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月(姜温夏)

曲盈低着头，刷着手机上的消息。长发披在身后，一边被掖到耳后，露出小巧莹白的耳朵。手里袋子一角露出衣物。
他不自在地扭头，往旁边瞟到街对面。勘察院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车，一个男人扶着车门看着这边，不知道看了多久。
男人样貌隐在阴影里看不大清。只能看出身材高大挺拔。
曲盈上班时似乎就是从一辆黑车上下来。
“那辆车是来接你的吗？”
曲盈抬头看过去，惊喜地笑一下，挥挥手和对面打招呼，和他道别后往前面的人行横道走去，绿灯时身姿轻盈地穿过马路。
黑车边的男人似乎是往他这边又看了一眼，之后坐回车内。
林杨一直看到曲盈坐进去，黑车启动，才收回目光。
曲盈一坐进车里就觉出气氛不大对。霍予闻坐在车里，没回应她的招呼也没看她。他往日就算再高冷，也不会没礼貌到一个眼神都不给。
她看他冷着一张脸看着前方，试探着问他，“等很久了吗？”
霍予闻还是没说话。
还是司机怕自己的后脑勺被自家少爷盯出一个洞来，开口缓和气氛，“太太是不是学过防身术？”
曲盈明白过来，两人在这边看了全程。她确实学过。她长得漂亮，初中被混混拦过一次后就去报了班。
她点点头，嘴上谦虚了一下，“学过，不过我打的不好。”
司机看一眼内视镜里霍予闻绷着的脸，笑着说：“太太那两下很厉害，先生还没来得及过去，太太一手就……”
“不错什么，这次也就是侥幸，对面只有一个人。”霍予闻突然插嘴。
司机适时闭嘴。
曲盈诧异地看向他。原来他刚刚准备过去帮她。
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进车内，霍予闻的一张脸忽明忽暗，可也看得出是绷着的。说话时还是脸朝前方。
她微扁了一下唇，“我还以为我刚刚挺帅的。”语气中有点被数落后的落寞。
霍予闻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怕自己话说得重了，脸色缓和下来转头去看她。却见曲盈正狡黠地盯着他，得逞地笑。
察觉到被骗，他重新绷起脸，扭头看向窗外。
车窗上映出曲盈一张明媚笑颜，眼中的得意丝毫没有收敛。
“诶？你生气了？”
霍予闻不理人。
“真生气了？”
霍予闻还是不理。
司机咳了一声，给两人搭台阶，“太太可以让先生教你，先生身手很好。”
曲盈还没说话，霍予闻再次开口，音量不大，“她那么厉害，抓了人再放走，要我教什么？”
曲盈听着他带点嘲讽带点小脾气的话，仔细想着是哪里出了问题。今天的霍予闻明显不对劲。她往他的方向靠近一些，霍予闻警觉回头，呼吸间带出一点酒味，目光也不复往日清明。
曲盈找到了源头，勾唇一笑。
霍予闻看她一眼，转回头去半降车窗，去吹心上浮躁。
背后叮当几声响，曲盈霍予闻霍予闻地叫他。
他回过头去，曲盈手里拿着三样东西。她晃一晃，给他展示。
“你看这瓶，是防狼喷雾，里面是辣椒水，喷上之后眼泪狂流。这个看着像钢笔，其实里面有电，电人一个激灵没问题。这个小小的是报警器，爆闪，蜂鸣警报，能求救。”
她看他面色有所缓和，又主动承认错误，“我今天确实不该动手。”
霍予闻看着她，等她下文。
“不然我那刚买的丸子也不会只吃到一口。”语气中的遗憾不是假的。
霍予闻再度绷起脸，扭过头去。
司机差点儿笑出声。太太逗先生真是花样百出。
曲盈把人惹恼了也不慌，慢慢收起一堆防狼神器。还趁着等红灯时递给司机一罐糖果。
司机不知道这是什么糖，谢着接过，被霍予闻轻飘飘瞟上一眼后更是后背冒出细汗。好在只有那一眼，之后霍予闻目光又转向窗外。
车内再度恢复安静。
霍予闻静静地坐着，也在想那罐糖。透明糖罐被放在扶手中间，他垂下眼就能看到。里面有糖，也有巧克力。
没过多久。
“霍予闻？”曲盈叫他一声。
霍予闻回过头去，眉头不自觉地蹙着。
曲盈手心上托着一颗糖，送到他面前，“请你吃糖。”
他没有拿，只看着那颗糖出神。
曲盈笑一下，抓过他的手，摊开，把糖放在他掌心，小声问他：“不尝尝吗？我和你的喜糖。”
今日同事见她已经领证，问明婚礼时间还没确定，便闹着先吃一波喜糖。
霍予闻顿了顿，掌心合拢，攥住这颗糖。看她仍期待的看着，又摊开手掌，将糖纸剥开，糖果放入口中。
咬一下，一股沁凉直充大脑。他打开糖纸仔细翻看，是薄荷味的奶糖。
这颗糖让他恢复些往日沉稳，低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到，应该提前准备好这些。”
曲盈笑着说没关系。她看了眼霍予闻恢复如常的眉头，“你不生气了吧？”
霍予闻不自在地转头，心里有种小时候生气时被一颗糖就哄好的异样感觉。
这时恰好路过一家火锅店，他喊了停车。
“介意在这种小店吃饭吗？”
曲盈有点儿惊讶，她虽然有些挑嘴，却从来不挑店大店小。倒是霍予闻会提议在这种小店吃饭让她意外。
两人下了车，走进店内。
这家火锅店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干净整洁。滋味应该也不错，这个时间还是满棚宾客。
两人等了一会儿，坐到角落新腾出的空位，老板娘热情地递过菜单，先问了锅底。等曲盈勾选好菜品时热气腾腾的锅底已经置于两人间的桌子中央。其余菜品也很快上桌。
不是在老宅，曲盈便没有太过收敛，再加上这家味道确实不错，渐渐没再顾及吃相。霍予闻也被勾起食欲，跟着吃了一些。
时间渐晚，最后只剩他们这桌。
老板娘收拾好各桌狼藉后也没催他们，坐在柜台后面打着哈欠算账。
氤氲烟火气里，霍予闻不时看一眼对面速度慢下来的曲盈，有种奇妙的安心。
两人回到老宅时霍奶奶已经歇下。
曲盈有些内疚，她今天加班又在外面吃饭，耽搁的时间太久，霍奶奶都没看一眼亲孙子。她的奶奶自小对她疼爱有加，只是去世的早。见到霍奶奶时，心里又泛起儿时对奶奶的依恋。跟着霍予闻回房间时，她还在想着要怎么弥补一下。
两人回房没多久，曲盈去衣帽间挂衣服，小厅里传来陶婆婆和霍予闻的对话声。
“老太太让准备的，喝点汤补补身体。”
很轻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放在桌上。
之后是霍予闻的声音，“好，您放在这里，一会儿我告诉她。”
陶婆婆顿了顿，“这是给您的。”
曲盈将衣服挂好，来到房间门口，看到黑着一张脸的霍予闻，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汤。
霍奶奶的关爱，真是与众不同。

第10章 “我愿意的。”
霍予闻瞥了一眼汤，又瞥一眼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曲盈，“我不需要。”
陶婆婆笑着说：“老太太说看您连日操劳，早上吃饭时脸色就不好，盯着炖了这一碗，放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补一补没坏处的。”
话说得虽委婉，但大约还是伤到了某男子汉的自尊。霍予闻脸色更黑，没有要再接口的意思。
曲盈心里快要笑翻过去，面上还是保持着一本正经，被霍予闻横了一眼后憋住笑，走过去帮他解围，“很晚了，陶婆婆您先去休息，等霍予闻喝完后我送下去。”
陶婆婆面上有些为难，“老太太让我亲自端上来，再送回去。”
就是盯着喝的意思了。
曲盈去看霍予闻，一副我也帮不了你的无辜表情，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她。
霍予闻没再说话，皱着眉拿起碗几口灌下。
陶婆婆收了空碗，满意地离去，出去时还贴心地帮两人关了门。
估摸着人已经走远，曲盈再也忍不住笑出声，肩膀一颤一颤地抖，说话断断续续，“我刚刚，真的想帮你的，可是，情况不允许。”眼看霍予闻脸色更黑，她努力收了笑，扬着眉问：“那汤味道怎么样呀？”眼神里都是调侃。
霍予闻一双黑沉的眼看过来，张了张唇，终究没说什么，憋着一口气黑着脸拿上换洗衣物出了门。
那汤其实没滋味得很。
喝完之后全身发燥。
曲盈追到门边时霍予闻已经消失在东楼拐角处。她转身进了衣帽间，手指在性感吊带睡裙和保守睡衣之间徘徊半晌，最终摘下了睡衣。
等她洗好澡出来时，沙发前地毯上铺了一床棉被，一侧摆着枕头，霍予闻坐在被子上，后背靠着沙发，长腿随意地支着。他的头发还湿着，身上冒着森然冷气，手里翻着一本书。
小少爷今天晚上要打地铺。
曲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停在他面前，想告诉他去东楼睡只要不开灯就不会被发现。但看他坐在沙发边头也不抬的姿态，最终作罢。
走到卧室门口，她没再狠心撩拨，只叫了他名字一声，道了晚安。
霍予闻抬起头，视线在她规矩的裤腿处停留片刻，向上对上她清亮的一双眸子，也说了声晚安。
房间咔吧一声关上。霍予闻视线落到棉被一侧曲盈刚刚站立的地方，有几滴水晕。
曲盈和他一样，都没有吹干头发的习惯。
这样直接睡觉其实不好。
身体里的燥热乱蹿，霍予闻烦躁地扯开领口，起身开了一扇窗。
昨夜一场秋雨过后，今天的云层还是很厚，夜空是浓烈的黑。他站在窗边，脸上拂过一阵阵风，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一直到夜风将云层吹得稀薄，夜幕中露出几颗影影绰绰的星，他才关灯躺好。
第二天曲盈又是被闹钟叫醒的。她还是先去到露台，今天的湖边却没有霍予闻的身影。又去小厅，也没有。
曲盈没再去找，收拾妥帖后直接下楼。一直到餐厅才她才知道霍奶奶今天身体不舒服，霍予闻也在那边。她心里惦记着霍奶奶，饭也顾不上吃，很快来到二楼西楼。
她进去时，霍予闻穿戴整齐坐在奶奶床前，正被劝说着让他去公司。
霍奶奶见她来了，好像看到了救兵。霍予闻回头时脸上没什么情绪，起身站到一边，给她让出位置。
曲盈上前坐到他刚刚的位置，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猜测老太太是不是昨晚没见到亲孙子思念成疾，霍奶奶已经拉了她的手，“小盈，你帮我劝劝他。我这是老毛病，就是昨晚没睡好，今早才有些头晕，现在已经好多了，再躺一会儿就能下床，哪用得着他在床前一直陪着我。”
霍予闻脸色不虞，说了句“我不用他回来做什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显然不愿意照办。
曲盈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又不好问，看他们祖孙两个就这样僵持住。
霍予闻的电话及时响起，起身到外间接听。话语间能听出他在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霍奶奶这时候和曲盈小声嘀咕：“他那个合作谈了三个月，今天签合同。他不在场哪行？非要在家看着我，他在不在的我都能好。”
曲盈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她起身拉了陶婆婆到一边，小声询问，知道霍奶奶确实以前也有过相同经历，心里有了主意。
她等霍予闻挂断电话，走到外间和他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今天不忙，就请假在家里照看奶奶，你去公司，奶奶有什么事情我及时联系你。”
霍予闻沉默了片刻，“这样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的假期很多。”她很少请假，近两年的假期都没用，顿了顿，她又提醒，“我问了陶婆婆，奶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霍予闻手指蜷了一下，沉着声音，“奶奶每次遇到检查就故意拖延。”
曲盈回头看一眼霍奶奶。奶奶正看着这边。
她笑了一下，凑近霍予闻压低了声音，“你没发现吗，奶奶其实是老小孩。你现在去和她说，你去公司换她去做检查，她一定同意。”
霍予闻将信将疑，被曲盈推着进去，按照她的意思一说，霍奶奶果然同意下来，痛快地约定了时间。
双方都很满意。
能说动霍予闻，曲盈俨然已经成了奶奶的小棉袄，被委派着送霍予闻出去。两人从房间出来，走进走廊。她过来的时候没注意看，这会儿得了空，一抬头便能看到三楼东楼卧室的窗户，怪不得那天晚上奶奶直接杀过去。
一直将霍予闻送到车旁，她才往回走，几步之后又被叫住。
霍予闻站在车门边，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谢谢”。
曲盈没太在意地笑笑，朝他摆摆手，“我愿意的。”随后脚步轻快地进门。
风很轻，她的声音很轻，秋日早起的晨光也很轻。
果然如霍奶奶所说，在床上又躺了不到一个上午头就不晕了，两人一起慢慢走到餐厅，霍奶奶还在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
“予闻创建闻远的时候还没大学毕业，他没和家里说，就自己单枪匹马地去闯。也是我们关心不够，一直到他累到晕倒才知道。他呀，从零开始，一步一步积累到现在，能有这样的成绩不容易。”
曲盈对于闻远的产品是熟悉的，这家公司的测绘、传感等技术都处于行业领先地位，目前在研的精准定位和监测，和她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只是她过去只关注过产品，对其他方面倒是不熟悉，没想到这家公司建立的时候霍予闻还没有毕业。
两人一起来到餐厅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餐。曲盈还没动筷，客厅那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孩进来，喊了一声“外婆”。
“浅语来了？”
女孩笑着跑进来抱着霍奶奶撒娇，“外婆，我好想你，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呀？要不是问了表哥我都不知道。”
“我回来看看你哥哥嫂嫂，住几天就走。”霍奶奶笑着拍拍她的肩，给两人介绍，“这是曲盈，你要叫嫂嫂。小盈，这是浅语，我的外孙女，予闻的表妹。”
顾浅语之前知道自己的妈妈在帮他挑选结婚对象。她也多少听说些外界对霍予闻选中的人评价并不高，也猜过他是不是一面想气许家那只白天鹅一面想故意对抗舅舅，没想到外婆让她直接喊嫂嫂。曲盈指间明晃晃的戒指也在告诉她，他们两个婚事已成，只是没对外宣布。
顾浅语盯着曲盈瞧，这个样貌，完全可以甩白天鹅一条街，再看她任她打量的从容，怕是白天鹅扑腾翅膀也追不上。她越看越喜欢，夸起人来也是真心实意，“嫂嫂你是仙女吧！”
被人打量的时候曲盈也在打量对方。顾浅语中等身高，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撑着气势看她的时候像穿着妈妈高跟鞋的小女孩，额外的可爱。
“被仙女夸仙女，是我的荣幸。”
顾浅语一秒气势散尽，嘻嘻笑着上来拉她的手，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两人陪着霍奶奶一起用了餐，又陪着聊了一会儿，曲盈看出奶奶身体还是有些疲乏，催着她去休息。
等送了奶奶回房间，顾浅语听说曲盈住过来后还没在家里转过，揽下了导游任务。
“三楼的房间是最大的，两个表哥在住，”她带着曲盈推开一间二楼的卧室，“这间房间是我的，你看，推开窗就能看到湖，很漂亮吧？哎，还是予闻表哥的房间视野最好，我一直羡慕他房间的超大露台。”
曲盈粗略看过去，顾浅语的房间里衣帽间浴室等一应俱全，实际面积却不算大。如果她没在三楼露台上看过湖面风光，恐怕也会觉得她房间的视野不错。
顾浅语拉着她出门，指向对面，“那边是我爸妈和舅舅的房间。这边离市区远，除了家庭聚会呀庆祝节日呀，大家平时都不过来，予闻表哥除外，他经常过来。”
顾浅语小声嘟囔，“其实算下来在这住的最久的是李叔，老园丁了。”
曲盈笑出声，随着她下楼。一楼转完，准备去地下时，曲盈接到同事电话，让她收一封邮件，尽快给出反馈。顾浅语看她有事，非常有眼色地让她先去忙，一会儿再继续逛。
等待电脑开机接收邮件的时间里，曲盈打开微信，将奶奶的情况发给霍予闻，告诉他不用担心，那边暂时没回复，倒是林杨来了信息，问她要准备些什么。
曲盈打开最新一封邮件，是一份工作安排。
闻远公司将与勘察院共同开发新型地质灾害监测预警系统，邀请勘察院派遣人员对闻远进行洽谈及技术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