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时她并不知道他于牢中自缢的原因,如今她知晓了,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马车悠悠停下,马夫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到了。”
晨莲搀扶着她走下马车,她望向那方大家题字的牌匾——‘姜府’,眸突然怔了一瞬。
......只要姜府在于陈做错事之前败露马脚,她再去寻于陈将事情说清楚,以于陈的聪慧,自然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即便她不知道直接让于陈知道真相会不会让他更加苦痛,但她肤浅地想着——只要他活着。
她提了衣裙,步子快了些,向着小院走去。
晨莲随在她身后,怀中抱着那一篮花。她望着身前的小姐,眸弯了弯,却没有什么笑意。天明明高高的,怎么就是有人压在小姐的脊梁上呢?
她望着手中的花,有一瞬想着,要是小姐不要这么善良就好了。人各有命,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都不要麻烦她的小姐才好。
可这些话晨莲到底只是想想,她随着姜婳一起回了屋。
打开门,她的小姐就向书桌前奔去。一旁的墨被随意加了些水研磨开,小姐从笔架上拿起毛笔就开始写,一行行晨莲看不清的文字跃然纸上。
在晨莲的凝望中,姜婳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加起来已经快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手中没有证据,但是这些年姜家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便是上一世她知道的,都足够姜家永无翻身之地。
她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寻不到证据,原本她想稳妥些,等到两年后姜家开始没落之际,给姜家致命一击。
但是......于陈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即便有些冒险,她也想试一试。她不想这一世从旁人耳中听见那个热烈的少年的名号时,是遗臭万年的‘奸臣’。
又是一个时辰,姜婳才放下了笔。
她望着面前用了数百张纸才书写完的罪恶,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她书写的每一笔,下面是多少生不如死的灵魂。
她或许曾经真的很苦痛,可今日书写下一笔,她心中就释然了一分。不是因为她的苦痛不是苦痛,只是她意识到,在这世间,无数人同样被命运蹉跎。
她在这浩大的‘哀嚎’面前,只如蜉蝣般渺小。
从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姨娘和于陈。
她用盒子小心将这些纸张小心装好,望向窗外时,发现天已经黑了。晨莲见她忙完了,拿出了自己晚上做的‘鲜花饼’。
原本姜婳还在想后面的计划,就被晨莲递到眼前的‘鲜花饼’吸引了注意。
没见过。
......她的确没有见过用鲜花裹着面的‘鲜花饼’。
第六十四章
‘鲜花饼’像是用火烤的, 上面一层鲜花早已变得焦黄,层层叠在一起。若不是她知晓这是鲜花,还会以为是别出心裁的油酥皮。
姜婳望着晨莲, 看着晨莲期待的眸光, 咽下了有些话。
她挑拣着拿了一块看起来卖相稍微好一些的, 轻轻咬了一口。一股糊味涌入她的口腔,苦涩的感觉逐渐蔓延开。
随着她艰难咽下那口‘鲜花’,不由神情都怔了一瞬。
晨莲眨了眨眼,轻声道:“小姐, 好吃吗?”
姜婳望向晨莲,垂了眸, 轻声道:“好吃, 你也试试。”说完之后,她一脸期待地望向晨莲。
晨莲欢喜地从盘子中拿起一块, 枯黄的花瓣还掉落了些, 姜婳一动不动地盯着晨莲,看见晨莲咬了一大口, 不由轻咽了下口水。
晨莲一口‘鲜花饼’下肚, 眉心很快皱起。
望着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轻声一笑:“小姐,好难吃哦。”说着,她笑起来, 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鲜花饼’。
咬了两下,终于咬掉了外面那层被烤得枯黄的花瓣, 露出了里面圆鼓鼓的饼皮。
姜婳也又咬了一口, 眉心学着晨莲一样竖起,轻声道:“好难吃哦。”
晨莲顿时笑了起来, 她望向面前的小姐,明明自己也不是那么开心,但是还是时刻想着逗她开心。
她将姜婳手中剩下的‘鲜花饼’拿到手中,同自己的那一个一起放到盘子中,然后直接用另一个盘子盖上了。
姜婳斟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在了晨莲面前。
这些日相处下来,她们倒也不像主仆了。有时候姜婳觉得,晨莲同橘糖很像,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她又很清楚,橘糖同晨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一边想着上一世的事情,一边想着谁会看见那些罪状便想扳倒姜家。
在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的争斗中,姜家没有站队。三皇子和五皇子在姜家没站队之前,都不会贸然动姜家。
三皇子和五皇子下面的势力同样是如此,所以她要找的,势必是在这场斗争之中一直保持中立的家族。
......
上一世她从来不接触朝堂之上的事情,偶尔听到的两件,还是橘糖同她说的。姜婳垂着眸,望向木盒的方向,她不能随便将她最大的底牌交出去。
若是她寻的人未能将姜家一举击败,姜家迟早会查到她身上。对付她一个弱女子,姜家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而且她重生的事情可能也会被人发现。
如今姜家虽不算得圣宠,但是世家的底蕴一直在。姜禹同其他人,官官相护,有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若是姜家受到动摇,只要不是致命的那种,那些家族一定会尽力护住姜府这个最大的庇护港。
姜婳揉了揉头,想了许久。
她寻的人要清廉公正,要有权势,要有圣宠,要被旁人忌惮——
青年那双淡淡的眸浮现在她眼前,姜婳一怔,垂下了眸。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知晓的事情,他知道的只会比她多万分。
但重生了半年之久,他都未对姜家下手。便是她去寻他,他应该也不会应。那日在江南救下于陈,对他而言,已经是礼数道义之外的事情了。
姜婳慢慢把那个身影从脑海中剔出去。
她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吵闹声。姜婳向外望去,看见晨莲正向吵闹的地方看着。见到她看过来,小步走过来,递给了她一块点心。
“小姐要一起出来看吗?”
姜婳一怔,虽然他们小院能听见吵闹声,但是......看?去树上看吗?
晨莲拉着她到了院中的凉亭,将姜婳安置着坐下。姜婳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远处树上寒蝉的一张死人脸。
嗯,比平时更死人些。
少年声音很冷:“凶横的男人说道,老夫人都把你给我家大人了,今日你是走也要跟我走,不走也要跟我走。”
少年声音更冷了些:“柔弱的婢女落着泪,老夫人应了我,明明是让我出府嫁人,怎么可能是给了你家大人。”
姜婳一怔,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然后就听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复述:“盎什么,盎芽是吧,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一方陈旧的纸,大约是卖身契被丢到了柔弱的女子面前,女子跌坐在地上,却还是拼命地摇头——”
“盎芽?”姜婳站了起来。
晨莲弯了弯眸:“嗯,是盎芽姐姐,应该是老夫人一边许了盎芽出府嫁人,一边又将盎芽送给了一位大人。今日大人的奴仆来府中‘接人’,盎芽原本以为是老夫人派人送她出府,收拾了细软准备同人出去,结果那奴仆说漏了嘴。”
“那奴仆啊,道了一句‘姑娘虽然年纪大些,但生的这般标志,等伺候好了我家大人,定是能被赏赐一个姨娘的名分’。然后盎芽就不愿意同他出去了,两个人争吵起来,不过那奴仆耐心应该快消失了。”
就在这时,寒蝉顶着一张死人脸继续道:“凶横的男人不耐烦了,直接喊来了院子外的一、二、三、四个没他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按住了手脚。凶横的男人摸了一下柔弱的女子的脸,随后暗骂一声,再一巴掌打了上去。‘砰——’,柔弱的女子动弹不得,一直流泪。”
姜婳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下方——是上次盎芽送她的玉坠。
晨莲双眸含笑地望着她,即便寒蝉依旧一副死人脸复述着那边发生的一切,她也始终笑意盈盈。
别人的苦难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小姐一人。
寒蝉还在继续说着,一张死人脸已经臭的像死了七天:“凶横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绑了起来,扔进了一顶粉红的小轿子中。凶狠的男人们走了,看方向,是去吃饭。他们前面有姜府的奴仆引路。”
到这里就停止了。
姜婳手还握着晨莲递过来的点心,却一口都吃不下。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奴仆用膳的时间不会太长,即便那位大人府中优待,但几个奴仆姜府并不会以主子的规格宴请。
盎芽至多还有一个时辰。
她放下手中的点心,抬眸望向晨莲,有些迟缓道:“晨莲,你能将盎芽不留痕迹带过来,然后藏到我们院子中吗?”
说着,姜婳看向小院,晨莲来了之后,虽然她没有说,但是便是连杂物间都全部收拾出来了。她们院中没有旁人,如若能够避开所有人将盎芽带过来,让盎芽在院子中藏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待到风声过去后,她再给盎芽一笔盘缠,寻人将盎芽送出长安。盎芽这一生,就不必重复那位大人前几位小妾的命运了。
也算是......全了盎芽曾予她的善意。
玉耳坠静静地垂着,姜婳望着晨莲,有些忐忑。因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为了自己所求在为难晨莲。
晨莲同她相望着,随后眸中盈满笑意,她轻声道:“小姐,晨莲好开心。”
姜婳怔了一瞬,同她对视着。
晨莲含着清浅笑意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小姐,我是你手中的刃。小姐知道什么是刃吗,刃是工具,是小姐的一部分。对于‘刃’而言,能够被主人使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眨着眼轻声撒娇:“晨莲很有用的,小姐多用用。什么杀人、放火,嗯,救人什么的当然也可以。”
姜婳许久都未反应过来,只记得晨莲临走的时候,将她手中的糕点一并拿走了:“都捏碎啦,便给晨莲吃吧。”
随后她便消失在了小院之中。
树上的寒蝉也顿了一瞬,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或许有一刻,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在心中想,难怪公子要将晨莲送到小姐身边。
冷漠的少年垂了眸,想起那日他带着刃去书房中请罪。
公子没有见他。
他在书房前跪了一日一夜,没有见到公子。书房中那盏油灯始终亮着,最后是莫怀冷淡对他说:“回去吧。”
一旁橘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着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在门前跪着。
最后他见到了公子,一身疲倦的公子。他怔了一瞬,因为从到公子身边开始,公子便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那是月光淡淡映着,公子的眉眼间满是疲倦。
公子望向他,许久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淡声同他言:“回去吧,只有这一次。”
莫怀将他‘送’出了府。
那时莫怀看着他的眼神很冰冷,寒声道:“寒蝉,你还记得你当初同公子如何承诺的吗?”
他望着莫怀,声音没了平时的冷漠:“我同公子言,我想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刃。”
“......你做到了吗?”莫怀望着这个当年他和公子从死人堆中扒出来的少年,眉宇间有些怒火,还有些失望。
寒蝉垂眸,他没做到。
那日如若公子没去,他擅离职守的那一刻钟,足够姜小姐死成百上千次。
莫怀吸了口气,沉默说道:“你知道为何公子这次放过你了吗?”
寒蝉不知道。
莫怀望着身后的书房,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夜半三更,晨莲敲响了公子书房的门。
晨莲入丞相府向来如此,可见到公子,晨莲笑盈盈的第一句话是:“公子,我不是来为寒蝉求情的。只是小姐很喜欢寒蝉,如若公子,嗯,按照那些东西处置了寒蝉,小姐日后若问起寒蝉去向,我不好回答。”
说完之后,晨莲甚至摊了摊手。
然后。莫怀眸一怔......
公子就那般应了。
晨莲将已经被打晕的盎芽带到了小院中。
姜婳握着一杯茶, 手心微颤。她一直坐在亭子中,望着半开的门。
待到看见晨莲带着盎芽平安回来,她的心才松了一分。她望向昏过去的盎芽, 盎芽眼眸一圈都是红的, 脸上还有些轻微的巴掌印。
她轻声问道:“那些人打晕的吗?”
晨莲笑盈盈摇头:“我打晕的, 我过去时,他们只是将盎芽绑住了手、塞住了嘴放在小轿之中。盎芽被那些人吓坏了,见了我也一直挣扎,怕引来人, 我干脆就打晕了。”
正说着,晨莲向杂物间望过去:“小姐, 是安置在那间房中吗?”
院中没有其他空的房间, 姜婳点头,上前推开了门。
晨莲将盎芽抱到了房中, 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将里面姜老夫人送过来的一些东西清出去了。
从始至终,姜婳都眸色复杂地望着昏睡的盎芽。她有些不知, 待到盎芽醒来, 她要如何言说。
晨莲净了手,轻声走过去。
“小姐,不要担心。”
姜婳一怔,望向晨莲。
晨莲依旧是平日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这世间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太多了, 能够得了小姐恩赐,盎芽姐姐已经是万幸。”
她望着晨莲, 轻声说道:“能遇见晨莲, 也是我的幸运。”
向来笑盈盈、面对什么事情都面不改色的晨莲,此时手有些无助地握了握, 面上闪过一丝局促,眨了眨眼。
晨莲转身蹲下来寻找什么,半天却只看见满满的一罐橘糖。她睁大了眼,轻声问道:“小姐,这里有好大一罐糖。”
好明显的转移话题的方式,但姜婳只是认真应道:“嗯,从前你还未来时,橘糖为我送过来的。”
晨莲弯起了眸,又恢复了往日神态。
“怎么橘糖也开始骗人了,当时我要来小姐身边时,她抱着一罐月牙糖同我可怜兮兮地说,让我带给她的小姐,说自小姐回来之后呀,她还一次都没来姜府见过小姐。见她可怜的,我连细软都没有收拾,包里面尽装了那些糖。”
晨莲说着,姜婳就笑着听着。
晨莲眼神从玻璃瓶上移开,关上了柜子。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姐,光照在小姐皎白的脸上,小姐微微扬起唇角时,微风拂起小姐细碎的发丝。
......让她看了心热热的。
很神奇的感觉。
暗卫营出来寒蝉那么一个怪物,她以为自己当是一个正常的‘人’的。正常的,除了血都是冷的‘人’。
可心好像有点热热的,嗯。
再望过去时,小姐已经在发呆了。晨莲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小姐,似乎总是有数不清的烦心事。
只是小姐不愿同任何人说,很多事情小姐宁愿自己多走一些路,也不同旁人言说。她没有觉得小姐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只是......有些心疼。
她望着在光下的小姐,轻扬了扬眸。
姜婳翻阅着手下的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想了许久,都为寻到一个全然合适的人选。
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争下的朝堂局势,世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般情况下,放眼整个朝堂,她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人。
若是......上一世她对朝堂的了解再深一些就好了。
姜婳垂了眸,扣紧了手中的书。于陈此时来长安,应当是为了参加科举。明面上于家满门被灭,于陈是借了何方势力。
于父一直在姜家这一条船上,于陈不曾入仕,姜家对于家出手后,于父曾经的同僚即便向姜家隐瞒于陈尚存活世间的消息,也不会出手相助。
书被按出了一个浅浅的痕迹,姜婳垂下了眸,她知道前世于陈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很怕——
她会来不及。
丞相府。
莫怀将手中书信呈上去:“公子,王尚书那边送过来的。”
同书信一同来的,是一方请柬,上面邀请他入府一叙。
谢欲晚眸色淡淡,依旧持笔写着公文,莫怀将书信和请柬一并放在书桌上。王尚书是太子那边的人,前些日公子命晨莲杀了老太监,不过几日,这一方请柬就送到了公子府中。
那一封书信被静静放在书桌上,莫怀垂下了眸。
不太像鸿门宴,更像是求和。
王尚书同司御史一般,都是上一任天子所器重的大臣。公子同天子逼宫,当今天子继位,朝堂血流一片。
公子平日待人疏离温和,留下来的老臣见公子如此,对公子明里暗里,日常言诛笔伐。天子器重公子,但是老臣们并不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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