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凑到王姝耳边,嗓音却叫全会客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林二还继续道:“今年王家给江南捐了那么多米粮,帮助州牧大人渡过难关。主子若是要追究,请官府帮一把,想必州牧大人一定乐意开方便之门。”
有那胆子小的,听到这话就已经腿软地身形打晃了。
王姝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
吕承志背后都湿了一层,抬眸盯着王姝的眼神也郑重锐利了起来。显然这一个照面,已经足够让他了解到,新上任的小主子不是他以为的软柿子。
“不知主子……”开口第一句,已经没有了嚣张的气焰,“此时来镖局,所为何事?”
王姝眼中闪过一丝幽光,神情还是淡淡的:“自然是听说江南镖局无力运营,周转不开。亲自来瞧瞧,你们的日子过的有多艰难……”
吕承志刚想借着这个话头好好辩解一番,王姝就又抢话道:“如今我算是知晓了。”
他噎住了,噎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林二,去瞧瞧,老三搜的怎么样了。”王姝却理都不理,目光很快移开不看他,落到他身后耷拉着脑袋的一群人头上。这群人方才收到信儿赶过来,一进来就被王姝一句‘镖局是我家的’给镇得不轻。在座不少人并非是自由身,有半数以上是签了死契的。
换句话说,王姝手上捏着他们的命脉。他们到底是哪儿来的胆子跟主家叫嚣?当真撂了挑子跟着镖头闹事,什么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他们莫不是被镖头几句话给忽悠瘸了?!
不管是不是忽悠瘸了。今儿的一盆冷水,算是将部分脑袋发热的人给泼清醒了不少。
王姝的目光在一群人中流连,一群乌黑的脑袋瓜,唯一一个抬着眼帘与她对视的人便格外的显眼。只见这人生得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青衣乌发,身姿修长,唇红齿白,鹤立鸡群。
这人见王姝看向他,还十分镇定地朝王姝勾了勾嘴角。
王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心里快速地回忆起镖局的主事人名单。探子事先探过,也清晰地记录了镖局主事人的面相特征。那些人里头好似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这人是哪里来的?
心里盘算着意外冒出来的人,不经意地瞥见了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一声不吭在瞧热闹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实在是不识趣,旁人料理内部事宜,他竟也不知避嫌。
老头儿也注意到王姝嫌弃的眼神,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胡子。他方才没注意就跟进来了,半途出去又不大对劲。这一看就是要起冲突的场合,若是离了这些武艺高强的护卫,指不定他一出去被就人误伤了性命。他这条命能丢,但不能这个时候稀里糊涂的丢了。
所以此时哪怕王姝眼里的嫌弃已凝成实质,老头儿也硬着头皮转过了脸不看王姝,就拿厚脸皮扛着。
王姝:“……”若非气势不能泄,她真想一脚将这老头儿踹出去。
汪老三很快带着一些人匆匆赶过来。
除了这些人,还有他们手中抱着的一堆账簿。擅闯他人的书房确实是不合规矩,但这王家镖局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王家的。王姝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看镖局历年的账本就可以不经吕承志的允许拿到。王家镖局江南分局没有独立于主家、不受管制的资格。
与此同时,这批人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女眷和奴婢们。一个个拿枪拿棍的在后头追着撵,显然还没有收到前院的消息,正嚷嚷着要报官呢。
一大叠的账簿放到桌上,王姝随手拿起了一本,翻了翻。
她的眼速很快,是后世多年查看实验资料提取有效信息锻炼出来的,非常人能及。快速地翻看了一遍账簿,就能很快地抓住重点。譬如账簿上对于历往货源的记录多少,她能一眼看出来。
啪嗒一声放下账簿,王姝的笑容让人心惊胆战。
“吕镖头,我王家对你不薄吧?”王姝又敲了敲桌子。
她敲这两下,仿佛重雷敲在了人心上,“你在江南的日子过的确实是不错。不仅娶妻生子,还置办了四房妾室。怪不得这院子扩到这么大,没有足够多的院子,还不够你养小妾的……”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吕承志跪在了地上。
他此时已经没有了跟王姝耗到底要银子的心思。再没了妄想继续从主家占便宜的,他如今只想今儿个就把这事儿给好好的圆过去。王姝这小丫头片子跟她老子不是一个性子。王程锦的客气委婉,怜惜人才,这死丫头是半点没有的。
瞧她这嚣张的做派,怕是被她就到了把柄,她是真会把人送去腰斩的。
“主子,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你且容我解释解释。”吕承志一边慌张一边又心里恨得咬牙。为何王姝南下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提前告知他。这么多年,他给那些人送的银子都是白送的么!
“不必了,我不想听。”
王姝直接掐断了他的话,看向他身后已经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尤山。
“尤二当家的是吧?”
王姝当真是极擅长阴阳怪气:“瞧你们这身份自称,大当家的、二当家的。知道的是你们在给我镖局做事,不知道的听了这称呼,怕是以为你们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呢……”
那尤山倒是硬气,没跪,就站着不说话。
“赌桌上玩的大么?”王姝一双眼睛黝黑的盯着人瞧时,在这群人看来就仿佛是索命的厉鬼,“二当家的倒是豪爽,听说前段时日才输了五千七百两?”
“一个月进去玩个十来回,二当家的也当真喜欢赌场。”
王姝笑着又敲桌子,还是那轻飘飘的口吻,却实在是叫人骨子里打颤的阴森,“二夫人不闹么?是叫二夫人吧?毕竟大当家的妻室是夫人,你的妻室可不就是二夫人了?你这输赢,一两回就把家底子输空了吧?你们镖师攒钱也不容易,月钱也不过十两。哦,不对,二把手多些,十五两一个月。五千多两银子少不得不吃不喝攒三十二年呢。”
尤山又高又肥胖的身体晃了晃,他颤抖着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颤巍巍的也跪下去了。
领头的两个跪下去,后面的人已经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一个个恨不得地上有地缝,能立即钻进去避了开。领头人贪得多,他们跟着一起干的人手脚自然也不干净。他们又不像领头人,那般手里握着镖局的重要机密,有些人的身契甚至还捏在王家人的手中。真要被主子给处理了,那就是没有得救的可能。
天色越来越黑了,本身出门的时候就比较晚。此时耽搁了快两个时辰,俨然伸手不见五指。
下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外头女眷还在闹。可被一些人挡在外头进不来,就只能扯着嗓子喊。有些人嚷嚷着要报官,但大晚上官衙关门,也没人来管。
屋外的吵闹与屋内的死寂成了鲜明的对比,越发显得滑稽。
“罢了,吕镖头先站起来吧。”
王姝一一恫吓了在场所有人,才有摆上了一张单纯的笑脸。如今任谁看她一张无辜的笑脸都不觉得她年纪小好糊弄了,这小丫头片子是个肚内藏剑的。
别看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冷不丁一剑抽出来刺人一下,拉出来那都是连肉带骨的。
“这么跪着也不是事儿,不晓得的人瞧了,还以为我多大的派头呢?”
王姝还特别客气地站起来,作势要扶他,“我虽是王家的家主,却也是个晚辈。你们这些老人在王家少说有十来个年头了。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我怎么说也不能叫你们去牢里过后半辈子是不是?不管这里头是有误会呢,还是各位记错了,等我下次打开看时,别这么难看。”
“是是是。”吕承志老实多了,腰间别着的折扇啪嗒掉到地上也顾不上捡了,忙站起身,“主子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跟我们这些老下属计较。”
“话也不是这么说。”
王姝只虚虚扶了一下,便又收回了手,“这叫公事公办,我是个比较讲规矩的人。你守我的规矩,我放你一马。水至清则无鱼么,你办的事好,有些奖赏是应该的。你不守规矩,蹬鼻子上脸,吃着我家的饭还砸我家的碗,那就怪不得我了。”
吕承志脸一僵,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抽搐了两下,笑容都挤不出来。
王姝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抬头看了门外的天色。
顿了顿,她才道:“天色也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今儿来是临时决定的,主打一个措手不及。此时也查探到了想要知道的东西,她可不打算夜里住这。要是这群人狗急跳墙,她得不偿失,“今日就到这,账簿我带走了。明日,我再过来……”
吕承志渐渐松懈了紧绷的神经,王姝话音又转:“林二、乌玛,你们留下。”
丢下这句话,王姝带着一批人离开了。
人走了,死寂一般的会客厅里许久没有动静。直到林二、乌玛等人也走了,站着没动的吕承志才忽然转身,给了朱氏狠狠一巴掌。
朱氏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娇艳的脸瞬间肿的老高。
要知道,她自打嫁给吕承志就一直被捧在掌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吕承志可从来没敢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今儿不过是挨了顿批,竟然打她?
“你打我?”朱氏不可置信,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
要是在平时,吕承志见她哭,立马就要哄了。今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气得要将她脑袋上的东西全扯下来:“谁让你戴着这些东西的?不是告诉过你这些东西不要碰,要转手的吗!”
“你说过我喜欢可以随便拿的!”朱氏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捂着通红的脸顿时就哭起来。
她最是爱哭,一哭便叫嚷:“我平日里就这么戴的,也没见你说过啊!”
吕承志被她噎得脑瓜子嗡嗡的,平日是平日,今儿是今儿。他晓得这妇人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往日有多喜欢她单纯直性子,如今就越觉得闹心。这等稀罕货平日戴出去显摆一两回就已经够了,日日戴着这不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吃着锅里的拿着碗里的?
这主家的小丫头片子都来了,也不晓得瞧准了风头藏一藏!当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妇!
朱氏还在数落吕承志出尔反尔,出了事就知道赖她,吕承志不堪其扰,转头追了出去。
他突然想起为何林二眼熟了。
这不是他的老师傅林鑫的儿子吧?瞧着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着若林二当真是林鑫的儿子,他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攀到一点交情。毕竟他也算是林二的师兄,若这林二是林鑫的儿子的话。
不过很显然,吕承志打错了算盘。他追到了林二,询问了林二的身份。
林二似笑非笑地盯了他许久,否认了。
无功而返。
书房中,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子,吕承志心里鼓噪着各种情绪。烦躁地砸了一桌子东西,再扭头,看绫人羽仿佛没事人似的不声不响地站在窗边不由就来气。
“绫人羽!”吕承志站起来踱来踱去,心烦意燥得叫他脑袋一片浆糊,“你光杵在那儿作甚?平日里不是挺能耐么?今儿怎么就哑巴了。从下午到现在,就没见你说句话。现在情况都这么紧了,那死丫头都逼到门上来了,你就没点儿招儿料理料理?”
“嗯?”绫人羽懒懒散散地转过身,身体靠着窗棂,“什么招儿?”
“把我们的麻烦抹了,对付那黄毛丫头的招儿!”
“招儿倒是有……”
他这么一说,吕承志眼睛噌地一亮:“有?有你怎么不早说!什么招,你那快说说!”
“……但不好弄。”
绫人羽双手抱胸,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嘴里却说着狠毒的话,“最简单的招儿呢,就是你们否认她是王家小姑娘便是。还记得这是在哪儿么?这里是江南。你的主场。江南你好歹经营这么多年,那王姝是外来的。换句话说,除了她自个儿说,也没人证明她的身份不是?她说她是,你说她不是。双方各执一词,再找个机会把人除了。这不就死无对证了么?”
这话说的吕承志心口一动,觉得这办法不错。人死了,一劳永逸。
但绫人羽话没说完,他垂下眼帘,眼底幽光闪烁,又幽幽地转折:“但是。”
吕承志看过来,绫人羽微微地勾起了嘴角:“你们打得过她身边的那群人么?”
目视吕承志难看的脸色,他笑道:“那几个护卫,随便一个,都能将你按在地上打。十几个一起上,怕是整个镖局的镖师都替你挡着,都不一定杀得了王姝。”
殷红的嘴角咧开得越来越大,带着满满的恶意:“何况,她手里捏着一半以上镖师的身契,你指使得动多少人?”
吕承志的心凉了。
吕承志开始后悔,他为何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得罢工跟主家杠?如今杠来了一个狼崽子,他收不了场了。又想到他原先还耻笑凉州小儿妇人之仁,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拿钱拿粮食去养北城那群叫花子。如今才嚼出了自己的短视和愚蠢。
但即便是后悔,事已至此,也只能盼着时间仓促,叫王姝查不出太多的东西。
贪墨主家财物这事儿也不是他一个人干,他事先料想了最坏的结局,所以让整个镖局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掺和了。有道是法不责众,除非她不想要江南分局了。要彻底处置掉他们这批人,等于这姓王的小丫头把整个镖局给端了。不然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们将功补过。
再说,镖局的情况还不算是太没良心,陈家那两兄弟的吃相才难看呢。那么多贵重的货物经由那两兄弟的手送去了哪里,拿回来的财物又进了谁的腰包,这查起来那就有意思了。
第六十八章
该生的气, 早在还在清河镇时王姝就已经生完了。此时看着这一笔笔令人糟心的账目,她除了冷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必须想办法只尽快解决掉这些破事儿。
江南镖局是肯定不能关的, 牵扯太大。
首先,王家的大部分良田在这,粮食的产出依靠镖局的输送。江南位于大庆版图的中段, 起了承上启下与联通南北的作用。若是断了,不仅仅江南这一片富饶的产业会受到影响,可能也断掉了南边产业的中转站, 于王家长远发展来说,负面影响深远。
但若不能处理掉这批人, 王姝又咽不下这口气。她深吸一口气, 将这口恶气给吞下去。心道怪不得她爹的脾气那么冷硬。常年跟这些人打交道,脾气能好才怪了。
“喜鹊,去禀告主子, ”汪老三在外敲了几下门, 听见里头动静才道,“曹账房来了。”
曹账房便是萧衍行给她的帮着王家料理产业账目的人之一。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江南查验、盘点商铺的资产, 审查商铺近十年的经营状况。她的能力自不必说, 萧衍行给的人,没有不能耐的。各有各的长处, 送过来, 基本都能查到一些东西。只是江南的情况委实有些复杂了, 曹账房再有能力,半年根本料理不清。
她自打去年七八月份过来江南, 发现了情况比预料的严重,便立马换了查验的方法。
商铺里的人见她是个弱女子, 且说话轻言细语的,便不大将她放在眼里。
曹账房不似柳账房那般雷厉风行,却是个暗地里细致入微的。这段时日王姝所知道的消息,有一大部分是就她查出来的。她不仅查账,暗地里也将江南商铺主要人物的人际关系捋清楚。有了韩家军的暗中支援,给了她极大的发挥空间。
关于商铺的许多情况在信件中不能详尽,知晓王姝过来,便立即赶过来汇报。
如今已是深夜,王姝听说她过来了,披了件衣裳便起了身。
曹账房人已经在会客厅等着。
这次过来手里拿着的自然是信件中无法描述的资料。商铺的各项资产罗列名单,近十年里主家输入江南商铺的物品花名册,以及各项公账、私账她能查到的账簿信息。
几个月前,陈俊生兄弟二人已经被王姝的人给换下来。但新的管事能力有所不及,暂时有些青黄不接。陈家兄弟留下的烂摊子没办法短时间内收拾干净。贪墨和倒卖主家财产这些问题姑且还算不上致命,麻烦的是跟江南织造局牵扯不清。
要知道这江南织造局是官府直辖的机构,与普通的丝绸商人还不一样。
织造的布匹直供给内务府,由内务府司礼监大太监亲自管理。官职不算大,只有仅仅五品官阶,却是一般朝臣不敢轻易去碰的。司礼监大太监乃御前伺候之人,说出的话能直达圣听。且大部分司礼监大太监与后宫宠妃脱不开干系,这银子到底是给谁赚的,还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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