有些茫然,害怕被人当成怪物。
可是爹爹和娘亲都认真地告诉他:“小夙,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不一样的宿命,上天赐你这样的力量,一定是让你有所作为,也许,你将来能成为守护这个世界的大英雄。”
茫然的小孩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用力点头:“嗯!”
他长大后,力量越来越强,却始终记得,自己的与众不同,是天将降大任。
等他渐渐控制不住力量之后,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留在人间,便告别了父母和哥哥姐姐,要一个去求自己的道。
临别那日,娘亲哭着对他说:“小夙,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负,就回娘亲的身边。”
“嗯。”
他一个人离开了家,一个人在世间流浪,可是这一次,他不再孤独了,他遇到妖物和魔物,若是凶残狠毒的,就顺手除了,若是和他一样的,便结伴而行,一起修炼。
这一次,没有神族追杀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死,他虽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一路跌跌撞撞去摸索,并不觉得累。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答案。
大道万千,总有一条是自己的道。
后来,他终于到了魔域,在那里,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什么,想起爹爹和娘亲的话,他忽然悲伤起来。
原来他不是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大英雄。
他不喜欢魔域,魔域混乱无序,处处都肮脏糜烂,他喜欢人间,但自己终究不是凡人,只能留在魔域了。
魔域以强者为尊,只要有实力,可以为所欲为,他很快就成为魔域中最强的存在,连魔王都甘愿俯首称臣,他被尊为魔尊,还拥有了一把名为‘问道’的邪剑,这把剑总是妄图吞噬他的心,可他太强大,渐渐的,问道也不敢再招惹他。
他从小生活在富庶美丽的人间,他想将魔域也变得如同人间一样,他派人到人间偷偷学习,回来的人都告诉他:得有钱。
为了搞钱,他派人和外界做起了生意,可是外界都惧怕他这个魔尊,除了那些胆大不要命的,谁敢同他做生意。
这一次,没有神族的大量进贡,他建设魔域的路,走的艰难又漫长。
鹿朝看的想笑。
他时常一个人站在巨灵山脉的最高处,眺望人间,虽然他从来不说,别人也无从得知,但鹿朝知道,他想念人间,想念养他长大的父母。
可是距离他离开家乡,已经过去了千年,父母早已不在。
这一次,他没有遇见她,情劫也不复存在,可是他还是要去历劫。
到三千年前,他看到天上有异变,便一个人偷上九重天,鹿朝想挥笔为他改掉这一段,可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从他的命运轨迹中,无法避免这一段。
他到了九重天上,看见守护在九泉边的开明兽被人袭击倒在地上,而此时,一股庞大的力量却从九泉中冲上云霄,撞开了九重天,一直撞向了虚无的天空。
他抬头看着,亲眼看见那虚无的天空上,一道巨大的裂缝缓缓张开,如同深渊巨口。
而此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从九泉中跑出来,因为太匆忙,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看见一张慌慌忙忙,满是泪痕的女子的脸。
第97章 九世情劫
也许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人, 那女子忽然出手,想杀人灭口,却不想他更加厉害, 还没碰到他的衣角, 就被他一挥手, 狠狠扫了出去。
女子倒在地上,狠狠吐出一口血,却不敢再停留,爬起来跑了。
他走到九泉边看了看, 这是神族的圣泉,却也是六界的力量源泉, 九眼泉水, 滋养六界众生,其中蕴含的是这个天地之间最纯净和最强大的力量。
他顺着那冲天而起, 将虚空撞出一道巨大裂缝的力量一看, 心下骇然,不愧是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力量, 哪怕是他对上这股力量, 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的九泉,九眼泉水几乎枯竭,只剩下其中一眼尚有些泉水,可是仅凭这一眼泉水, 如何滋养六界?
有无数神族朝这边赶来,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便立刻离开了九泉。
而鹿朝站在九泉边, 久久地沉默,哪怕再经历一次, 她还是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这是六界真正的浩劫,九泉的力量撞向虚空,将天渊撞出一道裂缝。
她挥动山河笔,试图将这一段抹去,依旧只是徒劳,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她已经尝试过无数次,即便她是创世神,这个世界也不可能随她心意改变。
她转身回到帝夙身边。
从神界回来后,九泉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魔域,众魔都很慌乱,此时的六界富饶丰盛,灵力充沛,连魔域和妖境都没有后来那么荒凉。
九泉被毁,六界势必会逐渐衰颓,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位置荒僻,离九泉最远的魔域了。
那个时候,天渊的裂缝扩大速度极快,短短几年,六界中的灵力便消耗殆尽,人界出现了大规模的灾祸,战乱,所有凡人的寿命都急剧缩短,失去灵力滋养,凡人至多能活几十年,便会迅速衰老,死亡。距离九泉最远的土地开始失去活力,连一棵草都长不出来,漫天黄沙席卷了世界。
而魔域更是彻底变成一片荒凉之地,连从前为数不多的一些作物,都无法再生长。
六界中,大部分生灵开始死亡。
帝夙坐在巨灵山脉上,看着为了争夺资源而陷入战火的人间。
真乱啊……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六界便要彻底消亡了吧。
他辛苦这几千年修建起来的魔域,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他的内心极其冷漠,就算六界要消亡,对于他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这个六界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他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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