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么。”
苏蓝盯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
“切到手的时候——疼么?”
钟予感觉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微微睁大着烟,傻傻地望着她。
像是有什么从自己被她触碰到的地方燃烧起来,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手指,蔓延到掌心,又蔓延到他的胳膊,一寸一寸地把他软下来。
终于意识到了她在问什么,钟予垂了下眼睫。
轻轻地摇了摇头,“已经……已经不疼了。”
切到手的时候,当时很疼,血流了满手。
后来缝针,伤口愈合,偶尔触碰的时候,也都很疼。
但那一刻,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些全部的痛楚,无论是手上的刀疤也好,身体虚弱时的折磨也好,痛彻心扉的每一秒钟也好……钟予觉得自己所有经历过的痛感,都在知道她还活着的那一瞬间,一下消褪而去了。
只剩下他,和漫山遍野绽放的花。
更别提……这个人,现在,正捧着他的手,慢慢地摩挲。
钟予心微微地软下来,像是落入了棉花。
车向前行驶着。
北境首府窗外的霓虹色彩顺着车窗落入车内,又流水一般游走,向后流淌而去。
她就这么握着他的手。
“钟予。”
“……嗯?”他仍然低头看着。
她问: “我们来北境多久了?”
钟予忽地停滞了一下。
落入棉花的心,倏地又直直下坠。原来下面,是没有尽头的深渊。
他一直在刻意忽视时间的流逝,却没有想到她先问了出来。
浓重的酸涩感,蓦地密密麻麻地从心底冒了出来,让他鼻尖都有点酸了起来。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女人。
“……快要,一个月了。”
他低低地回答。
一个月了。
她这么问……是快要到,跟他分别的时候了么。
光是这么想象一下,钟予感觉自己眼眶都要红起来。
苏蓝点了下头,松开了他的手。
“一个月了啊,”她说,声音很平静,“那我明天会留在北山森。”
苏蓝把那一盒香菇鸡茸粥都吃完了。
那软糯鲜香的味道, 时隔这么多年重新被她的味蕾感受到,咽入嗓间, 她的胃几乎都在满足而舒适地喟叹。
她微微眯起眼, 感受胃间传来的暖意,看着窗外的雪几乎都不觉得冷了。
北境永远是寒冷的。
这个看似像是寒冬的季节,谁能想到都城还是在夏末。
就快回去了。
他们两人回程的一路都没有说什么话。
下了飞机, 又下了车,傍晚的时候新下了一场雪,从山庄门口走回木屋的雪路松软, 不太好走。
黑夜里视野也看不太清楚,苏蓝便照常自然地去拉钟予的手腕。
但这次, 被她一下握到掌心的是他的手。
她顿了顿,没有放开。
钟予的掌心温热,手指却是冰凉的。
她把他的手指蜷起, 拢入自己的手里。
推开木屋的门, 自动感应的灯亮起,苏蓝要解开身上披风, 自然地松开了手。
温暖离开, 下意识地,钟予手臂抬了抬想要去抓她的手, 但抓了个空。
像是破了的网,残断的线被风吹起。
最终,冰凉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停顿了几秒,又不做声地收回了袖口。
钟予洗完澡, 对着镜子乖乖地擦了头发, 又吹干了,摸了摸发梢并不潮湿了, 这才从浴室出来。
他一向很听她的话。
下了楼,他发现客厅的落地灯还亮着。
走进厨房,他垂下眼,给苏蓝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停在原地很久,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拿着两杯水走进客厅的时候,苏蓝正在看公文。
她也洗过了澡,穿着丝绸的睡衣,外面披了件小披肩,黑色的长发披散,倚在沙发上姿势随性又恣意。
苏蓝看了眼钟予放到她面前桌子上的水,又见他捧着自己的杯子坐下在了她身侧,看上去要坐上一会儿的样子,微微扬了下眉。
“还不睡吗?都这个点了。”她说,“医生不是嘱咐过要你早点休息。”
钟予拿起身侧的平板,倾斜了一点,让她看到了屏幕上的图像。
是一份报表。
平板上方,还有消息框不断跳出来。
“苏梓处理事情遇到了些问题。”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需要我插手看看,给他点做事的建议。”
“苏梓?”
苏蓝愣了下,想起来钟予将原本她名下的资产都交到了苏梓的手上,她蹙了下眉,
“阿梓怎么这么晚还发消息?这个时间点打扰你,他不知道你……”
说到这儿,她顿了下。
在苏梓印象中,他的姐夫只是“出了躺远门”。
他不知道钟予正在静养。
苏梓这几天也接连不断,很有恒心地在给她发消息问候,但苏蓝本来回他消息就向来回得慢,偶尔回一条,就能打发他好几天。
她顺手拿起自己的手机,翻了翻苏梓给她之前发来的消息。
果然,他啰里八嗦地提到了很多关于自己忙碌劳累的事情。
苏梓:【我这几天好忙啊![流泪猫猫头.jpg] 姐夫不在,重担全压我一个人身上了】
苏梓:【姐姐你知道我今天开了几次会吗?十三次!我从吃完早饭就一直开到晚饭前!午饭都只吃了个三明治,这还了得?】
苏梓:【姐姐在干嘛呀?回回我吧,我快被工作淹没了,呜呜呜】
苏梓:【虽然说好要自力更生……但果然人该服输的时候就得服输,我还是向姐夫求助去了——祝我好运!】
每一条消息间隔的时间竟然都有大半天。按苏梓以前全天候全时间段的轰炸频率来看,这段时间他应该是真的忙——把一个话痨的人都给逼成每日问候了。
苏蓝目光在他最下面那条最新消息的“向姐夫求助去了”这句话上扫了一下。
她刚刚想打字拐个弯告诫一下他深夜不打扰人的礼貌习惯,下一刻,钟予的平板响了起来。
嗡——嗡——
持续不断的震动声。
是苏梓估计迟迟没等到回复,直接打了电话来。
钟予扭过脸,看了她一眼。
“接吧。”她点了下头,扬了下自己手里的公文,“我不说话。”
钟予接了。
苏梓的声音本身是清越的嗓音,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被重担压垮了,声线都压得有点低。
少年的声音一下传出来:“钟予,刚刚董事会那边给我发来了这份报表,我觉得他第三页的第二个表格里的数据有点问题,但我不确定这里需不需要律师介入,你觉得……”
钟予纤长白皙的手指在平板上往下划了两页,眼眸微敛地听他说话。
声线很平静,“附件你看了吗?”
那边卡壳了下,有点心虚,“附……附件?”
“三个月前我们和对方达成过一笔协议,协议内容在附件里,这个数据的来源就附录在里面。”
“噢……噢,原来是这样!那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另一家公司的股东会有人在抛售股份,你觉得我们需不需要……”
苏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两人对话,手指饶有兴趣地在扶手上敲了敲。
她还记得苏梓对钟予的态度……一向是极其恶劣的,甚至可以说是避之不及。
在她重生之后再次遇到苏梓,少年跟她说了“自己姐夫经常教导他”这件事,就能见到他们的关系应该是软化了不少。
但这还是苏蓝第一次亲耳听到他们俩对话的模式。
苏梓……完全,被钟予管得服服帖帖的啊。
这么想着,苏蓝转过眼,看向钟予的侧脸。
他披着件外套,深色的睡衣衬得他肤色极白,刚洗完的头发柔软又被吹得蓬松,整个人看上去柔和极了。
但与这柔和相反的是,他正敛着眼,有条不紊地一条一条对着电话讲着公事。声音平稳清冷,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苏蓝唇角不由得翘起来一些。
钟予正说着股价的事情,忽然脑后的头发被人轻柔地揉了一下。
他的话音蓦地一断。
苏梓等了片刻,没等到后文,叫了起来,“喂?钟予——?你听得到我吗?诶,是信号断了吗……”
钟予薄薄的耳尖霎时红透了,他侧过脸看向苏蓝。
苏蓝很无辜地耸了下肩。
她另一手的拇指食指捏起,在自己的嘴边划了一条线,表示她没说话。
更过分的,她那只本来只是在揉他头发的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一拉,直接单手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钟予紧张地赶紧抱住了平板,这才没有让它从手里滑落。
苏蓝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揉他的头发。这样方便多了。
她做了个手势,意思很明白——继续吧,我不说话。
通话仍在继续。
电话那一头的苏梓似乎正在找信号,“我走到客厅了……这里难道信号会好一点?喂?能听见我吗?……”
钟予的手指紧紧攥着平板,下意识用力地都有点泛白。
他只感觉整个人靠在她怀里,脸都要烧起来了。
他努力稳了稳声线,轻轻咳嗽了一下,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嗯,我听得见。”
“啊,太好了!我觉得家里的信号真的有点问题,改天我让人来看看……之前在说那个股价的事,钟予,你觉得我应该什么时候才能收购……”
钟予继续稳下声音,井然清晰地回答他的问题。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捏着平板边缘的手指都在颤抖。
壁炉里的篝火将室内烤得很温暖,他们都穿得很单薄。
这样靠在她怀里,钟予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还有那只手……摩挲在他的发间,轻柔,慢悠悠。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来,才能保持声音的平稳,去回答苏梓的问题。
一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钟予的身体也僵硬了十多分钟。
终于快要打完了,苏梓慢吞吞地最后说了句,“钟予——你什么时候回都城?”
钟予话音滞了一下。
……一个月。
他又想起来了这件事。
眼睫垂着,他的声线没有起伏,“……很快了。”
“好!……”苏梓刚叫出一声,都似乎又感觉自己高兴的情绪太明显了,连续咳嗽了两声,又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好的,那到时候见。绝对不是我要麻烦你帮我看别的啊——咳咳,到时候见。”
挂上电话。
钟予将平板放到了一边。
壁炉里的火还烧得熊熊,暖意随着噼啪声将他露在外面皮肤也熏得很温暖。
苏蓝的手还揽在他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头发。
她另一手拿着公文,似乎看得很认真。
钟予慢慢地咬了下唇,就这么靠在她怀里,没有动。
如果快要分开的话……
最后这一点能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他也想好好珍惜。
对他来说,她还活着,就已经是他所有的愿望了。
如果她不要他……也没关系。
钟予垂下眼,小心地向她怀里又靠了一点,苏蓝没有在意,很自然地拢着他的肩膀也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美好的记忆,可以在剩下的一生都甘之如饴地拿出来慢慢回忆。
一个月也很好,一个月也足够了。
钟予心很酸涩,但又心满意足。
苏蓝看公文看得认真,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钟予的头发。
一声手机的振动响声,将她从思绪中唤醒。
打开,是苏梓发来的消息。
苏梓:【姐姐什么时候回都城?我请你吃饭![流泪猫猫头.jpg] 都好久没见面吃饭了】
公务的数据和条目在苏蓝脑海里吵得嗡嗡的,她看着手机屏幕放空了一会儿,才终于有心情去回了他的消息。
苏蓝:【很快回来了】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苏梓刚洗漱完躺上床。
消息提示跳出来,他没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翻了个身,撑着胳膊在床上赶紧回消息。
刚打出了个【那到时候见】,他突然顿了一下。
怎么钟予……和这个姐姐,都是快回都城?
钟予是去哪里出远门来着?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很快少年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美滋滋地打完了消息,按了发送键。
都城人来人往,姐姐和钟予都很忙——行程只是凑巧嘛。
苏梓:【那太好了!姐姐到都城,记得联系我呀!那到时候见?】
苏蓝:【好】
放下手机。
苏蓝偏过了点脸,这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另一只手下还有个人。
钟予早已经睡着了。
阖着眼,他的身体微微起伏着,头靠在她的肩上,睡着的时候安静又乖巧。
眼尾有些湿润,那颗小小的泪痣被长长的睫毛的阴影遮掩,看不清晰。
屋外在大雪纷飞,黑夜之中,只能模糊地在月光下看到远处雪峰的轮廓,而室内,壁炉正熊熊燃烧着,橘红色的火光晃动,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苏蓝把视线从壁炉里的火焰上收回来,转过脸,静静地注视着他。
……钟予。
就算在睡梦之中,钟予也是依恋地贴近着她。只有在她身边睡着的时候,他似乎才能安稳下来。
苏蓝想起刚来雪屋的时候,前几晚钟予还会时不时被噩梦惊醒,虽然苏蓝和他说了可以半夜来叫醒她……但他也从来没有过。
是苏蓝一次偶尔听到了响动,打开了卧室门,才看到他下楼去喝水的身影。
侧对着她的人脸色虚弱地苍白扶着楼梯,额上都是薄薄的冷汗,唇紧紧抿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害怕。
他会在梦里叫她的名字。
只有在第二天一早看见她,他僵硬的肩膀才会慢慢松下来。
就像是怕醒来,所有他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他幻想出来的梦一样。
钟予伪装地很好,但他还是害怕。
随着这一个月的相处,他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但也许,也只是看上去……
苏蓝定定地垂眼看着他。
浅金色的眼眸半敛。
看了很久,她才移开目光。
钟予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已经很亮了。
他有些恍惚地起身,洗漱,冰凉的水扑到脸上的时候,他才忽然身体一僵。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钟予跑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走廊上。
她的卧室门半打开着,窗帘被屋外的风吹起,正在轻微地晃动。
里面空无一人。
一瞬间,心慌像是一只大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苏蓝?”他微弱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又重复地喊了一遍。
依旧没有回应。
……一个月。
钟予想起这句话,思维一下子就空白了。
他慌忙地下楼,想去寻找她的身影。
“苏蓝?”
客厅,餐厅,厨房,玄关……
“——苏蓝?”
……都没有。
木屋里空空荡荡,只有篝火仍然在燃烧。
静悄悄一片,静得他发慌,四肢百骸都在颤抖,极力去抵抗那一个事实。
他走进客厅,站了一会儿。
钟予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大雪飘飘扬扬地落着。
钟予又去了后院。
院子里的雪白茫茫一片,从天上落下的雪仍然轻飘飘,慢悠悠地,像是并不为任何事情所烦扰。
钟予的目光所及,只有白色。
白得发惨,漫无目的的白。
他从来没觉得北山森的雪这么白过。
刺眼,眼睛很痛,又酸又热。
在院子里走了很久,他定在了原地。
寒意像是侵蚀入骨,顺着他单薄的衣服,将他的皮肤,骨血,一寸一寸地冻得冰凉。
眼泪顺着脸颊刚落下来,就也冷得刺人。
他的胃,他的心脏,五脏六腑,却又烫得吓人,像是要烧灼起来。
她不在。
她已经……已经走了吗……
钟予木着脸,僵硬地转过身,向屋内走去。
泪水不断地掉下来,都感觉快要结冰。
他垂着眼,跌跌撞撞地走着。
……直到撞入了一个怀抱。
苏蓝将他裹进了一件厚重的斗篷里,替他拢紧了领子。
温暖重新袭来,钟予茫然地抬起眼,就见穿着外装的女人蹙起了眉。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钟予,身体不要了?”
女人的语气不善,动作却很轻柔。
把自己的披风给他系好了,又拢紧了,她这才搂住他,带他往屋内走。
风声像是停了。
钟予被她带着走,木木地移下视线,发现她另一只手里拎着只篮子。
里面东西琳琅,果蔬鲜艳,还有很多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