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冷汗淋漓的苍白面容上呈现出了疲惫与麻木的神情,她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尤里,觉得既讽刺又真实。
人人都有两幅面孔,她和尤里这样身份特殊的人,自然更不例外。
在宁静温馨的日常里,他们二人努力做着伊芙小姐和外交官尤里先生,彼此羞涩倾心,亲密无间;可是当非日常的现实裹挟着对立的身份袭来,白夜也好,布莱尔少尉也好,无论平时有多么深爱着对方,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回归真实的自己。
就如同她的身份在他的面前彻底揭开,眼前的尤里也不再是往日里她熟悉的尤里了。他的温柔、绅士、体贴、风度以及深情,种种将他塑造成她爱人模样的特质在此时此刻大多被他连带着外交官身份的伪装一同撕下,只剩下了残忍的玩味、嘲讽还有猫咪玩弄老鼠一般的兴味。
唯一或许可以算是安慰的,大概就是尤里·布莱尔似乎接受了她的说法,暂时放弃了怀疑黄昏的想法。
这样也够了。接下来,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伊芙面无表情地想着,脸上是放弃抵抗一般的认命神情。
尤里看得刺眼,他伸出手臂,将对方狠狠推到了冰冷的车厢内壁上,强迫对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刚刚不是很能耐吗,说我是提线木偶,还说要操纵我?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你就继续操纵我啊!”
伊芙奋力摇着头试图摆脱对方:“我不——”
尤里在伊芙说出更多话语之前,用唇封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尤里自我代入一下德米特里厄斯的感受,他也能理解对方几乎要杀死夏洛特一般的愤怒。
被一个自己没有任何爱意的女人,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操纵控制,甚至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真正爱着的女人——这样的感觉,尤里光是想象都能感觉到宛如毒蛇在后背上扭动攀爬一般的恶心黏腻感。
然而与之不同的是,尤里相对幸运一点。他遇到的是伊芙,是一个即使没有超能力,他也会忍不住被她吸引住视线的少女。尽管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比起夏洛特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提线木偶命运的那些人,伊芙给予他的感觉,从初见到现在都充斥着温馨与美妙的气息,让他心满意足甚至对原本兴趣缺缺的爱情心生向往。
原来迷恋一个人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美好。跟他对姐姐的依赖不同,那是一种他反过来想要全心全意被依赖的心情。
德米特里厄斯对夏洛特只有反感和厌恶,但是尤里却在食髓知味之后,自己彻底迷恋上了伊芙。他对于这个凭空掉到他碗里的完美未婚妻十分满意,并且从未放弃过结婚的念头。
哪怕是现在。
伊芙大概不知道,但是尤里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比起伊芙曾经用超能力让他爱上她这件事情,尤里更愤怒的是她的半途而废——既然招惹了他,那么就一条路走到黑啊!她中途收手脱身,但是他却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她了……这种宛如被驯服、又仿佛被她标记了一般的奇异感觉,才是他在她面前愤怒但却不能言说的真正理由。
曾经的那段关系让他非常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沉醉。所以,他决定给她新的机会。
“为什么说‘不’?”
尤里贴着她的满是红痕的唇怂恿一般地说道。
“我许可了。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不要到处乱跑,我可以接受我们继续维持这样的关系。因为我啊,真的非常喜欢伊芙你,所以哪怕是那种被操纵的不适和自尊心的退让我都可以满足你……”
“你看,肌肤相亲、视线相对,一切被你操纵的条件都已经满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控制了我,你就可以逃了啊。”
伊芙当然知道这一点。
为了小命着想,她真的从一开始就在尝试了,然而无论尝试几次,她的超能力都对尤里毫无影响。他不再遵照她的心意,只是一意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任性肆意地为所欲为。
伊芙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超能力存在缺憾,对于自己真心喜欢和信任的人,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然而尤里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贴近着她的唇,在安静等待了好一会儿之后,原本炽热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显然是误解了什么。
“就算是为了活命,也不愿意再次操纵我吗,可怜的提线木偶操纵师小姐?既然如此,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换我来操纵你好了……”
他捏在伊芙脖颈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被夺走了空气来源的伊芙一下子涨红了脸。
“咳咳……!不是、不是我不想……!”
伊芙努力用手掌拍打着尤里的手臂,挣扎着道:“因为实、实验室早年……存在缺憾,我的超能力对……无效……”
“——实验室?!”
隐约之间听到了什么关键词,尤里一下子惊愕回神。他在发现伊芙真的开始窒息之后,迅速地松开了手指,看着剧烈咳嗽的金发少女脖颈上清晰的红色指印,略微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一秒。
心虚归心虚,尤里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他弯下腰试图跟随到伊芙的视线范围内,语气略微有些焦急地道:“你知道实验室?!你说的实验室,该不会就是……”
尤里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方才被伊芙那番挑衅的话语完全转移了注意力,尤里的大脑几乎完全宕机。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伊芙说她有超能力。
普通人哪可能天生就拥有超能力呢……唯一的解释是,伊芙本身,跟那个夏洛特一样,都是那个人体实验室的残忍计划的产物。
尤里在冷静下来之后,他的大脑甚至在一瞬间突然联想到了伊芙与夏洛特相似的面容,总觉得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
而就在这时,一直咳着嗽的伊芙总算平息了下来。
“对,实验室。看来你们保安局也查到了那里吗……我当然知道实验室。”
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开口,金色如瀑的长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尤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苍白得让人心疼的侧脸。
已经到了这一步,区区实验室的过往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要尤里别追着问黄昏,伊芙觉得告诉他们一些别的东西去查倒也不错。
“十一号……这就是我曾经,在那个人体实验室里的名字。”
十一号?这个数字,怎么稍微有点熟悉?
尤里的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这些天他为了查案翻阅了太多的卷宗和证据书,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数字……等等。
提拉蒙家族庄园的废墟堆里,雨后的水洼上空,那张飘落而下的档案残页上,被灼去了大半张脸的金发小女孩相片。
尤里恍然的同时,看着眼前的金发少女,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宿命感。
“尤里你,曾经对我说过,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秘密警察吧?既然如此,我这里也有一个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西国间谍的故事……尤里你,想要听一下吗?”
第79章 MISSION 79 白夜是一个将“……
如果说尤里的故事主旨是信念与理想, 那么伊芙的故事充斥着的,大概应该叫做死亡与生存。
倘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恐怕没有人会想到, 原来那样傲气优秀的巴伐利亚学园玫瑰勋章获得者【白夜】, 竟然有着那样残酷可怕的过去。
普通人在出生的时候, 往往第一眼看到的都是满怀期待与祝福的至亲;然而伊芙, 又或者应该称那个时候的她为“十一号”更加准确——十一号第一次睁开双眼,见到的却是一个实验室研究人员冰冷估量的眼神,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不由分说刺入她皮肤的粗大针管。
十一号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人类自然诞生的生命。
那个时候的她, 甚至没有父母亲人的概念。
在她狭小的世界观里, 她天真地以为全天下跟她一样大的孩子们都跟她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被这样一群一群地关在一起,穿着单薄粗糙、一不小心就会磨红皮肤的衣衫, 胸前挂着一个数字号码牌,在肚子饿的时候只能吃几乎没有味道的流食。
以及,无休无止、枯燥疼痛的实验。
十一号从小就十分敏感。
尽管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对她说这些实验都是为了治疗他们的不良病症的,是为他们好, 可她还是迅速察觉到了其中的恶意——因为那些跟她一起去“治疗”的小伙伴们越来越少,最后寥寥无几,而这些装作关心他们的研究人员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
对于这一点, 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好奇, 但是十一号本能地忍住了。
同组的另一个孩子沉不住气, 在一次“治疗”之后问了出来。
彼时那个刚刚给他们“治疗”完毕的研究人员正在用一块带着浓郁香精气味的肥皂洗手,在听见了那个孩子的问题之后,那人的嘴角诡异地上扬了一下, 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非常认真精细地将滑溜溜香喷喷的肥皂在每个手指缝里都擦了个遍,然后漫不经心地搓揉着泡沫,最后打开水龙头,任由干净清澈的水流将他满手的肥皂泡沫冲净卷走,顺着那黑洞一般森然恐怖的下水道消失无踪。
“他们为这个世界的洁净,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那个研究人员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话,站在原地的孩子们一脸懵懂,当时的十一号也不明所以。
直到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了“伊芙”的十一号在翻阅书籍时了解了肥皂的制造历史,她脸色难看地冲到洗手间吐了很久,一抬头又看见了学校水池边上放着的肥皂……
于是她又吐了一轮。
从那以后,消毒液、医用酒精……什么都好,但她再也没有使用过肥皂。
实验室早期的药剂总有不完善的地方,相比之下,实验体不过就是消耗品。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于是终于有一天,被实验室寄予众望的十一号也因为超能力缺陷被打上了残次品的标签。
伊芙安静地说着,尤里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呼吸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份档案残页上,对于“十一号实验体”的描述:经鉴定为残次品,已于XXXX年边境丢弃并销毁。
“我被锁在了实验室里,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知所踪。外面传来轰炸声——后来我想,他们大约是想借由战争轰炸毁掉实验室以及我们这些来不及处理的残次品吧?病痛、饥饿、孤寂……为了生存,我像穿山甲一样到处寻找出口,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下来。尤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个人,是WISE的人吗?”
“嗯,是吧。”
伊芙没有正面回答,她巧妙地玩起了文字游戏,隐去了黄昏的存在,“我能有今天,多亏那位女士的救济和帮助。她在发现了我的才华之后,想尽办法把我送进了巴伐利亚学园,为了回报她的再造之恩,我在毕业之后自然也就加入了WISE。”
空气中流动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尤里安静地等了一下,然后问道:“这就……结束了?”
伊芙看了他一眼,略带自嘲意味地道:“很抱歉,布莱尔少尉阁下。我一个小女子的故事远远没有您那么伟大,那个时候的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对于国家也还没有什么责任心,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用我全部的力量乃至于生命,去回报那个给予我新生的人。”
乱世当前,有余力的人谈理想,没后路的人只能先求生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伊芙’(EVE)吗?”
“……为什么?”
伊芙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过了尤里的手摊开,用食指在他的掌心摩挲着写出了自己的名字,E、V、E。
尤里感觉到她食指的指腹上,独属于医疗人员的缝合线磨痕,垂下眼眸看了一眼。
“救我的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而那个时候的我,又渴又饿,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抓过对方的手,在对方的掌心划了划试图拼出‘十一’(ELEVEN),但是却在写到第三个字母的时候就呆住了——我甚至连这个词语都拼不出来,中间的L还歪歪扭扭,被对方误解成了V。”
“帮助我的人以为我的名字就是这个。她对我说,这个名字很不错,虽然‘夜’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但同时也是距离黎明最近的时刻——于是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这么叫我了,‘伊芙’。”
“你看,尤里。”
伊芙一边回忆,一边笑着,“我的恩人,将我从一个连‘ELEVEN’都拼不出来的文盲,变成了名利双收的医学天才,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轨迹……我怎么可能,不去感激、不去憧憬那样的人呢?”
尤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自己就算逼问伊芙,对方也绝不会说出恩人的名字,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试图冲淡当前沉默压抑的气氛。
“因为伊芙是夜的意思,你又是医生,穿着白大褂……所以,你的代号叫【白夜】?”
他猜测着说。
伊芙挑眉扫了他一眼:“这倒不是。在经过了童年实验室的回忆之后,我本人对于白大褂其实没有什么好感,我只是单纯地非常喜欢‘白夜’这个意向。”
所谓白夜,指的其实是高纬度地区的一种自然现象,在大气的散射作用下,黄昏过去之后直接就会呈现出黎明的景象,尽管是夜晚也能如白昼一般看清楚周围的事物。
“我在上学的时候,从地理杂志上偶然了解到了这个现象——黄昏之后,跳过黑夜,直达黎明。”
伊芙非常喜欢这个将“黄昏”与“黎明”紧紧相连的意象。
同时,她也由衷地希望,在这场属于所有人的黑夜里,她所到的地方,就可以给同僚们带来黎明一般的希望与光芒。
“所以当我的管理官询问我,有没有喜欢的词语想要作为代号的时候,我就第一时间想到了‘白夜’。”
尤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黄昏之后,跳过黑夜,直达黎明——在这个所有人身处于黑夜的时代,这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又或者说是所有为了和平而奋斗着的人们共同的理想。
和平党派的所有人,曾经在外务省苦苦支撑的前辈,局长,中尉,姐姐……还有数以万计的东国民众,以及尤里自己。
在离开外务省穿上这身军服之后,尤里始终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肮脏,都是为了维护这个理想。
然而现在,他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刀锋所向、一直以为是敌人的一群人,竟然是与他有着共同理想、同样渴望和平的一群人。他们虽然来自于另一个国家,但却有着与他相似的过往,与他一样承受过战争的折磨、因为战争而饱受苦楚。
现在想来,白夜两次现身于东国暴露了行踪,一次是为了救兰尼斯先生、一次是为了救格莱彻先生,而这两位都是东国和平党派不可或缺的核心掌权者。
如果不是为了将东国的政权牢牢掌握在和平党派的手中,尤里实在是想象不出,为什么明明可坐山观虎斗的西国WISE,要把本国视若珍宝的秘密医生【白夜】送到危险的异国冷战前线,冒着哪怕会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救治这两个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东国人。
这是在今天亲眼所见之前,尤里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他更加想象不到的是,原来自己身边一直温柔单纯、笑容明亮的伊芙小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西国第一秘密医生,闻名于整个医学界的天才【白夜】。
但伊芙刚刚就当着他的面,在短短不到三十分钟之内,将格莱彻先生从死亡的边缘线上硬生生拉了回来。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奇迹,那样致命的伤口,就算说是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也不为过——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实力更能证明【白夜】的身份,伊芙就是【白夜】,这一点再也毋庸置疑。
其实在跟中尉了解军方对白夜的身份画像时,看着那些资料,尤里也曾经猜测过对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是白发苍苍的医学泰斗?或许是出身西国医学世家、被精心栽培出的名门子弟?又或者是如他自己一般,出身平民但却拼命努力想要实现阶级跨越的普通人?……
尤里设想过很多种的情况,但是却从未想过,原来被西国乃至于周边各国都奉为神明的医学天才【白夜】,最初竟然是诞生于那样见不得人的秘密人体实验室,作为残次品而被无情折损抛弃的实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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