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起其他的魔王来, 要更为亲近一些。”
至少姜绮就有注意到,魔王之间彼此称呼,会使用各自的称号;但是德拉维斯和柯尼特之间, 却会直呼姓名。
柯尼特的脸上顿时露出来仿佛是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唔, 大概算吧。”他用一种非常勉强的语气回答道, “毕竟如果非要算的话, 我们之间的确拥有着远超出于其他人的联系。”
“而且我是德拉维斯的监护人呀。”柯尼特坐在床边甩着小腿, 面上是一片的纯真童稚之色, “所以和他之间的相处也会比较多啦,尤其是从第六历开始之后。”
“监护人吗……”姜绮联想到之前见到的那一段过去当中成年体的柯尼特, 以及被他和白沙的魔王从试验所当中领出来的德拉维斯, 觉得这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魔王与魔王之间也会有这种保护成长的关系,的确令我感到意外。”
“啊?不不不!母神您误会了什么啊?!”柯尼特被姜绮的这一句话吓的都从床上给滚了下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姜绮,里面写满了震惊:“我才不是要保护他的呢?”
所谓的【监护】是指——若是有朝一日,德拉维斯失控,那么柯尼特便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斩杀。
因为在身为魔王之前,德拉维斯也同样是一个拥有着整整五十一个备胎的【试验品】。
不过,柯尼特想,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让母神知道啦。
他用一种极为怜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少女。
母神是这世间最美丽、最娇嫩的花。
而任何可能影响到花的成长的东西,柯尼特都将会一一折断根除,丁点不留。
柯尼特这样想着,又笑了起来,蹭到姜绮的怀里去撒娇。
唉唉唉。
最喜欢母神了!
姜绮知道,自己现在大抵是又来到了一段对于过去的映射当中。
只是有一点点奇怪。
上一次进入梦境里,她是以一个谁都没有办法接触到的、旁观者的身份;而这一次……
她似乎拥有了一具身体。
更准确一些来说,应该是她附着在了某个人的身体上。
姜绮借着对方的视线打量着周围,只是越看越觉得这里有些过分的眼熟。
——这不是上次那个黑土之下的研究所吗?
但在姜绮的记忆当中,这个研究所分明应该已经被魔族所攻陷占领、甚至是被柯尼特和白沙的魔王给捣毁了个稀巴烂才是,怎么如今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了?
姜绮不理解,但是姜绮大为震撼。
好在这种一头雾水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没一会儿,从长廊上就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音。
随后姜绮看到,一只三翼的异种来到了牢门前。
三翼的异种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极为粗暴的拽住原本放在一旁的锁链用力一扯,姜绮附着的这一具身体便被拽的一个踉跄,朝前扑倒了过去。
然而那三翼的异种却甚至是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又拽了拽锁链。
“起来,001号。”他说,“该开始今天的实验了。”
001号。
……那不就是德拉维斯?
只是还不等姜绮理顺这当中的前因后果,德拉维斯——或者说,现在是一号,便已经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如同最驯服的家畜一般,沉默的跟在对方的身后离去。
他们一前一后的进入了某个新建起来的实验室当中,随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姜绮甚至都没有办法看下去的实验,被施加在少年的身上。
这下子,即便是姜绮这样有些清冷的性格,都忍不住被这种态度和待遇给激怒了。
“你为什么不反抗?”她的声音当中带了些愤怒。
然而一号居然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少年的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反抗?”
姜绮先是惊讶于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并给予回应,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极端的恼怒。
“因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像是这样去玩弄和摆布他人的命运!”
“你既然已经诞生于此,那么你便应该成为自己的主人。”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反抗,更不拥有那样的力量。”
他实在是太孱弱——太弱小了,对于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除了承受之外,居然不知道还能够去做些什么。
姜绮的胸膛因为气愤而剧烈的起伏了一下。
“若是这样的话。”在愤怒的驱使下,她的嘴远比她的大脑思考要来的更快,“我给你力量!”
在这封闭的室内居然一瞬间刮起了狂暴的风,周围的那些原本围着一号做实验的异种甚至是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已经被掀飞。
越来越剧烈的风暴中,唯有一号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安宁平静。
“你是谁?”少年轻声问,声音带着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在那一刻,仿佛是某种福至心灵一般,姜绮本能的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回应。
“我是深渊,是血月,是万魔之母——”少女道,“是你的母神。”
在她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姜绮发现自己同一号剥离开来,以虚影的形态出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一号的眼睛眨也不眨,他甚至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看着面前清丽绝伦的少女,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一个过于美好的梦。
姜绮并不知道自己能够以这样的形态停留多久,但是有些话,她的确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告诉给一号。
“我是深渊的母神,我属意谁成为魔王,那么谁便能够从我这里得到王权。”
反正姜绮知晓,面前的少年在日后终将成为暴风的君主,此世至高的王权。
若是现在的他缺乏踏出这一步的勇气,那么便由她来推他一把。
“你若是不相信自己,那么便来相信我吧。”
“去向我证明,证明我的眼光没有出错,证明你比其他的任何人都要更有资格得到这冠冕与王权。”
“证明你能够胜任好魔王的职责,千万年如一日的替我镇守和看管黑塔,让这一片荒芜坟场成为人间富贵天,让整片大陆的所有人都趋之若鹜。”
姜绮回忆着自己见到过的暴风监狱。
那看上去与这阴森、可怖、荒芜的坟场和黑塔都相差甚远,甚至完全可以说是两个世界。暴风监狱伫立于平原之上,有如地标,有如从地面捣向天空的长针。
你可以没有在暴风监狱当中进行过登塔挑战,但是只要你生存在阿卡迪亚的大陆上,只要你并非一直都留在自己生活的区域、而是曾经去往过别的魔王的领地,那么你就一定会不可避免的路过暴风监狱,并且在其中有过停留。
这里是整片大陆的交通枢纽,经济喉舌,承接着全世界每天超过70%的交易金额,掌控着世界经济的命脉。
“我希望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世界的中心。”
“不是说要给我当好鹰犬和看门狗,守住这整个世界,并且随时都准备着为我献上吗?”
少女的目光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的垂了下来,落在了一号的身上。少年竭力的想要保持冷静,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却在抑制不住的剧烈的颤抖。
那是超过阈值的狂喜与兴奋,即便是主人已经在非常努力的想要去克制,但是仍旧是无可避免的泄露了出来。
“那么,就去为我做到吧。”
“是,母神。”少年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
雷霆与暴风织成了冠冕,落在了他的头顶。他的身形在力量的沐浴下开始不断的成长,少年的青涩与稚嫩都在逐渐褪去,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姜绮所熟悉的那个模样。
千风染上他的发丝,为其附上了群青的色彩。但是那一双银色的眼瞳却依旧保留,像是过去曾经发生的那一切在他身上所执拗的留下的痕迹,同颈侧的编号一样将会成为永远伴随他的、无法抹去的独有的身份印记。
他的确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被异种所创造出来的、用于同魔族谋夺王权的容器。甚至就连这样的容器都不止一个,能够替代他的“兄弟”还有那么多,就算是最早被创造出来的一号,他在其中也并非多么特殊的唯一。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以暴风为名,以王权加冕。
他已然同过往彻底的脱离开,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魔王。
若是让异种们知道他们那异想天开的实验居然是的确成功了,只是最终得到的结果同最开始的有了亿点的偏差,不知道是会懊悔不已,还是为了试验的成功而感到欣喜和欢庆?
他们收获的并不是令行禁止的听话的傀儡,而是一身反骨,旗帜鲜明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魔王。尽管因为先天的出身的问题,德拉维斯在力量上同其他的魔王相比,难免要逊色了一筹,可那终归也是魔王,承载了世界六分之一的权柄。
青年恭敬的跪伏在少女的身前,即便是那个少女的身影早就已经淡化、消失,仿佛她的出现和到来都只不够是一场幻影,青年也依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久久的未曾起身。
母神……母神。刚刚新晋为魔王的青年反复的在口中这样低声默念着。
对于这以往没有名字,没有自我,没有任何的生存于此世所必须的理由,而仅仅只是作为【容器】而诞生的少年来说,来自母神的话就像是给空心的容器里面吹入了灵魂,让他不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物件,而是拥有了灵魂,成为了【人】。
在他的头顶已经传来了隆隆的声响,那是异端审判局所率领的异种大军同魔王奥兰多麾下的军队,在这一片以“坟场”为名的黝黑的土地上所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双方之间有志一同的将绝大多数的兵力都集结于此,像是已经决意要在今日给这一场绵延了十几万年的、长久的战争划上一个休止符。
新生的魔王一只手紧紧的扣在自己的胸前,掌心下的胸腔内,心脏正在以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更为剧烈的频率跳动着,为他带来了某种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要为了母神,结束这一场战争。
要为了母神,让这整片大陆,都归于魔族的麾下。
……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地面上的战场喊杀声震天,魔族与异种在黑土上展开了自从两族开始战争以来,规模最大的斗争。
他们的心底都隐隐知晓,这一场战争的结果,将会从此左右这一片大陆的归属权。
究竟是异种能够得到最后的胜利,镇压来自魔族的反叛,让这个世界如同过往的几十万年一样重归天空之城的统治;还是魔族在十几万年当中的、一位又一位魔王的努力和积累下,终于攫取了天空的权柄,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人——
今日之后,想来一切都将会盖棺定论。
只是这战争既然能够绵延到以“万年”作为单位,自然也并非是哪一方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轻易取胜的局面。
“天空之城”为总称,其内则分属风花雪月四城,共同构成了天空之城。每一城都拥有一位七翼的大祭司长,通知管理着城内的一应事宜、以及其下所囊括的大陆上对应的部分的领域。
四位大祭司长之上,即为天空之城的主人,永恒不落的太阳。
每一位大祭司长的实力都与魔王相当,所以在进入第四历之前,魔族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属于族群的战斗当中一直都处于劣势。
直到魔族诞生了第四位魔王,深海被从异种的手中夺取,归入了魔族的麾下,双方才真正的有了“势均力敌”的可能。
但是也仅限于此。
四位魔王与四位七翼大祭司长之间正好相互牵制,而剩下的魔族和异种则是兵对兵将对将。双方都是被世界所钟情的、拥有着强大力量的种族,没有哪一方能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就像是没有哪一方能够轻易的将对方覆灭。
要打破这样的僵局,必须拥有一个变数的产生才可以。
无论这变数是属于异种的,还是……属于魔族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一片过于空旷的平原上,开始刮起了风。
那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于天地之间被酝酿起来的可怕的风暴,裹挟着闪电与雷霆,足以让一切都为之失色。
暴风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卷入其中,连地皮都被刮走了不止三尺。凡是风暴前行的方向上,任何的阻碍都会被卷入、清除,根本不留下任何可能的挣扎的机会和余地。
这是浮世的天灾,远非寻常的力量所能够抵挡和对抗。
而从那风暴当中,走出来了一道人影——那是一位瓷青色发的青年,身后拖着同异种看起来一般无二的羽翼。这一对羽翼的表层蒙着一层金属般的冷光,看上去并不像是“生物”一样的柔软,反而拥有着一种诡异的冷硬。
当他出现的时候,漫天的风暴都像是有一瞬间的止息,像是在迎接自己的王与主人。
青年抬起眼来,细碎的刘海下是一双冰冷无机质的、银色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起来尚且还没有完全的褪去那种强烈的“非人”感,更像是在眼眶里面装进去了两颗内里灌注满秘银的玻璃珠子。
那个青年的面相给人一种极为强烈的既视感,就好像是……曾经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一张脸一样。
在万众瞩目之下,青年弯了弯唇角。
他像是一个刚刚才诞生于世的偶人,正在生疏的学习和模仿着“人”所应该拥有的情绪和表情。
生硬到诡异的笑容一点一点的爬上他的脸,但是并没有过去太久,那个笑容就已经变的非常的自然和生动起来。
若非这种变化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地下发生的,他们大抵会以为那个青年从一开始便是这个样子。
“我名德拉维斯。”青年笑着这样介绍自己。
真奇怪。
他分明是在笑着的,但或许是因为银色的眼瞳太过于妖异,或许是因为他目光当中那种冰冷的算计丝毫不加以遮掩——总而言之,那笑容并不会让人觉得他亲切。正好相反,身上的汗毛都几乎在一瞬间倒竖,本能在疯狂的叫嚣着危险和想要逃离。
“那是……暴风的王权?”风之城的七翼祭司长低声的自言自语,“可是如何会有这般恰到好处的容器?!”
异种有七翼,魔族有王权。
长空金日为被他的目光所注视的异种加翼,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远非常人所能够企及的力量;深渊血月在黑暗中孕育王权,任何的生物——无论种族如何,信仰如何,只要能够成为容纳【王权】的容器,便能够自动升格为魔王。
自此成为这天地间最至高的力量,成为王权的代行之人。
那是足够称之为“脱胎换骨”的宛若再造和新生一样的奇迹。
深渊即将孕育出新的、名为【暴风】的王权,这是天空之城已经打探到的情报。
第五位魔王的诞生将会彻底的打破两族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所以对比起魔族,向来都要表现的更为平和、对于战争的兴趣不那么大,而是以固守领土更多一些的异种第一次表现出来了如此强烈的进攻性。
也正是因为一种这样的表现,所以才最终逼得魔族同他们在黑土坟场上展开这样一场规模浩大的决战。
天空之城的谋算昭然若揭,他们要赶在【暴风】的魔王诞生之前,让一切都结束。
可是太快了。
从【暴风】的权柄孕育成熟,到拥有合适的“容器”去容纳——这个过程,未免有些太快了。
和风之城的七翼大祭司长战斗的是奥兰多,当他听到自己的老对手发出了这样不可置信的低呼的时候,这位暴君却是冷冷的笑了起来,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何必那么惊讶?”他问,“说起来,这还要好好的谢谢你们一二才是……那不正是你们异端审判局所特意创造出来,意图从深渊谋取权柄的傀儡吗?”
奥兰多只消得朝着德拉维斯那边扫上一眼,便已经知道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相比起当初被他亲自从黑土之下的研究所当中带出的少年而言无疑已经成长了改变了许多,甚至又受到了来自【暴风】的力量的侵袭,可是奥兰多依旧能够从德拉维斯的身上看到柯尼特——和自己的影子。
那是构成“德拉维斯”这一存在的本源,并不是能够被轻易磨灭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事情,哪怕现在是在战场上,但是奥兰多依旧觉得自己有些想吐。
他赶快把那种恶心感压了压,摒弃掉那些情绪之后,以一种冰冷的评估的目光打量了德拉维斯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