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气又怒,当下将太子叫进宫中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叶慧琼这不一接到消息,护子心切,立马就假借肚子动了胎气的名头强行把皇帝叫走了。
太子倒是逃过了一劫。然而就那么凑巧,皇帝匆匆赶去钟粹宫时带了个太医。这太医恰巧就是个跟钟粹宫不对付的。这太医也是个狠角色,当场诊断叶贵妃身体没事。无论钟粹宫的宫人如何明里暗里的施压暗示,他就是一个诊断——叶贵妃龙胎没事,装的。
这不给脸的一拆穿,皇帝发了好大的火。
皇帝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拿他当傻子糊弄,当下便禁了叶贵妃的足。
叶慧琼被宠爱了这些年,后宫难有敌手。没有了孝贤皇后梁妃这样的人在前头挡着,她的警惕心也慢慢被养尊处优的日子给泡没了。这人一但失去了警惕心,做事便没那么周全。
皇帝一向宠爱她,突然这么不给面子的当众一罚,叶慧琼整个人都有些懵。她自打走上高位,被养得就颇为自视甚高,自觉自己在皇帝这里算独一份的。皇帝这般不讲情面的呵斥和禁足打了她的脸面,她恼火伤心之余,竟然也头脑发昏地跟皇帝赌起了气。
这一赌气,可不就给了后宫其他人机会?
且不说后宫其他妃子,就说首先行动的就是新进宫的这些美人、才人。
叶贵妃被禁足思过三个月。皇帝每回入后宫,都要撞见不少衣着鲜亮的俏姑娘赏花扑蝶、吟诗弹琴。鲜嫩的姑娘家别的不说,笑闹起来,嗓音如银铃一般,确实解忧。皇帝原本淡了那份兴致,也被勾起了兴致。这不翻牌儿的时候没瞧见这些姑娘的名牌,自然就要问。
结果一问,叶贵妃拦着不叫内务府上新人名牌的事情可不就暴露了?
事实上,许多事都是皇帝含糊其辞,才会没人敢追根究底。他若是真铁下心去查,这后宫有谁有那个胆子隐瞒皇帝?何况叶慧琼盛宠多年,做下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是每一件事都周全到抓不到把柄。后宫佳丽三千,瞧不惯她的人多了。这次她因太子之事受罚,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多少。
不仅仅是压着不给内务府放新人名牌这一桩,老皇帝一下子查出了许多叶慧琼背地里腌臜事儿。
除了打压新人,叶慧琼这些年还插手皇子府的诸多事宜。皇子她敢管,甚至还敢伸进内务府操控他宠幸妃子。皇帝不由大为震怒。这还没给她皇后的权势,她倒是提前做起了皇后。
要知道皇帝喜欢叶慧琼,就是因为她不慕名利,心里眼里只有他这个人。在高位太久,皇帝见了太多因为权势而对他俯首称臣的人。分不清那些女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一直以为,叶慧琼是不一样的。虽知晓叶慧琼几次三番的欺辱皇长子,也都以为她是顺着他的心意去做。
如今知晓了叶慧琼本质上跟那些贪权贪财的女子没两样,心中不由好生失望。
“陛下,奴婢这就下去重新准备一份。”宫人哪里敢逆皇帝的意,当下将叶慧琼的吩咐抛诸脑后。
皇帝摆摆手,那宫人立即下去重新准备的一份绿头牌。
能在御前伺候的,那都是人精儿。叶贵妃都如此触怒陛下,这上面自然不敢再摆叶慧琼的牌子。除此之外,好些个早就不得皇帝宠爱的老人牌子重新摆上来了。
皇帝眼睛往上面一扫,除了潜邸时候的老人,只有一个名字瞧着眼熟。
“就这个吧。”他顺手撵起一个,放到了旁边。
宫人眼睛往名牌上一扫,“王如意”。这正是选秀当日,皇帝亲自问过名字的姑娘。宫人仔细回想了下,没怎么想起来这位的样貌。依稀记得这王如意出身好似不高,民女出身。算是新进宫的这批人里头最老实本分的一个。
当下躬身举着托盘,退出了乾清宫。
当日夜里,王如意成了一批秀女中,第一个承宠的幸运儿。
王如意跟其他官家出身的贵女和江南水乡出来的柔弱姑娘不同。她看着娇俏,实则打小马背上长大的。身子骨格外的硬实,不像那些养得娇弱的姑娘,哭哭啼啼。兼之她本身就是冲着往上爬的目的来,自然没有时下女子的矜持和羞怯。
王如意打小就是个做事有目标也下得去狠心的人。她人在闺中时就胆敢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教她房中术。当夜侍寝的时候可谓使劲了百般力气,令人流连忘返。
皇帝长至这个年岁,哪怕不太沉溺于女色,也避免不了阅女无数的事实。但许是受身份所限,他自遗精起,接触到的女子都是那等娇弱型的,碰一下便泪水涟涟。因着喜好单一,宫里留下来的都是这一类。似王如意这么疯的,前所未见。破天荒头一次。
然而不得不说,王如意胆大妄为,却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一战,彻底让老皇帝食髓知味了。
一连好几回翻牌子,老皇帝都翻了王如意的牌子。
她也升得极快,从八品美人连晋三级,成了五品良媛。半个月不到便从方淑阁搬出来,单独分出了个住处,住进了清月阁。
住进清月阁的当天,王如意便快速地将身边人盘问了一遍。
她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没有钉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但也知晓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什么,倒也没有反应过度。她如今就在学王姝,老老实实地装着傻。皇帝来,她就使尽本事勾住了人上榻。皇帝不来,她就等闲不出门。也不像往日在废太子后宅那般跳脱,全心全力地当个透明人。
高位的妃子说她两句,她当耳旁风听着。仿佛没脾气似的,能躲就躲。
好些本想找她麻烦的人,发现自个儿一拳打进棉花里,一点响动都听不着,也是十分郁闷。
不过老皇帝一个月进后宫的日子也不多,估摸着每个月四五回的样子。
这一个月进来多了两天,七回,全给了一个新人。
且不说这份宠爱招了人眼,立即引来了八方瞩目。连关禁闭的叶慧琼都听说了,气得砸了满屋子的好东西。甚至故技重施地几次装肚子疼请求见皇帝,都被皇帝给冷漠地拒绝了。就说王如意等着这些人出招儿,结果好几天都风平浪静。慢慢的,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走了大运。
——后宫无后。
即便她明着霸宠,也没人有那正经的名头教训她。
回头想想,这不就是那叶慧琼叶贵妃的日常写照么?她正是后宫无后,才行事张狂。兼之位份高,没人敢招惹她,才猖狂了这么多年。但说到底,贵妃就是贵妃,不是一国之母。若皇帝没有给她主理后宫的权利,那她就是个妾,没有教训别的宫妃的资格。
意识到这一点,王如意忽然就知道叶贵妃被紧闭三个月,是一次天大的好机会。
她得在这三个月内怀上龙种!
而与此同时的学生巷,顾家。顾斐派出去找王姝的人终于传了消息回来。王姝的踪迹找到了。他还来不及高兴,接下来的一个消息直接捏碎了他的心。
人确实是找到了,被毛氏送人为妾。而王姝如今的夫主不是旁人,正是他决心两辈子效忠的陛下,萧衍行。
曾经的过往在眼前快速的闪过,仿佛在讥笑他的想当然。顾斐没承受住这等打击,骤然呕出了一口血,昏了过去。
昏迷之中,顾斐的灵魂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泥沼,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他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老天眷顾,怜悯他与姝儿上辈子无疾而终,给了他重来一辈子的机会。为何现实却要如此残忍?他这辈子不再被权势迷惑,也努力在快速地成长起来给姝儿一个依靠,姝儿却还是不属于他。
“为什么……为什么……”
轻到听不见的声音从顾斐的嘴里飘出来,让屋子里突生一股悲凉。
柳如妍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巾,亲自替顾斐擦拭了脸颊。
素手芊芊,擦拭得不是那么熟练。其实,柳如妍也知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该这般不知羞耻地坐在一个为成婚的男子屋中。可她陡然听下人来报顾斐吐血晕倒,心里的弦嗡地一声就断了。她还没来得及权衡利弊,回过神来,人已经赶过来。
她当然知晓顾斐心有所属,她亲耳听说了。自也清楚知道自己这般行径十分卑鄙、自轻自贱。
但人这一辈子,总得为自己争取些什么。顾斐孤身一人在京城,没日没夜的忙公务,身边却没有半个贴心的人照顾。这便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让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柳如妍始终觉得,她跟顾斐是有缘分的。感情不分先来后到,最恰当的时候出现的人才是真。
“什么为什么?”听的不是很清楚,柳如妍微微俯下身把耳朵贴近顾斐的嘴边。企图听的更清楚些,结果耳朵不小心碰到了顾斐滚烫的嘴唇,烫得她心口一跳,赶紧挪开。
下人在一旁看着,柳如妍意识到自己举动孟浪。脸上一片羞红:“你们先出去。”
“可是姑娘……”下人跟着她出来已经是失了规矩,哪里敢叫柳如妍一个人待在男子的屋里?
“出去!”
两个贴身丫鬟不愿走,柳如妍脸瞬间拉下来:“我叫你们出去听不懂?”
就在柳如妍与贴身侍女争执时,床榻上的顾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神志还没有恢复,眼睛蒙了一层阴翳。许久,才慢慢褪去,变得清明起来。
等看清了眼前之人,顾斐的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柳姑娘,你怎会在此?”
柳如慧没想到顾斐竟然醒了,身体猛地一僵。
“……这里是顾家?”顾斐扫视了一圈儿,确定没看错,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在他的印象中,柳如妍一直是温雅知礼,规矩克制的世家女。她高贵又骄傲,任何轻浮之事她都不会做。可若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的家。
柳如妍是怎么进来的顾家?又是如何出现在他的屋子里?
柳如妍面上露出了一分难堪,挣扎了许久,才笑着道:“如妍有事请教顾公子,敲门许久不见有人应声。便自作主张地推了推门,没想到门一推就开……”
她自然是不会承认,早就安排了下人在附近盯着。她不想看到顾家出现任何女子的身影儿。
柳如妍的解释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
顾斐不傻, 相反,他还十分聪慧敏锐。这么站不住脚的解释只能是柳如妍在撒谎,但他不愿意相信柳如妍在撒谎。
他不愿去深究柳如妍撒谎背后的缘由。
“柳姑娘若是没有其他事, 就先回吧。”顾斐冷下了脸,“在下已经没事了。”
柳如妍没想到顾斐清醒以后,对她的态度会如此冷漠和不近人情。一时间震惊又难过。她瞪大了眼睛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顾斐, 努力想要维持世家女的体面。可是眼眶儿还是迅速红了,大颗的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下来。
顾斐偏头不去看她,声音依旧冷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规矩, 柳姑娘还是早些出去为好。”
柳如妍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
她长这么大,就没有人这么冷情地对待过她!顾斐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的关心和让步嗤之以鼻, 当真是欺人太甚。柳如妍在极度羞耻之下, 捂着脸伤心地跑了出去。
屋里这番动静自然逃不开一直守在门边的柳家下人。原本柳家人对柳如妍来照顾顾斐便十分不赞同。倒不是觉得柳如妍此举自轻自贱,而是在怪罪顾斐不识好歹。
他们打心底认为,顾斐不过一个乡下泥腿子。祖坟冒青烟才科举翻了身, 以至于如今看不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根本就配不上金枝玉叶的柳如妍。柳如妍肯低头去关照他, 已经是他十八辈祖宗保佑了。他识相点就该老老实实地哄着人捧着人,谁知这泥腿子他如此的不识趣。
这样有眼无珠的人连给他们家姑娘提鞋都不配, 柳家人自然就不赞同柳如妍来找顾斐。
如今这泥腿子一醒来就欺辱他们家姑娘, 她们家姑娘长这么大就没哭过几回。竟然被这寒酸的家伙给气哭了,柳家下人顿时怒发冲冠。分出几个去追柳如妍, 有两个丫头气不过, 冲进了顾斐的屋里, 指着顾斐的鼻子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骂他不识泰山,骂他山猪吃不了细糠, 骂他眼皮子浅这辈子都登不上高位,往后有的他苦头吃!
一通叱骂完, 柳家人便匆匆离去。
顾斐的眼睫缓缓转动了,倒也没有计较这些奴仆不分尊卑。这些人上辈子也算是熟面孔,只不过这辈子与他没有干系罢了。
他伸手去摸胸口的信。
将信里的内容再看了一遍,他不禁捂着眼睛痛哭出声。
上辈子人人都羡他家宅和睦、妻贤子孝,人生好不快哉。可没有人知道他至死都不能原谅自己,从王姝死后便备受煎熬和孤寂,从未有过一刻的快意。他以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被情情爱爱绊住脚步。然而刻入骨髓的自厌让他明白,他根本没有自认的那么洒脱。
他确实想要体面的人生,但他更想跟王姝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如今,这个愿望彻底破灭了。
顾斐为此大病了一场。
重生之后硬撑住的这口气因为这一封信而突然散了,他的身体也垮了。
王姝是不晓得顾斐的情况,估计知道了也只会唏嘘。她对顾斐,无爱亦无恨。虽说曾经有过一瞬间的痛恨,但她从来不会往回看。过去的事情她只会忘,不会永远记在心里反复咀嚼,折磨自己。
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葱郁的草木被烈阳炙烤得打蔫儿,垂头丧气地挂在枝头。光照在屋顶的瓦片上,激起一阵碎金的光。
杨氏跪坐在珠帘前的榻榻米上,冷着脸不看地上跪着不起的人。姚敏消瘦的身体仿佛不胜衣襟,空荡荡的以上里头伸出了细长的脖子。她双手交叠地伏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手背,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到地板上。晕出一团水花,渐渐渗透入木头之中。
室内一片安静,主仆二人一跪一坐僵持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杨氏也消瘦了不少。事实上,杨氏一直都很纤瘦。跟柳如慧天生骨架小,体格被娇养的纤弱不同。杨氏是清瘦,嶙峋的骨骼清晰可见。鲜亮的色泽也染不红她苍白的皮肤,她仿佛一堆风一吹就散了的白细沙。高昂着下巴,眼中含泪,倔强地盯着下面的人。
“……主子,”粗嘎的嗓音从姚敏的口中冒出来,有种浓浓的悲哀,“求你,求你。”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杨氏吸了吸鼻子,将头抬得高高的。她不愿意暴露此时自己伤心的情绪,更不想在姚敏跟前示弱。可是浓浓的背叛感快垮了她本就不坚强的肩膀,她已经撑到了极致。眼泪一滴一滴地从脸颊滴落,顺着脖颈滑落到衣领之中。
随着一滴眼泪流进嘴里,尝到了泪水苦涩的味道,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她骤然转头,一挥袖子将案几上的杯具全部挥到了地上。而后抓起一个瓷盏就向姚敏狠狠砸去:“谁让你这么做的!随让你这么做的!你竟然敢,你竟敢……”
杨氏真的好累啊,她不懂为什么,明明她已经用尽全力去维护自己想要的。为什么姚敏就是不懂?!
她不想要荣宠!不想要荣华富贵!也不在乎能不能活得长久!她这一生,哪怕生如夏花,只绽开短暂的一个夏季,只要爱的放肆死的痛快,她就已经很满足了。什么孩子,什么傍身的本钱,她统统都不在乎!她只是想好好的跟姚敏相依为命,活过一回就不后悔。
“谁叫你给他寄信的!”杨氏崩溃了,“谁让你自作主张!谁给你这个资格!”
那杯盏砸到脑袋上血流如注,姚敏也不闪不避。就跪在地上任由她发泄。直到杨氏自己不忍心她这幅凄惨的样子,住了手,姚敏才掀了掀干涩的唇角:“……王家那个商户女已经得到了主子爷的宠幸。她不声不响的勾着爷,主子若再不主动,怕是长子就要出自那商户女了。”
姚敏心疼如刀绞,这个世道根本不会容许她们这样的人存在。主子将一身赌在她身上根本不值得。
主子可以任性,她不能不替主子考虑。
她家姑娘,这辈子,就应该得到最好的。这是老天爷欠她家姑娘的:“主子不愿意委身男子,奴婢知道。但奴婢劝不动主子,那只好请求老爷亲自推你一把。只要主子有孕,早早诞下一子,将来主子不愿去做这件事,奴婢也绝不会勉强。”
“你放肆!”杨氏胸口一起一伏,怒不可遏,“你放肆!放肆!!”
姚敏就跪在地上,任由杨氏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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