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前院,便听到争吵的声音。
“你就没有一天让我省心吗?威远侯已经去告御状了,你当街打了人,明日就给我去威远侯府好好道歉!”
“我为何要道歉?是他有错在先,他抢了别人的妻子,还让手下打人,就算去告御状,我也不怕!”
“这些是你该管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琴棋书画不会,女工刺绣也不会,更别说修炼,你要是有瑶儿半分天赋,我也不必如此费心!你还一天到晚只知道给我惹事!”
“云瑶是你女儿,我也是你女儿,若今天打人的是云瑶,你只会夸她勇敢善良,匡扶正义,换了我,什么都是错的!”
“你,你还敢顶嘴——”
眼看宁王举起手,少女拿起一旁的白玉瓷瓶,用力摔在地上,然后开始大哭:“我要去禹州,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了!你算什么爹,只帮别人不帮我,等我母亲回来,就让她带我去禹州!”
提起禹州,宁王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痛恨,当初要不是有禹州王在边境虎视眈眈,他又何必被迫娶霍令棠,生下这个不省心的女儿!
朝阳郡主发了一通脾气后,转身跑出去,跨出门时,撞上了门口的帝夙,她看也没看,一把推开这个挡路的人,在一群侍女好言好语的哄劝中,哭哭啼啼地回后院去了。
帝夙看着少女的背影,许久才在门房的提醒下,收回目光。
门房将血书和玉佩交给宁王,此时的宁王被气得太阳穴直跳,打开血书一看,更觉得心烦。
这也是他一直烦心的事情,他的瑶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猎户的儿子?
宁王抬头看向站在前厅中的少年,平心而论,这少年长得真是世间无二,气度也不俗,甚至隐隐约约有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他心里一动,这少年看起来绝非池中之物,不可小觑,若有修炼根基,想必迟早是要飞升的。
“你如今师承何处?修炼到第几重境界了?”宁王也是修炼之人,但这少年的境界他竟看不透,要么是他比自己厉害,要么就不是修炼之人。
帝夙摇了摇头,似是不懂。
宁王:“你从未修炼过?”
少年还是摇头。
宁王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是个凡人,果真配不上瑶儿。
可那血书上,他也是立下过誓言的,不能反悔,但总不能真把瑶儿嫁给他,那岂不是耽误瑶儿一生?
他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忽然有个念头闪过,仔细一想,这少年的相貌,气度都不俗,虽是个凡人,但看他拿剑的动作,想必还有些底子。
云朝这丫头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和他倒是相配。
“我的女儿朝阳郡主,你方才也见过,她从小任性刁蛮,连我都管不了她,你愿意娶她吗?”
宁王想着,刚才他都看见了,那丫头有多惹人厌烦,他要是不愿意的话,他还可以找个丫鬟,认为干女儿,再嫁给他,也不算违背誓言,只是那样传到外面去,于他名声有损,不大好听。
帝夙想起长乐大街上的一瞥,不由地点了点头,说了见宁王后的第一句话。
“愿意。”
宁王一愣,看来这小子也不傻,云朝貌美,身份尊贵,娶了她,他将来自然平步青云。
“好!这两天就为你们举办婚礼!”趁着宁王妃不在,这桩婚事得尽快,否则,以霍令棠那性子,一定会把事情闹大,到时候,瑶儿不想嫁也只能嫁了。
帝夙被安排在宁王府的客房里住了几天,他即将迎娶朝阳郡主,已不算外男,宁王并未限制他出入后院,他偶尔去院中时,远远的便能看见那个娇贵的小郡主带着丫鬟在院中玩耍。
她十五岁,还是一团孩子气,天真明媚,笑容灿烂,院中大片大片盛开的牡丹,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他远远看着,想到这个小姑娘很快就会独属于他一个人,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有联系的人,他空白茫然的脑海中,似乎多了一些明艳的色彩。
很快婚礼举行,朝阳郡主直到这一天才知道要成亲的是自己,她自然不同意,大哭大闹,宁王烦不胜烦,让人把她绑起来,灌了一碗浑身脱力的药,让侍女搀扶着她去拜堂。
而帝夙,为了礼仪,他头一天晚上便离开王府,从一座别院里,被婚礼仪仗护送着,风风光光的来宁王府成亲。
整个安阳的人都跑出来观礼,长乐大街上人山人海,大家议论着这穷乡僻壤来的少年,居然娶了整个大魏最金贵的少女。
他下了马,进了王府中,礼堂上,张灯结彩,满堂宾客,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朝阳郡主,她凤冠霞帔,隆重而娇贵,大红盖头遮住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她。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嬷嬷将她纤细柔软的小手抬起,交到他手里,他轻轻握住,带着她拜堂行礼。
这一天实在热闹,作为宁王的女婿,他被很多王公贵族灌了酒,好在宁王想让他尽快和云朝圆房,让人把他送回摘星楼。
他带着几分醉意走进房间,她坐在床边,喜娘在一旁说了一堆吉祥话,才让他去揭盖头。
红色盖头缓缓掀开,他的心也莫名地跳得很快,胸腔中一片炙热,像要把他燃烧起来。
而这份炙热,在看见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时,骤然冷却。
她满脸是泪,恨恨地瞪着他,仿佛他是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帝夙愣在原地。
春儿和柳儿连忙上前来,忙前忙后,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扶着软绵绵不能动的她,主仆几人都在掉眼泪。
“小郡主身体不舒服,公子见谅。”春儿懂事些,还是有礼地对他说。
他这才知道,这门亲事,她是不愿意的。
他转身走出去,站在摘星楼的回廊上,冷风拂在身上,他手中还拿着她的红盖头。
第二天一早,他在摘星楼的偏院中醒来,一阵脚步声急匆匆传来,紧接着,他的房门便被用力推开,他刚刚坐起身,还穿着嫁衣的朝阳郡主便跑进来,她哭了一夜,眼睛肿的像两个核桃。
“我告诉你,我心中早有喜欢的人了!我根本不喜欢你,也不想嫁给你!”少女大声说,“不管你给我父王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你若识相,便立刻滚出安阳,否则,本郡主一定会杀了你!”
帝夙只是看着她,没有开口。
云朝见他没有生气和自己对骂,心里更慌,她知道越是这样冷静的人越难对付。
“我喜欢的人,是当朝状元郎,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出生世家大族,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不是你这样奸佞谄媚,只会耍手段的小人!”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替云瑶嫁人,以为他是那种巴结宁王,使了手段,才让宁王把她嫁给他的小人,心中对他只有厌恶。
帝夙什么也没说,起身便出去了。
宁王早知道这个女儿的不是省油的灯,但两人已经成亲了,整个安阳都知道,至于两人婚后如何,他根本不关心,只要这穷小子不可能再去纠缠云瑶就够了。
不过,他作为岳父也不能全无人性,得知他们一大早吵的厉害,宁王便在巡夜营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
帝夙去了巡夜营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宁王府。
只是巡夜营中人人都知道他娶了朝阳郡主,不免对他酸溜溜,有个叫云扬的,据说一心爱慕朝阳郡主,对他格外仇视,把最危险最累的工作都让他做,甚至让他一个新来的,便去城外守安阳的昊阳大阵。
要知道,夜晚的城池外,都是妖魔,修为不够的,就算有昊阳大阵,也会被妖魔吃掉。
但他守了半个月,愣是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反倒云扬沉不住气惹了他,被他打得半死不活。
他来安阳时,已是临近年关,他和云朝成亲那天是除夕,转眼便到了元宵节,整个安阳城都很热闹,而宁王府也没人来叫他回去过节。
安阳城中一片热闹,他却一个人守在城外。
没有他在的话,今日这么热闹,她应该也很开心吧。
脑海中浮现出少女带着恨意的眼神,他不禁闭上眼睛。
“我是朝阳郡主,我现在要出城,打开城门!”
听到她的声音,帝夙蓦地睁开眼睛,只看见夜色中,她骑着她的小白马,身上披着红色斗篷,拿出令牌,让守门的护卫打开城门,便一人一马冲进了夜色中。
那个守卫疑惑地看着帝夙:“郡主要去哪儿?外面都是妖魔,郡主可一点儿修为都没有,遇到妖魔她就死定了!”
帝夙立刻牵过城门口的马,跨上马背追出去。
他出去没多远,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哈哈哈!好香甜的血,我的新娘,让我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吻吧,你会永远记住我的!”血吻郎君张开血盆大口,咬在少女稚嫩的肩膀上,瞬间血如泉涌,他兴奋地叫起来,身上的蛇全部爬起来,狰狞地啃噬和撕扯她的身体。
帝夙拔出问道,一剑斩落下去,正兴奋的血吻郎君抬起头,远远地看见那黑暗中的身影,便吓的魂不附体,扔下到口的美食便跑了。
帝夙接住云朝,她早已疼得晕过去。
她抱着血淋淋的她,回到宁王府,此时王府里的人正到处找人,急得焦头烂额。
远在雍城的宁王妃听到云朝被嫁人的消息,连夜赶路回来,不久之前刚刚回到王府,此时也急得差点儿失去理智。
帝夙把云朝抱回来时,王府中乱成一片,宁王妃忙着照看女儿,只是看了帝夙一眼,没时间询问太多。
她守着御医为云朝医治,她伤的太重,御医也束手无策,直到第二天,禹州王命人千里迢迢送来了炎阳草。
可是一听炎阳草的用法,宁王妃几乎站不住:“此法也会损伤自己经脉,有谁会愿意?更何况,还是要有元阳的男子,还要那等亲密?”
宁王妃迅速把自己从禹州带来的人都排除一遍,连禹州的高手她都想了一遍,可是又要修为足够,那年纪也不可能太小,大多都已成亲,怎么可能还有元阳?
“王妃,那江公子……”苏嬷嬷此时便说,“他正是和郡主成亲的人,岂不是最合适?”
那少年当日救他们的时候,一剑便能杀退妖魔,那修为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宁王妃这两日也听春儿他们说了事情经过,想到云朝把他赶出去,他未必会帮这个忙。
“苏嬷嬷。”宁王妃低声说,“把相思蛊取出来。”
苏嬷嬷想到什么,立刻取出相思蛊,宁王妃紧紧篡在手中,便去了巡夜营。
帝夙今日依旧在城外守城门,宁王妃从马车上下来,顶着寒风走到他面前,笑着说:“小公子,又见面了。”
帝夙知道她是云朝的娘亲,便轻轻点头,算是客气。
宁王妃挤出笑容:“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缘分,公子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女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帝夙冷淡地开口:“何事?”
宁王妃这才说:“朝朝受了很重的伤,御医束手无策……”
四周的冷风似乎吹进了少年的心里,他想起抱着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蜷缩成小小一个,害怕得发抖。
心中不知为何,如同被针扎一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痛。
他微微皱了皱眉,把那阵让他无法喘息的痛压下去。
“我知道,朝朝先前把你赶出来,是她做错了,可是,你也要体谅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忽然嫁给你,这对任何女孩子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她从小任性,一时生气,对你说了些重话。”
宁王妃紧张地看着他,这个少年神情冷漠,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动。
“小山,你和她既然已经成亲了,已是无法更改,她是你的妻子,你们将来还要携手走过一生,总不能一直这样分开,谁也不理谁,你作为夫君,又比朝朝大几岁,我希望你能多包容她,等她慢慢想通,她会是个好妻子,也会好好爱你。”
少年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后说:“她已有心上人。”
“那只是年少无知不懂事罢了,更何况,你们已经成亲了,你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其余人,渐渐也就淡忘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一直这么远离她,你得留在她身边,让她喜欢你。”
帝夙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她会喜欢他吗?
“好了,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吧,我亲自来请你,便是希望你们夫妻二人能冰释前嫌,从今往后好好相处,恩爱到老,你说好不好?”
帝夙犹豫了一下,最终被说动了。
“嗯。”
“外面这么冷,我已经跟安王说过了,你跟我王府吧,朝朝伤得那么重,还需要你陪伴。”
帝夙起身,想要去骑马,宁王妃却让他和自己一起坐进马车,车上温着一壶酒,她倒了一杯出来。
“喝杯酒,暖暖身子。”
她是云朝的母亲,也就是他的母亲,他什么都没有怀疑,喝下了那杯酒。
相思蛊缓缓进入他的身体,宁王妃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的朝朝有救了。
问道里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帝夙猛地睁开眼睛,他坐在寝殿的床上,脸上还有没有干涸的泪水。
这一段记忆给他的冲击太大,他手中握着问道,身体有些抽搐,过了一会儿,他‘呕’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才算是喘过一口气。
【吾主。】
问道低声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幽冷。
【他们都欺骗了您,所有人,包括鹿朝,是她用山河笔,将您的宿命篡改,把这一切都抹去,你和她历经九世的记忆也一笔勾销,在她心中,您并不重要。】
帝夙双眼通红,忽然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问道静静地悬立在他的身侧, 似乎等着他一声令下,就毁掉这个世界。
而帝夙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摩缨呢?”
【他去了神界。】
帝夙便起身, 抬手握住了问道, 慢慢走出去。
神族使者和魔域官员还在议事大殿商讨两界和平交流之事, 种种条约种类繁多,每一条都寸步不让,唇枪舌剑,一天也难以推进一步, 可是神奇的是,都没人打起来。
王宫里, 砚焉终于骑上了霜磲的背, 被它带着,在一座又一座宫殿之间跳跃, 奔跑, 他的小狗阿球兴奋地趴在霜磲的脑袋上,汪汪直叫。
风栀拦下了砚焉和霜磲, 满眼羡慕地看着霜磲:“让我骑一次呗。”
砚焉:“不要!”
风栀急了:“我可是公主!你下来!”
砚焉斜眼看着她:“你要是能打赢我, 我就下来。”
风栀瞪大了眼睛,而砚焉得意地一笑,拍拍霜磲的背,大喊一声:“大白, 我们走!”
“小矮子,你永远也长不高!”风栀对着他的身影大骂。
【吾主, 此时召集兵马, 攻入神界,报仇雪恨正是最好的时机!神界这么多年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 刚刚觉醒的天尊也没办法以一人之力拯救整个神族。】
问道踌躇满志地说。
帝夙思忖片刻,还是转身朝神界飞去。
【吾主,不要再相信神族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您的感受,他们要么为了自己,要么为了六界,而您,是他们可以随意牺牲的一颗棋子!您越是让步,他们越是得寸进尺!您喜欢天尊,大可以将她抢来身边,只要您放下心中的顾忌,不要有什么仁慈,她自然而然就不敢随意舍弃您!】
【在这个世间,谁都会欺骗您,唯有力量,永远不会骗您!】
问道不断地说,可帝夙似乎不为所动,他神色之间没有一丝波澜,到了九重天上,有神族看见他,却什么都不敢说,纷纷退避。
没有任何人阻拦的帝夙就这样大步走向日月之巅。
而此时,鹿朝也从前世的记忆中醒过来,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慢慢抬起头,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君染。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全然像看一个邪恶的陌生人。
她没有开口,没有立刻去审判他,千言万语,也数不清前世的种种,到底因何而起?
鹿朝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摩缨:“阿缨,时至今日,我想知道,当年你跟着我回神界,是真心悔过吗?”
摩缨低着头,脸上是一片看不清的阴影,但他还是点点头。
那个时候,他确实以为师父能改变整个神族,所以他自愿上斩神台,只要能为族人报仇,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可惜,这世间还是力量说了算,强者永远压迫弱者,只要我还是那个孱弱的夜摩族,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我们。而师父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师父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放肆,因为师父也可以随心所欲决定他们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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