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术愣愣盯着那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抹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收回那句奚落中带着怨愤的“大清亡了没通知她”了。
“我在广场上卖煎饼果子,也常常听到有些年轻的孩子因为长辈几句不中听的,特别不齿地要跟人‘翻脸’、要划清界限再不往来,仿佛之前所受的长辈的恩惠都跟这几句不中听的抵消了……到是挺会算账的。他们其实知道自己年纪正好在走上坡路,而长辈日渐衰老在走下坡路,翻脸也就翻脸了,又能怎么样。”
王术低头对手指嘀嘀咕咕:“你别骂了,明天二姥姥家的白菜车到了,你还叫我,我还去给她搬。”
——二姥姥之前腌的白菜给邻居分完了,刚刚闲聊时她顺口说明天又将有一车送到。
杨得意给了王术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伸手捏了捏王术的颊肉,想了想,又道:“你二姥姥这辈儿人出生的时候新中国都还没成立呢,不能跟她们计较这些。”
王术直着眼睛面无表情道:“妈,你的手刚刚还在洗抹布水里泡着。”
杨得意仿佛失忆了:“啊?我?我泡了吗?啊,那你再去洗遍脸吧。”
王术重新洗脸以后,往回一算,二姥姥今年七十六了,哎呦,那可不止是新中国还没成立,三大战役都还没开始呢。她揉了揉鼻子,怀着“我真该死啊”的歉意给自己定了个早起搬白菜的闹钟。
第 32 章依誮
因为大一只顾哀叹一贫如洗, 以十一分之差错失了八千的奖学金,王术大二早早就瞄准了这笔巨款,学习态度非常端正, 最后一门课考试结束, 全班只有三五个人是笑容满面迈出教室的, 王术就是其中一个。
当然,倪静琳也占据了一个名额。G理工的老师都不肯在考前划出题范围,不给学渣们临时抱佛脚的机会,这让倪学霸十分满意, 她瞧着周围愁苦满面的同学,笑容愈加如浴春风。不过当目光落到王术面上时, 她的笑容顿了顿。
“别挣扎了, 明年奖学金怎么花我都想好了。”倪静琳用鼻孔看人。
“真巧,我也想好了。”王术面不改色。
“我计划去趟北海道, 尝尝那里的刺身, 虽然空运过来的味道也不错,但到底不如去原产地直接吃新鲜。”倪静琳露出经典的富家小姐脸。
“八千块去北海道, 恐怕是趟有去无回之旅。”王术温和道, “我要拿去给我男朋友花,就是你在图书馆偶遇过的我那位男朋友。”
两人正驻足在教室门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团委拎着保温杯从两人之间穿过,留下一句“话剧社下回表演没有这段我不看。”
王术和倪静琳各自给对方点评了一句“神经病”就此分开。王术往前走了两步后脖领子突然被揪住, 她顺着力道回头,居然是李疏。
“大冷的天, 你怎么来了?”王术惊讶地问。
李疏所学的材料科学专业上周五就考完最后一门课正式放寒假了。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我刚刚怎么没看到你?”王术不待李疏回答, 又问。
李疏给王术整理了下脖领子,直接忽略她第一个问题, 轻描淡写道:“我刚刚距离你只有不到三米……但可能是因为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拿奖学金给男朋友花这件事情上了吧。”
王术力持镇定背着双手领着李疏朝前走,用老干部的语气道:“啊,考的不错,卷面答满了,题目十拿九稳,下学期继续保持。”
李疏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走着,突然出手把她的脖子扳向自己,低声问:“不算数了?”
王术面色微红,眼里都是色令智昏的笑意,“算数,必须算数,说吧你想要什么,八千全给你花。”
李疏就是故意逗她,他哪有什么想要的,他从小就不缺钱,一般想要什么甚至都不用过夜立即就买了,但是王术期待地望着他,他便微妙地顿了顿,真心道:“我想要一双鞋。”
王术轻轻拍拍他的胳膊,用阔绰的语气向他许诺:“咱买两双,一双正常穿,一双给你踩水玩儿。”
李疏的手缓缓往前挪去,捂住了王术的嘴。
王术的奖学金即便真的有幸拿到,那也是明年十月以后的事情了,“给男朋友花”是个没影的承诺,但是李疏却突然恋爱脑深信不疑,一路扬着嘴角,他本就长得惹眼,这样一直笑着,不断有路过的同学回头再多望一眼。
“曹平的小饭馆现在挂着转让的牌子,消防罚款和卫生罚款一起来终于让他顶不住了。”王术抓着背包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爸在家气得要抄刀断了他打人的胳膊,我说曹平比他高小半个头,他不是人家对手,他还呸我,问我到底站哪头。呐,你看这不就解决了么。断他打人的胳膊不如断他生计,你说得对,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我们年轻人的。”
李疏截住她一只手装进口袋里攥着,道:“使坏的样子也可爱。”
王术可不敢居功,“可爱也是你可爱,我就是跟在你后面加油助威的。”
李疏一手策划并实施了断曹平生计的计划。其实曹平经营面馆的那条小食街,往认真里说,家家都该罚,食材不新鲜、消毒不到位、消防通道不同程度堵塞几乎是通病,但就曹平一家的店三不五时被各部门上门检查。第一回是口头警告,第二回是停业整顿,第三回就是高额罚款。曹平脾气不好,出口就得罪人,也欠好几个“哥们儿”的钱长年不还,所以他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自己使的绊子。王戎当然也是他怀疑的对象之一,但也只是“之一”,他把这家人的情况看得很透,他们只盼望自己就此消失与他们再无瓜葛,没有余力跟自己死磕。
李疏本来就不喜欢那台招摇的轿跑,前段时间把车卖了给自己定了一台科技感十足的电车,价格比较朴实,约莫是轿跑的五分之一。电车要年底才能到货,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出行完全靠打车软件和公交系统——单车这个季节骑不了。不过这并不会给他造成困扰,因为他本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就不喜欢开车。
“你走快点,公交车进站了。”
“为什么要坐公交车?”
“……可能是因为我就出生在一个需要坐公交车的家庭里。”
李疏想说往前走二百米就有地铁站,顿了顿,把话咽回去了。乘坐地铁回他家方便,但是回她家不方便,她出了地铁还得往回走十来分钟。锦绣大道那边的三秋胡同因为过于老破旧是没有地铁口的。
公交车上总是很多人,尤其是途径学校的公交车,不过因为是考试周,大家离校时间不固定,所以今天倒还好,虽然没有座位,但是也没有很挤。
王术与李疏站在中段靠后车门的地方,因为李疏一上车就接到了李道非打来的电话,王术也干脆抓着头顶的吊环刷起了微博,两人并未交谈。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旁人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你在干什么?”
王术正沉浸在网友缺德评论合集的博文里突然听到李疏的声音。她以为李疏在跟自己说话,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疏目光一凝,突然怒了,抬腿便把王术侧后方的中年人给踢出去四排座位。
是柔道里非常标准的腿法,在老师播放的演示视频里看过。这是王术当下的第一反应。
王术其实并没有明确感觉到自己被蹭到。她穿得太厚了,保暖衣、毛衣再加羽绒服,羽绒服又很蓬松。她只是在低头玩手机时隐隐约约闻到些酸腐味道,就是那种起码得一个月没洗衣服没洗澡才能闷出的味道。但她考虑到有人可能生活就是如此窘迫,没有收拾自己的条件和功夫,所以只是悄悄屏住呼吸,并没回头往谁脸上瞅,以防给人难堪。
李疏的那一脚踢在酸腐男下腹部,踢得很重,酸腐男的黑色鸭舌帽飞出去落在前车门的台阶上,人也半天爬不起来。他的牛仔裤拉链只来得及拉回去一半,裆部微微鼓起,然而王术受惊看过去时,那鼓包居然像是又胀大了一些。
李疏见状把王术往后一扯,上前揪起酸腐男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按着他的脑袋“砰砰砰砰”直往驾驶座旁边的安全杆上撞,出血了也不停止,就照着一个角度撞,如此七八下后松手,冷冷问:“这劲儿下去了吗?”
整个过程中酸腐男的挣扎十分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酸腐男是个惯犯,在这趟公交车上偷摸过十来个女学生,大多数女生都没敢出声,只神情窘迫地躲他,唯有两个女生曾明确喝止他“别他妈摸我”。她们喝止时他就用眼角往她们身上来来回回划拉,即便嘴唇发抖也要硬憋出一道嘲讽的笑声故作平静,“说谁呢?谁摸你?你出门照照镜子行不行?是你自己后面的书包带刮到你了”。但眼下碰到硬茬,根本不敢嘴硬狡辩,更别提颠倒黑白,只捂着脑门上的伤口讪讪地小声应着:“下去了下去了别打了别打了……”
王术头脑发懵,她想回头看看自己羽绒服的后面,但又怕看到脏东西。
我刚买的羽绒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干巴巴地想。
“人脑袋叫人打成狗脑袋了吧?该!”
“你这个岁数家里小孩也不小了吧,你要点脸也给你小孩积点德不好吗?”
“不值当的,交给警察就好了呀。”
王术怔怔瞧着坐在地上臊眉搭眼的人,又突然忆起去年冬天那个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过来突然伸手抓她屁股的人,她恍惚间觉得这两张脸竟丑得如此相似。
李疏接过前排一个女生递来的湿巾,转头望向王术,后者面呈猪肝色,眼里有隐约的潮意,屈辱、愤怒又不知所措。他一边撕开湿巾包装,一边用臂弯把她的脑袋划进怀里。
“别生气,不回家了,带你去玩儿。”他说。
公交车五分钟后在两站路中途的派出所门口停下,李疏就跟拎小鸡仔似得拎着男人的衣领就把他扔下了车。两位民警望着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的嫌疑人神色均十分复杂。
在派出所陈述情况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围观男人的老婆提刀过来呼天抢地要剁了他的脏东西又用了十分钟,在笔录和登记表上签完字要出门时,王术仿佛突然回神,她闷不作声掉头回来拎着装满书的背包照着男人的头脸处狠狠砸了两下。在场的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民警嘬着牙花子“唉唉”过来警告的时候,王术已经收手了。
“我衣服是不是脏了?”
出了派出所大门,王术终于忍不住问。她仍是不敢回头检查。
“没有。”
李疏替她拎着书包盯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
王术“啊”一声,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她扭头向后看,果然看不出什么痕迹,然而要伸手掸掸又仍是嫌弃,最后低头揉了揉鼻头,又清了清喉咙,极力自然地挤出一抹未达眼底的比纸片都薄的笑意,道,“那叫个车回家吧。”
她话音未落已经低头去翻找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王西楼和杨得意面前哭诉,听他们或许带着脏话和诅咒的同仇敌忾与安慰,也要把这件羽绒服泡上一整夜,用王戎前两天刚买的不知道是不是智商税的不伤衣服的消毒液。
——去年碰到这种事情时,杨得意的煎饼果子摊才刚有起色,老王家破产的阴云尚未散去,王术不得不当个贴心的小棉袄自己把这糟烂事儿给消化了。然今时不同往日。王西楼一年内连涨两回薪水,杨得意的煎饼果子摊儿收入稳定破万,两人重拾生活信心以后一顿饭能吃两大碗,是时候履行父母职责陪她一道消化了。一家人坐在一起骂骂世风日下贱人繁多,说不定她心里就能翻篇儿了。
李疏一直注视着王术,因此她的心思他看得非常清楚。她心里并没有因为砸出去的那两下释怀,她仍然觉得愤怒、委屈又无奈,想回家去寻求安慰。他眼睫微垂琢磨片刻,突然伸手把王术羽绒服的牛角扣给解了。
“怎么了?是不是还是脏了?”王术一愣,随即嫌弃地皱眉,她也不怕冷了,立刻配合地解开剩下的扣子并往外抽胳膊。
“没骗你,没脏,但是不要了,去买新的。”李疏这样说着,没等王术反应过来,便就手把她的羽绒服扔给了前面背风角落里正闭着眼睛听广播的流浪汉。
王术“啊”一声,睫毛倏地一掀目瞪口呆。
“我妈刚给我买的羽绒服,今天第一回穿。”她心疼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喃喃自语。
李疏把自己的扎染夹克外套给她穿上,再把拉链一直给她拉到下巴颏儿,他用目光点了点已经迅速收下羽绒服的流浪汉,缓声道:“是这样啊,那他能过一个稍微暖和一些的冬天了。”
王术闻言眼皮突地跳了跳,李疏随口说出的这句温柔至极的话与一个小时前他在公交车上面无表情揪着人脖领子“砰砰砰砰”往安全杆上撞的画面交互出现,令人的心跳频次突然不稳了。她有些不自在地伸出手指勾开眼前的碎发,嘴角微微上扬。
“学长,今天零下九度,你不冷吗?”王术挠着脸咧嘴笑着。
“你学长不冷。”李疏叫到了车,收起手机。
“你衣服大,要不然你穿着搂着我?”王术说着就要去拉开拉链。
“你别折腾感冒了……”李疏按住她的手,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样,还想哭吗?”
王术愣了愣,侧过身在他肩膀上埋了埋脸,说:“不想了。”
李疏说不回家了就真的不回家了,两人各自给家里打电话交待一声,便直奔机场去了海市。一千多公里,需要搭乘飞机的那种。王术直到飞机落地走进长长的廊桥里都还不太敢相信这趟行程的真实性。
飞机落地时间是夜里十点。海市在地理位置上虽然属于南方,冬天最冷时温度也到了零下,尤其是刚降过雨的深夜,湿气直往人骨缝里钻。李疏出发前在机场给王术买了件新的羽绒服,趁着她去上厕所的功夫,这件穿上去一点也不臃肿的及膝羽绒服在雨后的冷风里给了王术极大的蕴藉。
“之前听人说北方人来海市也得被冻哭,我一直不信……”王术喃喃道。
“是刚下过雨的原因,明天出太阳了就好。”李疏拎着王术的背包和在机场仓促买的其他衣物,与她一起坐进出租车后座。
王术出远门的次数不多,都是与父母一道,目的地也都是同一个,即西北肃市姑奶奶家。突然与李疏买张机票就跑到千里之外的海市,给她带来极大的新鲜和刺激——前面经历的不愉快突然就变得没那么鲜明了。
王术在钱慧辛那里听过太多与海市相关的内容,比如海市三面环海是个极具风情的半岛城市,比如海市的仲月街区是国内外多部电影的主要取景地,所以此刻乘车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望着与北方城市不同风格的高楼大厦,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动。
第 33 章
“辛辛应该来海市读书的, 跟她以前给我描述的特别像,他肯定会喜欢这里。”
“她以后读研可以来。”李疏闭着眼睛随口道。他有些晕机,但并不想让她知道。
“她不读研, 她毕业就要开始工作, 可能会去中学当个物理老师。”王术对钱慧辛的人生计划了如指掌, 她顿了顿,“要不然我的奖学金你俩一人一半吧,我想让她也来海市逛逛。我肯定会拿到奖学金的。”
“我考虑考虑吧。”李疏笑道。
奖学金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王术已经把用途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要是最后没拿到第一梯度最高额的, 只拿到第二第三梯度的,说不定还得自己往里面贴钱。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去个主题酒店。”
“什么主题?”
“你猜猜看。”
“……我不敢猜。”
王术最后这句“我不敢猜”是在沉默片刻后悄声说的, 她以为只有李疏能听到, 结果前座正开往目的地的司机大姐突然“噗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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