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你下去吧。”君染揉了揉眉心,不想耗费心力再说话。
近来他一直很虚弱,意识里被强行融合了一个傀儡,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傀儡?
傀儡的记忆,傀儡的言行举止,傀儡的所思所想,都在悄无声息地影响他。
这傀儡确实有些本事,竟然把他留在妖界的分身都吞噬了,他召回分身后,把傀儡也一起融入体内。
但无论如何,这傀儡还是棋差一着,若是其他人,或许真要被这傀儡鸠占鹊巢了。
可惜,他吞噬的是他。
君染望向云海,今日,他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他知道,这一次,她绝不会死在天劫中。
茫茫云海上,吹来一阵带着暖意的风,他看着雷云骤然涌动起来,好像巨龙在海中翻搅,掀起了滔天巨浪。
剑光赫赫,撕开了天雷,浑身是血的少女一冲而出,脚踩在雷云之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暖风拂动她的长发和衣摆,四周寂静空旷,她转过头,目光穿过重重烟云,落在远处站在日月之巅的身影。
君染朝她勾起唇角,露出清冷而浅淡的笑容。
鹿朝怔了许久,低下头看着渐渐消散的雷劫,喃喃地说:“难不成死了吗?”
【主人还活着。】
召灵的声音虚弱疲惫,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但识海之中,已是一片紫色星河。
她渡劫成功了。
但是……她看向日月之巅,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
鹿朝慢慢朝那边走去,她耗尽灵力,浑身被雷劫劈得体无完肤,鲜血顺着召灵滴落在雪白的云端,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她走到日月之巅,看着那个眉目熟悉的男人,有些想哭,她呢喃着开口:“知玉哥哥……”
“我是君染。”
风声赫赫,穿过耳畔。
“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我的名字,便是这两个字。”
“我记住了。”
鹿朝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把忽然出现的声音甩出去。
她看着面前的人,他是君染,为什么会和裴知玉长得一模一样?
一百年前,她只是一缕残魂,五识残缺,没能看到君染的样子,但她听说过,他是九重天上唯一的古神,居住在日月之巅,掌管日升月落,风霜雨雪,性子清冷孤傲。
和温柔细腻的裴知玉除了容貌相似,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为何这样看着我?”君染眉目清冷,对她却难得有些和颜悦色。
“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鹿朝嗓音沙哑,这世间太大,亿万生灵,有长得相似的也不足为奇。
“想必是一位对你很重要的人。”
鹿朝点点头。
“是百年之前,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位吗?”
“不是。”
“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没有。”
君染似是叹息一般地说:“你重感情,却不知世上之人,多被感情拖累,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否则成为执念,对你而言,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我知道。”鹿朝深吸一口气,胸腔肺腑里全是血沫,她痛得捂住了胸口,小心翼翼喘着气。
“你受了重伤,随我进去吧,我帮你疗伤。”
“不。”鹿朝只是用手把嘴角的血擦去,便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我来到这里,只想问你一件事,天道为什么如此不公?对于天道,或者对于你,君染殿下,这世间苍生算什么?弱小的夜摩族就该卑微,凡人就该如草芥吗?十五年前,你告诉我,神舍弃七情六欲,获得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就是为了庇护苍生,可我现在亲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君染道:“你看到了这些,或许已经明白,为何曾经是天地间最强大的神族,却逐渐衰微,十五年前,连一个帝夙都挡不住。”
“你是说……”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这是创世神创造这个世界时唯一的夙愿。”君染看着远处渐渐消散的天雷,“但是,万物有灵之后,都有了思想,一些争斗开始发生,慢慢演变成弱肉强食,而最开始变强的一族,占据这天地之间最好的地方,最多的资源,弱势的自然慢慢被赶到贫瘠荒凉的地方,于是,怨恨产生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更剧烈的争斗,不仅是不同的种族之间,哪怕同一个种族,也会为了权力财富而争斗。”
“这世间最大的不公,就是世间本无公平可言,六界亿万众生,要人人平等,实在是太难了,但是,还是有一个人想要改变这一切,因为她的存在,神的力量太强,所以……她选择以身补天,她和神族的命源之剑一起消亡……后来,你看到了,神族衰微,魔族却崛起……鹿朝,你问我苍生算什么,我想知道,那个人也想知道。”
鹿朝怔怔地听着,她的血顺着召灵的剑身淌在地上,像是一朵艳丽的牡丹缓缓盛开。
君染接着说:“十五年前,帝夙降临时,神族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看如今的神界,空旷安静,因为原本居住在这里的神,都在他剑下陨落了。而为了能对抗帝夙,神族更加疯狂的榨取夜摩族的血,用来提升修为,你说,这一切,还有可能结束吗?”
“所以……”鹿朝抬起头,看向君染,“所谓九天神女能拯救这个世界,是一个谎言吗?这个世界……”
鹿朝用召灵撑着身体,慢慢转了一圈,有些可笑地说:“这个世界也并不是一个早已注定好的,小说的世界?”
君染默然。
这沉默,等于是默认了。
“我在九巫山时,只剩下一缕残魂,只有意识还勉强能维持,所以,你们放我离开的时候,偷偷给我编造了一些谎言,让我认为自己会被帝夙杀死,然后我就会站在神族一边,待我再次飞升,恢复实力时,就能成为你们的助力?”
君染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也逐渐僵硬起来:“你很聪明,我自认没有露出破绽,你是如何知道的?”
“不是你现在露出的破绽,而是你们编的这个故事里漏洞百出。”鹿朝用剑尖点着地,“首先,最让我奇怪的是,为何我让你找来封印帝夙的神器,都和我与他的前世有关,而在前世,他从未想过要杀我。其次,我在招魂铃中发现了一些和我有关的东西,我今日飞升时,才确定那是一些我破碎的魂魄,你用我的魂魄来封印帝夙,在神器里,他的力量和魂魄也一直在保护我。”
“最后。”鹿朝冷笑,“如果你们真有一个预言中能感化帝夙的九天神女,你方才所说的一切,就不该那么绝望,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们有夜摩族的血,大可以把所有血集中在云瑶身上,提升她的修为,让她有足够的实力去阻止帝夙,去感化他,她既是救世主,比别人应该有更多希望才对,可是我用她渡劫,她陨了八条命,神王才出现,似乎对她并不重视,甚至离开时,都没给她疗伤,相比起神王对我的态度,对救世主未免太冷漠了。”
君染道:“原来你用她渡劫,只是为了试探我们。”
“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和帝夙实力差距如此之大的神女,如何去拯救他?觉醒之后的帝夙绝七情,灭六欲,连十恶道都无法靠近她,云瑶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总不能凭着命长,一次一次被他杀,就让他感动吧?至于小说里那些为他挡天雷,殉魔道之类的,除了去送死,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君染低下头,以宽大的衣袖掩住口,用力咳了几声,他脸上的神色好像更加苍白了。
这位君染殿下,在创世神陨落后,还要代替她去维持虚空之境的平衡,所以连十五年前的神魔之战都没办法参加,实属不易。
“鹿朝,既然你都知道了,你还会帮我们吗?”君染哑声问。
鹿朝没有开口,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和帝夙相处,就被他保护得很好,他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十五年前的神魔之战她也没有经历过。
他对帝夙,连小说里那个被他一剑穿心的怨气都没有了。
“他与我无仇,也无怨。”鹿朝平静地开口。
“那世间的苍生呢?您方才质问我,苍生算什么?他如今觉醒,释放了禁渊里的邪魔,魔族会越来越壮大,你会眼看着苍生被屠戮吗?”
鹿朝垂着眼眸,脑海中掠过和帝夙相处的点点滴滴,终究还是心软了:“我可以再次封印他,但不会杀他。”
君染轻声说:“鹿朝,你去看看如今的凡间吧。”
鹿朝沉吟片刻,还是慢慢转身,走出日月之巅,她慢慢走在九重天的土地上,因为她的天劫,这里的土地大片大片被烧焦,一些年幼的神族看见她,都害怕地躲起来,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像极了妖魔。
她跃下云端,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天空,越往下,越是黑暗,她的天雷散去之后,笼罩在凡间上空的,只剩下黑色的煞气。
而煞气之中,邪魔在窥伺人间。
鹿朝落在人界的土地上,看着前面的道路上,全是从禹州城逃出来的凡人,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往安阳的方向逃命。
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和往常一样,夜晚的人界,妖魔出没,只是现在的妖魔比往常更多,偶尔会从路边窜出来一只,扑到人群中撕咬。
黑夜中,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而在逃难人群最后的,还有禹州士兵,比起上一次面对帝夙时,他们似乎更加训练有素,在后面断后,和追赶上来的邪魔作战,白色的蜘蛛在邪魔之中出没,几个士兵跟在美人蛛后,一剑砍向被蛛丝缠上的妖魔。
鹿朝心里一动,快走几步上前,果然看见霍柏和霍桐,两人配合无间,有条不紊的指挥士兵和邪魔作战。
她几步上前,将体内最后一点灵力灌注到召灵上,足尖一点,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剑虹如同呼啸的游龙,钻入邪魔之间,凡是被她剑光沾上的邪魔,都惨呼着被一分为二。
霍柏和霍桐震惊地回头,看见满脸血污的她,还是一眼认出来:“朝朝!”
“你不是……”霍桐鼻子一酸,以为她死在雷劫中了。
“我没事,阿公回来了吗?”鹿朝问。
“回来了。”霍柏说,“宁王那老匹夫……他带着亲信,扔下所有禹州百姓和士兵,逃去安阳了,爷爷回来后,很快就组织起禹州军对抗妖魔。”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她去见禹州王。
短短一日不见,禹州王的头发似乎又灰白了一半,他看见鹿朝,眼中泪光一闪:“朝朝,回来就好。”
鹿朝低声问:“十五年前,也是这样吗?”
禹州王道:“那一次,魔尊没有打开禁渊,而这一次,恐怕真是浩劫了。”
看着所有人脸上的愁容, 鹿朝说道:“我去一趟魔域。”
“不可,魔域太危险了。”禹州王反对。
“阿公。”鹿朝郑重地说,“你现在应该知道, 我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你不要担心后继无人, 我会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好的。”
她说完后,转身朝着大军外走去,孤零零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禹州王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虽然现在的六界又陷入了十五年前的混乱中, 但他心中有种预感,这一次, 他们不会再像十五年前一样束手无策。
鹿朝从妖魔中间穿过, 手里的剑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凡是敢靠近她的妖魔, 都会被一剑斩落。
渐渐的, 这些在禁渊中关了数千年的邪魔都知道她的厉害,闻到她的气息就绕路逃跑。
鹿朝进了禹州城中, 整座城池都空了, 大火熄灭了,但还有零星的火焰燃烧着,让城池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大街小巷中充斥着邪魔, 几具可怜的人族尸骨被啃噬殆尽。
她穿过街道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站在一座燃烧了一半的房屋前面, 一动不动。
风中带着火焰的热气,拂动着他耳边的紫色晶石, 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鹿朝几步走上去,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他站立的地方是禹州的书院。
“这是书院,读书的地方,在禹州,所有十四岁以下的小孩都要在书院读书认字,不论男女。”鹿朝说道,她知道在魔域没有书銥誮院这种地方。
魔族尚武,只追求力量,谁厉害谁说了算。
但是在禹州,和魔域妖境都没有大规模战争的这几年,禹州王也没有穷兵黩武,让年纪小的孩子先去书院读几年书,若有才能者,继续培养成为治理禹州的官员,其余才会按照家中男丁比例征召入伍。
砚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手,将她的手推开,转身走了。
鹿朝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如今的局面,魔尊觉醒后,身为魔族的砚焉自然和她是对立的一方。
从前那点儿浅薄的交情什么都算不上了。
她看着砚焉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砚焉,你年纪还小,不要卷入两族的争斗之中。”
砚焉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原本就是红色的眼睛此时更红了:“在魔域时,你不忍心看见魔族吃人,我以为你并不希望两族之间发生战争。”
鹿朝道:“我确实不希望。”
“那你……”砚焉用力握紧小小的拳头,“阴山大哥说的对,这个世上,最会骗人的就是长得漂亮的女人。”
“你说什么,我何时骗过你?”鹿朝走向他,觉得这个小孩今天好像在闹脾气。
砚焉忽然召唤出沧炼剑,用力在地上一划,一道火焰冲天而起,阻挡了鹿朝的步伐。
“不要再往前,否则,我会杀了你!”砚焉露出一副靠近即死的恐怖表情,稚嫩而漂亮的脸因此而扭曲起来。
鹿朝停留在火焰之后,看着他转身离去,心中还是迷惑,他到底怎么了?
她只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还是绕过火焰,走向魔域。
如今邪魔肆虐,想要进入魔域自然轻而易举,为了避免麻烦,鹿朝还是用术法敛去了身上人族的气息,混迹在一群去阴墟朝拜魔尊的邪魔中间。
“魔尊大人觉醒,是我们魔族再次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六界被神族统治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换咱们魔族当老大了。”
“等魔尊大人再次杀上神界时,我一定给他做马前卒,哼,干死那些狗日的神族!”
“等六界换了我们当老大,从前那些依附神族的人族,全都要变成咱们的食物,这些年想吃人肉还得高价去买,以后可不用了,到处都能吃!”
“听说神族的肉更好吃,我们也学学他们豢养夜摩族,把神族圈养起来,专门吃肉。”
“嘿嘿嘿……”
鹿朝听着人群中的议论声,想起曾经在阴墟见过公然贩卖的人肉,心中还是一阵不适。
六界中,每个族群都矛盾重重。
神族傲慢,魔族狂肆,妖族摇摆,鬼族阴邪,兽族暴躁,人族贪婪。
没有一族会甘愿臣服于另外一族,哪怕人族,也要神族给给予相应的庇护时,才会供奉神族,一旦庇护消失,第一个推倒神像的必定是他们。
积累了多年的矛盾,因为帝夙的觉醒而彻底爆发,接下来,他让神族覆灭之后,让魔族统治六界,那六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鹿朝尾随在浩浩荡荡的邪魔之后,思绪难平。
到了阴墟之后,她悄无声息脱离了邪魔的队伍,悄悄潜入王宫,她不久之前才来过,已经把王宫各处的地形都牢记于心了,她知道魔尊会住在王宫最高处,便悄无声息地潜伏上去。
诺大的王宫里还是空荡荡的,宫人极少,靠近魔尊住的主殿外,她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劝你们还是不要找死,这个时候进去,只会被尊上拧掉脑袋。”摩缨冷笑着看向那其余几名恶道,脸上的青铜面具在月色下反射出幽冷的光。
“九幽,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你从前想窃取尊上力量的事情,若被尊上知晓,第一个被拧掉脑袋的就是你!”九头蛇娘指着他,“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别想瞒过尊上的眼睛!”
摩缨道:“我死不死,一点儿也没所谓,反正现在整个六界会给我陪葬。”
“你——”
“九娘。”阴山毒君按住九头蛇娘的手,“算了,如今尊上谁也不见,我们在此争吵也无济于事。”
“哼!你等着瞧!”九头蛇娘被气得俏脸通红,转身时用力一甩蛇尾,差点儿将摩缨扫飞,幸亏他反应灵敏,迅速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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