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术停止敲门把耳朵紧紧贴上去,然而里面既无水声,也无人声。她不由皱眉,怀疑有可能是刚刚她下楼送人的时候他因故出去了。她转身向着玄关的方向走去,要去门口的斗柜上取手机给他打电话,心脏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倏地一沉,她眼神一凝顿住脚步,转头便压下门把手奔进了浴室。
一点水汽也无的浴室里,李疏静静趟在浴缸底部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没多时。
王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惊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全身的热血也仿佛直接成冰。但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大概三秒不到,她便竭力挣脱出这一瞬的惊惧,“噗通”跳进了浴缸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借了力,王术两手伸到李疏身下,颈侧的青筋一振,便把这个高她一头的男生给生生抱坐起来了。
李疏在破水而出的那刻突然呛咳起来,咳得面白发乱、目赤筋浮——当然不是因为溺水,是被乍然出现的王术吓的。
“你怎么了?”李疏被迫伏在王术肩上,眼睫湿润微垂,显得十分无辜。
王术的眼泪这才扑簌簌落下,她咬牙在李疏背上狠狠捶了两下,又紧紧搂着他不许他挣扎,嘴里是抖得稀碎的心有余悸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疏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伸手回搂着王术,说“我就是热,你别怕”。
第 38 章
天际“轰”的一声炸响, 跟着便是密集的雨点砸窗声。王术从惊惶中惊醒,当先打了个哆嗦,她到这刻才意识到水是凉的。
她胡乱抹了抹脸, 拉着李疏从浴缸里出来, “行了, 不洗了,去床上躺着。”
“我就是热,”李疏晕晕乎乎跨出浴缸,仍在安慰她。
“我知道, 你把湿衣服脱了,先去躺着。”王术说。
李疏脑袋浸了几分钟凉水, 自以为清醒了不少, 他清楚不能把湿哒哒的衣服穿进卧室,微蹙着眉, 慢吞吞开始解扣子, 一边解扣子,一边茫然四顾, 寻找自己并未拿进来的睡衣和内裤。
王术张口试图阻止, 低头瞥到自己口袋里湿淋淋的东西,喉咙滚了滚,一声不吭了。她盯着他愣愣瞧了片刻,转身涨红着脸去把浴缸里的水放了。待到浴缸里的水全部流出, 李疏早已离开。
窗外雷雨大作,王术湿淋淋地倚着浴缸埋头坐着, 片刻, 抬起微颤的手把卫衣脱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似乎是那户突然发现哪扇窗户没关, 房间被雨打湿了。王术听着女人的指责和男人的抵赖,神情愈发窘迫,牛仔裤本就很紧的铜扣突然变得愈发得紧,手指指肚都硌紫了都没能打开。她略感挫败地低头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平复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两次李疏给她脱衣服时,她并没有很强烈的羞耻感,但这回自己脱时,羞耻感却反而拉满了。
王术把自己的衣物归拢到脏衣篮里,打开花洒极快速地冲洗着自己,琢磨着大概是因为当时他们俩都呼吸急促和滚烫,她能在他那里找到平衡,而现在慌张哆嗦的只剩下自己,没地儿找平衡了。
因为雷声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王术害怕被雷劈,五分钟就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刷好了。她套上李疏的T恤和从便利店顺便买来的一次性内裤,再把脏衣篮里两人的衣服一起倒进洗衣机里,握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从浴室里出来了。
在一鼓作气去往李疏卧室的路上,王术突然想起没跟家里交待,于是转道去玄关斗柜上取来手机给王戎发信息,让她告知父母雷雨太大不回去了。
王戎的回复顷刻就到了——一个捂眼偷看表情包和一句“Enjoy yourself,做好措施”的阴阳怪气的嘱咐。
王术最烦她这种显眼包式的聪明劲儿,她本打算直接略过,但深想还是气不过,于是给王戎发过去个用她的丑照制作的俗烂表情包,并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她回信谩骂之前关机。
王术曲膝上床时,李疏已经不是十分清醒了,但在耳边叫他“学长”会有模模糊糊的回应。她把他从侧躺推成平躺,然后迈过他的腰趴到他胸口小口小口开始啃他脖子……即便榨取生平观影所学,也仍旧是一嘴轻一嘴重的,其实并不怎么令人愉悦。
李疏被啃得有些痒,手一动,便十分丝滑地从王术柔腻的后腰一路抚到了蝴蝶骨上。他倏地睁开双眼,与满面通红的王术面面相觑。
“……太好了你还没走,”他揉着眉骨醒了醒神,懊恼自己差点睡着了,“术术,你……”
王术不待他把话说完趴回去继续啃,她不知道此情此景两人说什么能不尴尬,就索性什么都别说了。她十分庆幸自己刚刚把大灯关了只留了橘黄的床头灯,最起码她此刻的困窘不至于纤毫毕现。
“你先、你先等等,术术,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李疏微微后仰躲避,但王术就像个大型水蛭,吸附在他颈侧,跟着他移动。
“大头!”李疏继续躲,又想恼又想笑。
王术听出了他真的是不愿意,慢慢停下了。她垂着脑袋不动,想说“你别拒绝我,我现在臊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砍了埋岩浆里”,但未及发声,眼泪一下子就涨上来了。她假借咳嗽缓了缓情绪,半起身硬声给自己找补,“……不愿意算了,借我条裤子,我要回家。”
“没有不愿意。”李疏抓着王术的胳膊肘要把她扯回来,却被她梗着脖子左右腾挪躲开。
“我要回家!”她突然扬声。
李疏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王术的眼框红了倏地停下,他缓缓支起胳膊沉默不语盯着她,片刻,右膝向上一挑翻身把她压到身下,极快速地说,“别人毕业就分手是别人的事儿,我不分手,你这个大混球……把腿分开。”
王术的眼泪被突然的天旋地转给颠出来了,她左右歪头在枕头上揩了揩眼睛,静静与李疏对视。在漫长的对视中,眼睛又湿了。
倪静琳说不用感情耽误彼此的前程是成年人的默契和美德,但是王术觉得自己可以是一个没有美德和默契的人,她甚至可以是个耍赖的人,总之,她就是不想跟李疏分开。
王术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李疏不由分说捂住了嘴。李疏另一只手抬起慢吞吞去解睡衣扣子,说:“既然你刚才不想说话,现在就也别说了。”
大约一刻钟后。
“没真不让你说话,是不是疼了?”
“……不是疼,有些奇怪,说、说不上来。”
“是不舒服?”
“……不是,你别问了。”
大概是因为雷雨声太大以及光线太暗令人的羞耻心大打折扣;也大概是因为那句“我不分手”太鼓舞人心,王术的配合度很高,这个夜晚因此被拉得格外长。
虽然杨得意在王术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跟婶子也没多说什么,但这点忧虑还是在这晚的睡眠质量上表现出来了,最开始是睡不着觉,后来是一有动静就醒,王西楼上个厕所、喝口水、调个床头灯,她都会惊醒。
“术术是不是没回来呢?”
“说雨太大不回来了,刚刚给王戎发信息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杨得意躺得实在难受,便拥被坐起来,细细跟他说了今天的事儿。
世界这么大,她十分愿意让王术趁着年轻出去看看,但她又忍不住前怕狼后怕虎。今天电视里不还播了一条年轻女性被醉汉骚扰和暴打的新闻吗?这个世界真是令人忧心忡忡。
王西楼说:“你即便整宿不睡给她盘算又有什么用,大头的人生到头来还是得听大头自己个儿的的。你少操点心吧,大头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杨得意斜睨着他,不满道:“你个当爹的怎么这么镇定?你不担心吗?”
“是跟着李疏的话,我倒是不担心。去年的事儿你是不是忘了,就是大头在公交车上遇到变态那事儿。李疏当即带着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一点阴影没留下。李疏心细果断,能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镇定谈不上,糟心,非常糟心,雨大可以叫我去接她回家。”
杨得意也是关心则乱,王西楼一提起这事儿,她大脑瞬时清明了。
王西楼当初实在气不过,趁着周末去了接警的派出所了解情况。派出所的民警对这个事儿太有印象了,说李疏把人打得拘留之前得先去医院缝针不说,她家姑娘也不是个纯纯的软柿子,双方都签字以后,她临出门还得回去照脸再抡人两下,而且她抡完人她男朋友还赞许地笑了……啧,挺有意思的一对小情侣。
啊,是这样没错,如果有李疏在侧,她家大头应该受不了什么委屈。
“行了睡吧。”杨得意心安定下来了就有了倦意,但她刚躺下旁边王西楼又长吁短叹坐起来了,“你怎么又起来了?”
“睡不着了。”王西楼说。
王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睁眼,天就已经亮了。身上是温暖干燥的,显然学长事后替她清理了一番,这真是令人羞耻心爆棚——没错,天亮了,羞耻心回来了。
一个清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大头,聊聊?”
王术慢吞吞翻成个趴卧姿态,把棉被尽可能多地塞到身下,又将头发往脸前扒拉,试图遮挡惭色和熬夜后略显浮肿的脸。
“……可以聊,但是不要叫我‘大头’,我的头早就不大了。”
李疏听她认真反驳忍不住笑了。
窗帘缝隙里露出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阴云浓一块,淡一块,仿佛王术衣柜角落里那条跟其它衣服混洗后染色不匀的白裙子;一夜过去了,仍旧在下雨,有车驶过时能听到车轮溅起雨水的声音。
“昨天晚上喝多了,没太控制住,你还好么?” 李疏侧过头注视着她。
王术表情僵化艰难回答,“……不是太好,但可以克服。”
李疏“啊”一声,顿住了,一时无话。
王术却以为他误会了,表情突然变得愈发难以启齿,犹豫片刻,她艰难解释:“昨晚挺好的,是现在不太好……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两个都没有经验,就不要相互为难了,各自处理吧。你继续说你的,说正经的,求你了。”
李疏听到“各自处理”和“说正经的”垂眸又笑起来。
——两人现在一躺一趴,能正经到哪里去?
李疏伸手在王术后腰轻轻揉着,耐心等着,后者终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要说话时,他突然抵近把她的话吻回去了。李疏细细咬啄着她的唇角和内侧软肉,在厮磨的间隙极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如果你毕业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你就先来归省看看能不能适应,不能适应也没关系,C大合作机构遍布全国,近距离的大都、晋市,远距离的海市、滇市都有,我毕业可以去你选中的城市。等我研二年龄到了我们就结婚,好么?”
王术觉得李疏这样缓缓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直击心灵。她想,他一定是在他心里的小黑板上写过很多内容,又做过无数道选择题,所以此刻才能徐徐给出这样一个最终答案。
“……似乎现在结婚这么早的不多了,大家会说没出息的。”
“别听他们的,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才是没出息。”
第 39 章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声势浩大的雨夜, 王术经历了新的感官体验,大致规划了新的生活方向,当然, 也重新武装了自己的脸皮, 以应对未来王戎探究的目光。
而同样是这个雨夜, 钱慧辛的奶奶钱素珍走完了自己并不怎么值得书写的一生。
老太太起夜突发心梗,卒于门楣正下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清晨对门的邻居出门瞥见,差点吓破了胆。由于老太太的躯体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多时, 实在穿不上寿衣,就只好草草将寿衣搭在身上一并填入殡仪馆薄薄的棺木。
棺木、寿衣、骨灰盒、遗体火化等林林总总的费用五千四百块钱是钱慧辛出的, 是她用两个暑假的兼职辛苦攒出来的, 就当感谢老太太曾经追着她喂过饭。不过感恩之情也就到这里了。
整场丧事严肃、寂寥、惨淡,从头到尾只有钱素珍三个老家来的年过半百的侄女在灵堂前假哭了几嗓子, 也算跟她了却了浅薄的姑侄情。
钱素珍是那种最传统最愚昧的人, 头胎得子以后,自己就把自己给抬起来了, 走道儿下巴扬得恨不得戳破天, 每每回娘家都要同她同样重男轻女的老母亲一道给哥嫂找点儿不痛快——因为她哥嫂三胎生得都是女儿。所以几个侄女如今能来送她一程完全是人道主义的表现。
“等过两年你妈从里头出来,你们娘俩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这套房子还能值几个钱,就当是他们母子对你们的一点点补偿。”几个表姑奔丧回去之前感慨万千地如此跟钱慧辛说。
王术抬手抹了把汗,叉腰瞧着堆在地上的零碎东西, 跟钱慧辛说:“可算是收拾好了,你洗洗手去一边歇会儿, 我自个儿下去扔就行。”
两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整理出来的钱家的这堆东西, 有早就该扔掉的擦地都嫌不够吸水的旧衣物,有街道办帮扶人员赠予的被用的脏兮兮的小家电及被存的过期的食品, 有一家四口大大小小的相框、生锈钥匙圈、保温杯以及其他针头线脑的东西,填满了三个□□布袋和六个大号塑料袋。
然而钱家这个破旧的三室一厅现在也就剩下这九袋垃圾了,王术等下再这么拎下去一扔,就真成“家徒四壁”了。
——钱慧辛的小姨前两天鼓动着钱慧辛把这个房子里的床、沙发、衣柜、冰箱、电视等全扔给收废品的了。
“你们到时候再重新装修?”王术上午来时瞧见空荡荡的房子惊讶地问。
“也可能会把它低价卖掉,然后去买个小二居。我姥姥说,即便是死过人的房子,只要价格够低,也一定仍有人要。”钱慧辛当时如此回答。
钱慧辛盯着塑料袋里的生锈钥匙圈,头昏脑胀,仿佛在腾云驾雾。她似乎看到她奶奶用那个挂有菩萨牌的钥匙圈打开门,嚷嚷着叫她生理期不要洗头;又似乎是她爸爸用那个挂有酒瓶起子的钥匙圈打开门,吩咐她去厨房拿刀切个瓜,又似乎是她妈妈用那个挂有她生肖像的钥匙圈打开门,质问她为什么作业没有写完就打开电视。她大约一分钟后才意识到王术刚刚跟她说话了,又一分钟,大脑解密了王术那句话的内容。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我现在不想出去。”
王术当先就去拎装有相框和钥匙串的那个塑料袋。钱慧辛心脏一紧,微颤的“等一下”脱口而出,但王术幽幽望过来时她却又无话可说。王术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但五分钟过去了,钱慧辛仍没有决断,只眼睛渐渐红了。
王术想了想,商量道:“这袋东西我带回我家去,以后我帮你保管,再过十年二十年你想要了,你就揣上二百块保管费来找我取,这样行不行?”
钱慧辛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开脑袋极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王术与钱慧辛锁上钱家的门,一道回到秋粮胡同口,碰见正在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钱慧辛的姥爷。七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瞧钱慧辛一眼,见她眼角是红的,便吞下了正要说出口的牢骚。他背着手引着钱慧辛往胡同里家的方向走,慢悠悠说,“你姥姥正在家给你炸红薯丸子,你小姨跟你小姨父来家了,说要住一晚明天载你和你姥姥去见你妈,顺便在衡河水库转转……”
王术站在自家门口瞧着路灯下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心头黑压压满当当的情绪突然释放出大半。
钱素珍的事情尘埃落定时,不回家的雨夜已经过去一周了,王术默认不需要再特别交待什么了,最起码杨得意和王西楼并没有表现出追究的意思。结果王戎这个不长眼的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敲门进来,非要问出王术有没有做安全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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