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的街道上热闹非凡,裴铮身处其中,只能感觉到彻骨的荒凉。
他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根本走不到那座桥上去。
玖玖拉不动裴铮,只能停下脚步来,疑惑的回过头,“爹爹,你怎么了?”
裴铮听见孩童的疑问,用尽全力不去思考那些过去,他蹲下身,搂着玖玖,温和的回应他的话:“玖玖想去,爹爹就带你去。”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像是在透过玖玖,回应着另一个人。
只是裴铮的耳边,唯有孩童愉悦的欢呼声。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心中泛起密密的刺痛,悲伤的气息怎么都遮掩不住,裴铮那俊朗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玖玖不知父亲为何会忽然情绪低落。
但他素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便问裴铮,是不是在难过。
裴铮面对玖玖的时候,从不设防,他只是冲着玖玖笑,而玖玖却伸出手,摸了摸裴铮的脸,“爹爹不要难过,玖玖在。”
玖玖的模样是那么的认真。
他全心全意的,想着自己的父亲。
就如同曾经的朝朝,全心全意的想着自己的夫君。
血缘关系当真是一种奇妙的联系,他们的孩子,最终还是长成了朝朝的模样。
第39章 熟悉的名字
软乎乎的小手摸在裴铮的脸上, 带来了温热的触觉,裴铮感觉到了久违的满足和安慰。
他将玖玖搂在怀中,久久都不愿放开。
玖玖并不知道裴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但他并没有排斥裴铮的亲近, 只不过那张小脸越来越红, 他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周围, 发现有好多人在看他。
玖玖想, 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了, 还被爹爹当街抱着,是不是不大好?
“爹…爹爹。”随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玖玖实在是没忍住, 小声的喊着裴铮,只不过裴铮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听到。
玖玖有点儿苦恼,但他舍不得爹爹难受, 最终咬了咬牙, 闭上眼睛只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安安心心的被爹爹抱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裴铮总算放开了玖玖,之后他就发现孩子的脸红扑扑的,有些奇怪的问道, “玖玖, 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裴铮担心的将手背放在玖玖的额头上,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玖玖想起刚才的那一幕, 又忍不住红了脸, 心都跳的快了些,他偷偷的抬起头, 看了裴铮一眼,将所有的心思都放了起来。
什么话都没有说,乖乖的牵着裴铮的手往前走。
那座桥,父子两个还是去了,虽然裴铮的心中很是排斥,但因为玖玖喜欢,他就没了拒绝的理由。
踏上那座桥的时候,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又一点一点的浮现,他还记得朝朝当时也是那么的兴奋。
玖玖还小,性子又十分的乖巧,在人多的地方会主动的牵着他的手。
但是朝朝不一样,她压根就不觉得自己会有危险,到处乱跑。
那上元节的灯会究竟有多热闹,裴铮半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忙着跟在朝朝的身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朝朝,你别乱跑。
反倒是在京城的时候,他瞧见了热闹的灯会,朝朝那个时候没有乱跑,和他一块儿坐在吉祥楼的厢房里,看着外头的烟火。
吉祥楼很高,可以看得清很远很远的烟花,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坐在那高楼之上,是许多人的心愿。
但朝朝像是更喜欢外头热闹的场景,一直想要出去看看。
裴铮本是不喜欢的,却因为朝朝喜欢而破例,那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次愉快的出游。
他们在人群中走散,裴铮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失了分寸,却强迫自己要冷静,一个一个的摊位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柳朝朝。
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凶极了,所以朝朝才会看着他就掉眼泪。
他在找人的时候就想,等到找到人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同她说说,不能乱跑。
但朝朝一哭,她的心就软了。
他告诉她,并非是因为生气,只是因为担心。
那阔别已久的拥抱,让裴铮有些意外,他尚来不及说话,朝朝哭的就愈发厉害。
她颤抖着比划自己的意思,她说,她找不到他。
因为找不到他,所以她就站在原地等,等着裴铮去找她。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曾经的记忆都变成了锋利的软刃,不知不觉就会将人割的遍体鳞伤。
裴铮并不知道,如今朝朝可还会如同从前一样,站在原地等他。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不敢认真的去细想。
玖玖是个很乖的孩子,但再乖的孩子,也只是一个孩子,总会有调皮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是牵着裴铮的手,但裴铮走的并不快,玖玖就开始着急起来。
玖玖并不知道,父亲早已经被回忆困住,每走一步都是挣扎绝望,若非是因为自己,早就已经落荒而逃。
但他只想要快点走上那座桥,去看看远方有什么东西,再寻一寻期待了很久的糖葫芦,仅此而已。
于是,玖玖放开了裴铮的手,往前跑了两步,但也没忘记自家爹爹,转身喊了他,“爹爹,你快点。”
裴铮就跟在玖玖身后,用力的喊着他的名字,“玖玖,你不要乱跑。”
热闹的日子里,这样的呼喊声其实很常见,没一会儿功夫他就听到了好多声音。
此起彼伏的小名和嬉笑怒骂的声音。
小孩子们大多不知忧愁,只想着玩乐。
玩疯的时候也会发生意外,有一个小孩子在和爹娘闹着玩,一边往后退,一边冲着爹娘做鬼脸。
一不小心撞到了裴铮的身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摁在裴铮的衣袍上,月白色的长衫上赫然落下了两个黑漆漆的手印。
裴铮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小孩被吓傻了,局促不安的看着裴铮,随后而来的男女也是一脸的惶恐。
这衣裳一看就很贵重,他们恐怕是赔不起的。
就在他们忐忑不安的时候,裴铮却出了声。
他不过是勾了勾唇,道了一声无妨,就离开了。
许是因为有了玖玖的缘故,裴铮对于孩子多了一分包容,但这份包容很浅很浅。
身后的夫妻俩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教训他不能到处乱跑,若是再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裴铮走出老远,还能听见父母教育孩子的声音。
他无暇顾及,只是快步的上前,跟上了玖玖的步伐,不放心的说了一句,“不要乱跑。”
玖玖很用力的点了点头,裴铮牵着玖玖的手就要往下走,“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
就在这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另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朝朝,你不要乱跑。”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咒语一般,裴铮听到之后,只觉得浑身僵硬,像是无法思考。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受控制的左顾右盼,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周围都是陌生人,并没有他熟悉的身影。
难道,是他听错了?
不,不对。
他没有听错,他听见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绝对不会听错的!
于是,裴铮牵着玖玖的手,在人群中乱窜,他开始奋力的辨别耳边的声音,想要听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裴铮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但都没有再听见那个名字。
仿佛刚才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但裴铮依旧不死心的在人群中找着,玖玖几乎是被裴铮给拽着走的,好在裴铮还有一点理智,并没有把玖玖拽疼。
玖玖迈着小短腿跟在裴铮的身后,差点儿就要跑不动,“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你慢一点,玖玖走不动。”
裴铮低头看他,将人抱在了怀里,无论玖玖问什么,裴铮都没有说。
依旧不停的寻找,他的心里乱极了,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却架不住从前出过太多太多次的错。
以至于,他连回答玖玖都办不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有什么名字是独一无二的,这是裴铮见到过和朝朝有相同名字的人之后就明白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他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变得不对劲起来,曾在大街上拦过许多的人,想要一探究竟,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一次一次的希望,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裴铮本以为再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会变得无动于衷。
但每一次,裴铮听到这个名字,都是同样的反应,他要找到她,找到这个人,亲眼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朝朝完全不知道,徐云叫自己名字的时候竟然被裴铮听到,他如今正发了疯一般的找她。
她此番来凉州,说是陪徐云来看商铺的,但朝朝本质还是过来玩的,她和云姐的关系虽然很好,可凉州的一些产业,都是云姐的父母留下来的。
其中就有不少是让徐家父母挣下家底的生意。
朝朝有分寸,从不会去好奇。
“这不是还没有到中秋节吗?怎么城里竟这般热闹了?”朝朝很好奇的问道。
徐云看着她,就跟看个小孩子似的,她知道朝朝的过去,自然不会不耐烦,反而很耐心的和朝朝解释,“中秋团圆夜,自然很多人都盼望着,凉州是雍州最热闹的城市,来往商旅很多。”
“中秋节的这几日啊,是凉州最热闹的时候。”徐云笑盈盈的和朝朝解释起来,原本今日出来玩,是挺开心的一件事。
可徐云出门前却收到了父母寄来的书信,那里头的内容让徐云头疼不已。
她偷偷的看了眼朝朝,只觉得愁的不行。
朝朝这五年来忙于生计,压根就没有空到处走走,徐云老早就说过要带朝朝出来玩,但一直都没有时间。
不是没有机会,就是走不开。
徐家父母已经当起甩手掌柜,朝朝要替徐云看着怀远县的一些生意,如今渐渐步入正轨,才能有所放松。
这一回是因为和波斯商人签订了合作契约,两人都很高兴,恰逢徐云要来凉州查账,这才一起出门。
朝朝去过最热闹的地方,其实是京城。
只是她对京城的记忆并不算很好,上元佳节的热闹还历历在目,那在灯火阑珊之下找寻她的男子的身影也没有变的模糊不清。
只是她并不愿意想起裴铮,连带着热闹繁华的京城,也不愿记起。
那个时候朝朝喝了梅子酒,她和裴铮被人群冲散,她的心里其实是想随着人群离开的。
只是,朝朝看见了裴铮找寻自己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着急,根本就不似作假。
所以朝朝就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一寸。
直到裴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朝朝那时候一直住在镇南侯府,根本不曾外出,她也压根不知道外头到底有多热闹,根本不知道京城不仅仅是上元节才这么热闹。
所以才会对这一切都那么的好奇。
“等到中秋节过去,下一回在这么热闹,就要到下元节了。”徐云随意的开口。
朝朝听到下元节这三个字,心里浮现出了一些愉悦,她记得这是她孩子的生辰。
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朝朝一向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生辰,会有很多人记得他的生辰,不会轻易的被人遗忘。
就算他的父亲,日后有了新的妻子,他有了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的生辰也不会被人遗忘。
朝朝其实很少想起那个孩子,因为她离开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小到模样都没有长开,小到都还来不及取名字。
朝朝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有些记不清孩子的模样。
时至今日,这依旧是她心底的伤痛。
可是朝朝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我折磨的人,每一回想他的时候,朝朝都是大大方方的想。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有什么想不得的?
但也仅仅只是想想他幼时的模样,她从不会去幻想孩子如今是什么样子,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宅子里是怎样的生活。
这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必要,想多了便是折磨自己。
“下元节的时候,这里也会很热闹吗?”朝朝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徐云不疑有他,轻轻的点头,“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外地还没回来,你呢?一般都会做什么?”
朝朝自然是在府中好好的待着,不是在盘账,就是帮徐云打理其他的生意,云姐待她很好,朝朝就想着要报答她。
至于其他的?大概就是她会在晚上的时候做一碗长寿面,然后再将那碗面条吃掉,希望那个孩子可以长命百岁。
每年他生辰的时候,朝朝也会替他准备生辰礼。
只是这礼物,她永远都不会送出去,只会在百年之后和她一起带进棺材。
“会在家里算账。”朝朝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没将这些事情讲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朝朝也不例外。
她只想在没有人的时候,独自想念自己的孩子,并不想讨论这件事情值不值得,应不应该。
“朝朝,你除了算账?还有没有别的乐趣?比如说喜欢什么?”徐云有些好奇的问道。
这也是爹娘让问的,只是徐云左思右想,发现朝朝最喜欢的就是银子。
但她不敢说,徐云相信,自己要是把这话说出口,爹娘指不定要怎么揍她。
这才来问朝朝,可朝朝还真有别的乐趣,“看书。”
裴铮教过她很多,看书,写字,抚琴,下棋。
朝朝并没有练字的打算,她的字写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总之她自己是很满意的。
对于教会自己读书习字这一点,朝朝是很感激裴铮的,若非裴铮,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读书习字。
至于抚琴和下棋,会让她想起太多从前的事情,朝朝并不想太怀念过去,若真的想要想起从前,她宁愿喂鸡。
所以闲暇时候除了算账,朝朝就还喜欢看书,不为别的,只为自己。
“这倒是个不错的爱好。”徐云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的记上了一笔。
“除了这个呢?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徐云继续问道。
朝朝却觉得徐云今天有些怪怪的,“云姐,你究竟想问什么?”
徐云:“……我这不是关心你?”
朝朝走到一个摊位前,买下了一串糖葫芦,看了徐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这么旁敲侧击的,我心里有些慌。”
朝朝可是见过徐云坑人时候的模样。
徐云:“……”
失策了。
第40章 你是我的娘亲吗?
徐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心虚,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低低的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徐云其实并不想说的太清楚, 但是这么问东问西的, 反而更加让人疑惑, 朝朝不过看了两眼, 就猜到了大概, “是伯父伯母让你来问的?”
徐云:“……”
有的时候, 面对的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情,你可以听我解释。”
朝朝甚至都不用听徐云解释, 就知道了是什么事,“难不成,是想要给我说亲?”
徐云这会儿什么解释也说不出口,唯有尴尬的点头, “我爹娘他们, 也只是担心你。”
朝朝不过二十有二,尚且年轻,但她一直都是独身一人,没有父母庇佑, 也无手足扶持。
原先, 徐家父母也是想给朝朝说亲的,但是朝朝拒绝了, 说自己成过亲。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见过朝朝的丈夫, 她到怀远县的时候, 也是独自一人,这些年, 朝PanPan朝从未提过自己的丈夫,想来是出现什么意外。
大辰并无寡妇要守节的陋习。
徐家长辈见她独身一人,于心不忍想要给她说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知道的。”朝朝柔声应道,“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待我很好。”
朝朝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其实并没有觉得反感,她明白徐家父母是真的将她当真自家小辈,不然哪里会来关心这些事情?
只不过朝朝并没有要成亲的意思,“阿姐,我有夫君的。”
她和裴铮之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
所以她有很多的事情是没有说清楚的,徐云只是了解了一个大概,也曾委婉的问过朝朝,她的夫君是不是已经不在。
朝朝当时还不会说话,只是默默的摇头,示意徐云不要问。
徐云知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伤痛,所以她也没有再问过。
朝朝默认了“不在”这个说法,她没有办法心无芥蒂的对旁人说裴铮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