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按照陈安的说法,他们已经好些日子不曾有过活计了,再这样下去,许多兄弟怕是连吃饱饭都难。
陈昭思索良久,才请张姐代为说和,自己又寻摸了几样精巧的团扇首饰,这是要送给约翰逊的女伴朱迪的。那位枫叶国的女子,很喜欢夏国古老的东西,陈昭打听许久,这才想着投其所好,希望对方能帮忙吹吹枕边风。
夏国和外国人的饮食差异,陈昭是相当明白的,所以这次请吃饭的菜单,是她亲自拟定,又特意请了沈家食铺的沈甜小姑娘实验了几回,才最终敲定了。
至于请客的地点,放在了张姐家中,她那里地方大,做什么都能转得开。
好在陈昭的精心准备派上了用场,约翰逊和朱迪对于晚餐十分满意。
他们来到夏国之后,一直是吃的西餐,以炖煮或者煎炸为主,对于夏国的很多食物,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回才算是第一次吃到了合口味的夏国饭菜,顿时惊为天人,围着沈甜问东问西,想要知道如此美味的食物,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沈甜自然不会透露自家的绝活儿,全靠中间翻译的陈昭东拉西扯。
什么食材是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珍品,一年之中只有这个季节才能见到,这说的是莼菜和菱角。还有饱经时间酝酿,三天才能得一盏,内里汇聚了海陆奇珍的金汤,这说的是佛跳墙。以及虽然看着是其貌不扬的泥巴,实际上却是香料碾磨而成,价值非凡的浴火凤凰,这是叫花鸡。
张姐和谢飞端坐一旁,面上含笑心中窝抄,听着陈昭一通胡言乱语,把约翰逊和史密斯两人说得晕头转向。朱迪更是忍不住惊呼,做足了捧哏的姿态,让陈昭说得越发尽兴。
末了,陈昭才说道:“今天这顿晚膳的食材,全都是谢先生费劲千辛万苦找来的,就是为了和约翰逊先生化干戈为玉帛的。您不远万里来到夏国,本该是我们最尊敬的客人,可是却总有些小人作祟,在外头败坏您的名声。”
张姐也在一旁帮腔:“我们都知道您是位仁慈、大方、宽和的绅士,根本不屑于和平头百姓争利。那位马先生仗着您的好心,把商铺放在您的名下,借此机会逃避税收,但是却挤压了夏国老百姓的正常生活。”
“约翰逊先生,本来我不该打扰您的清静,只是我的弟弟也在那里工作。”陈昭蹙起眉头,整个人显得低落伤心,“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全靠这点薪水过日子。”
朱迪见着美人眼眸含泪,忍不住拥抱住陈昭道:“哦,约翰逊,你就答应他们吧。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妨碍不到什么的,你看看我们的miss陈,她实在是可怜极了,不是么?”
约翰逊含笑不语,心中有些不情愿。
马家如此行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也是他默许了的。
如今先靠着低价把其他同行挤兑破产,等到这苏城里面就只有他一家独大时,那就想如何定价便如何定价,形成一条垄断的产业链,日后的暴利肉眼可见。
约翰逊舍不得放弃这笔利润,陈昭只是个长得好看的姑娘,还没有办法上手,所以他也绝不会为了这人改变想法。
约翰逊眼珠一转,刚想开口拒绝,史密斯却突然哈哈大笑着开口了。
“哦,我亲爱的miss陈,原来这段日子里,你和朱丽娜是为了这个烦恼!为什么不来寻求我的帮助呢?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来着,这可真的伤透了我的心。”
史密斯假意捂着胸口,棕色的眼睛里头却是亮闪闪的笑意:“谢先生是吗?看着miss陈和朱丽娜的份儿上,您完全可以把其他的商铺放在我的名下,放心,我不收您的佣金。”
“这样你们也可以降价,夏国人就能买到更便宜划算是东西,省的钱财还能拿去做其他的,不是么?”
这神来一笔,全盘打乱了约翰逊的计划,也叫陈昭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早就跟张姐说过这件事,可是约翰逊家族与史密斯家族有些故交,史密斯先生并不想为了不认识的谢飞,伤害两个家族间的友情。所以陈昭才自己想法子,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史密斯身上。而且史密斯的这个提议,总让陈昭后背发凉,觉得有那里不对劲。
当然,她心中对这些外国人的德行,算得上知之甚深,自然知道这些人大都是披着羊皮的恶狼,来到夏国就是为了敛财牟利的。
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谓是危险至极。
张姐的表情也有些惊讶,但是她和史密斯相交已久,连忙笑着说道:“只是怕打扰了你的清静而已,而且约翰逊先生这样一位绅士,若不是因为今天这样的事情,恐怕我们还没有机会请他吃一顿晚餐呢。”
这话给足了约翰逊脸面,但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还有些发紫。
他不明白为何史密斯突然横插一脚,要断了他的财路。
史密斯对于他难看的神色视而不见,继续笑着说道:“这并不是什么大麻烦,史密斯家族的货轮,前天抵达了南江港口,我正需要几家店铺帮着销销货呢。”
张姐还没有反应过来,陈昭和谢飞的神色都是一紧。
约翰逊造成的危机还没有解决,史密斯这边又生了野心,前狼后虎,都不是省油的灯。
大批量工业化机械化的商品倾销进来,肯定会飞快的摧毁苏城的传统手工业,也会造成大批的工人失去工作,没有薪水养家糊口。
这对于夏国的手工艺和脆弱的民族工业而言,毫无疑问是场劫难。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夏国的百姓,似乎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可是稍有不慎,夏国就会沦为这些国家的工业品倾售地,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陈昭的眉头皱了起来,脑海里不停的思索,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张姐看她面色凝重,心中奇怪的同时,唯恐她惹怒了史密斯和约翰逊,偷偷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裳,示意她收敛一下表情。
陈昭掐了掐手心,强装镇定的说道:“那史密斯先生要发一笔横财了,你们国家的货物在夏国很受欢迎呢。说起来我对奥伦国十分感兴趣,很想去奥伦国见识一番呢,不知道史密斯先生家的轮船,是什么时候返航?”
史密斯先生听了这吹捧很是高兴,朗声道:“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个月会有一艘船抵达南江港口。miss陈,很欢迎你去到我的国家,你会喜欢那里的。”
他们两人面上相谈甚欢,而约翰逊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好好的一块大肥肉,被史密斯横插一脚,自然令人气恼。
可史密斯家族在印洲,有大量的产业园和种植园,每年生产出的布匹,棉花,粮食都是以千吨万吨来计算的。而且史密斯家族早前,是依靠航运发家的,他们有大量的洲际货轮,即便是最低廉的运费,也使得史密斯家族的货物,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约翰逊家族在这方面,有很严重的劣势,除非他们两家合作。
但是,约翰逊看了一眼兴致高昂的史密斯,这人的表现可完全没有合作的意思,反而像是要把自家踢出局,换成史密斯家族独占苏城市场。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除了史密斯先生外,其他人都不算很高兴。
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约翰逊答应回去之后,就会告诉马家,让他们暂时把商品的价格调上来。至于以后如何,就得看史密斯家的货物到了之后,两人之间商量的结果了。
离开张姐家,谢飞、陈安和陈昭三人先把沈甜送了回去,然后一起沉默的走在大街上。
陈安挠了挠头,他不知道为何姐姐和五爷都满脸沉重,在他看来这分明是一件好事。老百姓大多都穷得很,能够买到便宜划算的东西,就能省出钱来做别的,难道不好吗。
陈昭看他满脸迷茫的样子,忍不住解释道:“这对于百姓而言,可能短时间是好的,因为省了钱。可是长期之后,我们因为图便宜,都去买那些洋人做的东西,咱们自己的厂子不就卖不出去货了?”
“厂子卖不出去货,就没法给工人发工资,是不是就倒闭了?小安你想想,工厂倒闭之后工人怎么办?他们的家人又该怎么办?所以长远来看,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陈安不太懂,但是他信任陈昭。
对方说这事儿危险,那肯定就是不好的。
年轻的小伙子挠了挠头,有些着急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就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吗?”
陈昭沉默了片刻,办法当然是有,但是他们几个人完全做不到。
实业兴国的同时,还要有强有力的国防力量保护,慢慢发展出夏国的民族工业体系,才能避免被外国流入的商品冲垮。
这对于现在的陈昭而言,简直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不过她并不打算放弃,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做那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陈昭更加坚定了离开苏城的心,她必须要到南江去,借着书里明年夏天的那场全球金融危机,攒够启动资金。还有史密斯这边的人脉,或许可以借他家的船,去一趟奥伦国,弄些淘汰破旧的机器回来,尝试着办个小工厂。
陈昭一直在盘算,没有注意到谢飞看了她许久了。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谢飞停住脚步:“今天是事情多谢陈小姐了,以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能帮忙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推辞的。”
陈昭不在意的点点头,忽然又顿住道:“或许还真有事情要麻烦你,不过不是现在,怎么也要等到明年秋天了。”
谢飞有些意外她的不客气,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记下了。
三人在岔路口分开,各自回家休息。
从那天之后,陈安能明显的感觉到,陈昭更忙碌了。
薛辞秋几人的钢琴课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只能自己练习了,但是张姐找了两个女孩子,继续跟着陈昭练琴。这是未来接替陈昭位置的人,她自然不能轻忽大意,除了每天让她们俩在店里跟着外,下午还会加班一个小时,一对二专门辅导。
因为这个,史密斯先生还给陈昭涨了工资,现在是一百块一个月了。虽然不如补课收的钱多,但是聊胜于无,陈昭本也是报答的心思居多,并不指望这个赚钱。
她现在开发了个新财路,给薛辞秋的那伙朋友讲故事,外加教她们外语。
陈昭肚子里能说的故事,那可真是太多了。
不夸张的说从《美人鱼》到《灰姑娘》,从妈宝男到软饭男,中间还有《乱世佳人》《京华烟云》《小妇人》这类切合实际的故事,陈昭都能娓娓道来。
这些故事或实或虚,或真或假,但让这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们,感受到了社会的险恶,以及人性的复杂多变。
不仅仅是小姑娘们,包括那些贵太太,也觉得陈昭说得故事很有启示意义。最起码自家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们,如今可脚踏实地多了,很少再吵着要嫁给哪个青年才俊了。
而就是这样愉快有趣的闲聊,最是方便陈昭收集信息。
苏城和南江离得很近,只有两三百公里,所以两处的消息流通很频繁。
陈昭现在无权无势,除了从每天的报纸上得到一些消息外,其他的都是靠着这些贵妇姑娘们的八卦。她默默提取信息,然后再综合整理出来,留待日后使用。
这些八卦乍一看凌乱繁杂,但其实用处很大。
就比如陈昭现在知道了,虽然南江的总务长表面上和警卫司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其实两人只是面上情,都想把对方拉下马,换了自己人上去。而外贸司的司长,本来应该和总务长一派,但是他新纳的小妾,却是安全部部长送过去的。
陈昭每看一次自己整理的资料,就会由衷觉得南江的上层部门犹如烂泥一般,根本找不到几个做实事的人。
他们眼里有金钱,有权利,有党派纷争,唯独没有百姓。
这样腐朽的政权,就该被推翻才是。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陈昭带着陈安离开了苏城,踏上了前往南江的火车。
随行的还有史密斯先生和薛辞秋,这两人一个是去查看家族的货物运转情况,一个是到南江见见世面。
薛辞秋和周子恒的婚约早就取消了,薛云亭拿住了周家的把柄,甚至还找到了周子恒和女主勾搭的证据,威逼着周家退了婚。非但如此,薛云亭还从周家狠狠撕下一块肥肉,拿下了南江一个防务长的职位,成功把薛家的触角伸到了南江去。
薛云亭把这个职位,给了自己的隔房堂弟薛慕寒,他和薛云亭一家的关系都很好,办事能力也强,算是薛家人进驻南江的先锋队。
这次陈昭之所以答应带上薛辞秋,就是为了利用薛慕寒的关系,尽快在南江站稳脚跟,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时候的火车速度并不快,时速只有三十多公里,路上还经常要停下来上下乘客。所以即便只有短短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他们一行人还是坐了一天才到南江。
幸好有史密斯和薛辞秋两个人在,陈昭和陈安托他们的福,也混上了头等厢的票,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到南江。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火车到站的时候,太阳还躲藏在雾蒙蒙的云层里。
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乌云压在空中,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不远处的工厂吞吐着浓厚的黑烟,被初冬的寒风一刮,传来刺鼻的味道。
薛辞秋用手捂住脸,抱怨道:“天哪,这是什么东西,臭烘烘的!南江人难得闻不到吗?还把这玩意儿放在市区里,熏都要把人熏坏了。”
史密斯失笑道:“美丽的秋,这可是能赚大钱的好东西。那是一座缫丝厂,旁边那家应该是印染厂,这可都是最吃香的行业了。夏国人的丝绸美幻绝伦,即便是在我的母国奥伦,都是让人疯狂抢夺的好东西。”
“可惜产量太低了,根本不足以满足大家的需求。”史密斯叹气过后,又振奋起来,“不过我正打算在苏城建一座缫丝厂呢,到时候产能肯定会提高的。”
陈昭面上恭维,心却提得更紧了。
缫丝厂的污染可不轻啊,苏城本就是水乡小城,若是有这样一座工厂,恐怕很快就会鱼虾死绝,潭污河臭了。
但是不建似乎可能性也不大,一座工厂能带来多少工作岗位,给苏城增加多少财政税收。这笔买卖陈昭会算,苏城的统治者也会算,甚至说不定那些工人们,也宁愿拿苏城的静谧安详,换来真真实实的大洋果腹。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和他们谈什么环保未来,简直就像是和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谈营养均衡一样,太过不合时宜了。
即便是火中取栗,最起码大家还能活下来,可离了那些薪水大洋,众人便只能无奈等死了。
世事如此,由不得世人不妥协。
史密斯要去洲际酒店下榻,而陈昭和陈安姐弟两个,则是被薛辞秋盛情邀请,前往薛慕寒家中小住。
“老师,你就跟我一起过去吧。你们刚来南江,还人生地不熟的,就先在我堂哥这里安顿下来。”薛辞秋拉着陈昭的衣袖摇晃,撒娇道,“再说我堂哥肯定每日里都忙得很,根本没有功夫陪我的,咱们在一起,我也有人能说说话啊。”
薛慕寒推了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堂妹,神情自然地跟一个舞女撒娇,还是觉得惊讶。
不过他是知道薛辞秋的骄纵的,所以很乐意有人能够帮忙约束。
故此薛慕寒也跟着开口道:“陈小姐,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咱们好歹也都是苏城出来的老乡,今日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我太太已经备好早餐了,她平日里朋友多,你们刚来南江,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她打听打听。”
陈昭本就打算搭上薛慕寒这条线,闻言只略微推辞了几句,就带着陈安坐上了薛家的汽车。
南江和苏城比起来,确实能称得上繁华了,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汽车也随处可见。街道两边都是四五层的楼房,很多还挂着霓虹灯,只是现在是白天,没有通电而已。
叮叮叮的黄包车铃声,还有当当当的电车通过轨道的声音,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些许声色。
而路边的小摊小贩,也都在高声叫卖着,食物的热气在空气中招摇飘散,勾的人的肠胃也蠢蠢欲动。
陈安昨晚有些激动,晚餐都没有吃多少,这会子两眼放光的看着窗外,恨不得马上就能大快朵颐。好在他还知道害羞,拼命捂着肚子,没有咕噜噜的叫出声来。
汽车左拐右拐,很快就绕过平民区和红灯区,到了安静而奢华的租界区,在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