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者福璋郡主在民间的名声太好了,二者袭绿烟自掏腰包,将这本书定价定的很低,非常适合买来给孩子开蒙。
不仅如此,作为玉璋书局的大股东之一,她每期还能拥有一个版面,作为专属问答小窗口。
“鸡兔同笼,上三十五头,下九十四足,鸡兔各几?”
这种趣味题,瞬间成了和《天机误》一样脍炙人口,茶余饭后的必谈项目。
每个人见面一碰头都要问:“几只鸡,几只兔子,你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
“厉害啊!和我算得一样,你怎么算出来的?”
“我站着当鸡,趴着当兔子,然后数脚印数出来的!”
空气瞬间陷入沉默,许久——
“要不……你还是买本《算经注解》吧……”
《算经注解》轰轰烈烈发行后,袭绿烟也算空下来,便和大嫂、二嫂一起进宫看姐姐,顺便带上了孩子。
小乐容如今已经变成了大乐容,看见袭红蕊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姑母!”
袭红蕊看见她也很开心,这可以说是她们袭家下一辈第一个孩子,可宝贝着呢,一把将她抱起来。
不过当视线落在宝贝侄女脸上的时候,笑容逐渐消失。
大侄女,你这个脸……现在长得可有点危险啊……
你最好从现在起,立刻按照你姑姑我,或者你奶奶的脸长,再不济,也得按照你妈来!
但大乐容的五官,已经像她的性格一样,开始变得有些叛逆,袭红蕊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大的放下,又将小的抱过来。
袭绿烟生的这个孩子,性子就有点随她妈了,躺在奶娘怀里安安静静吹泡泡,一点都不吭声。
袭红蕊对此很满意,她妹妹的孩子,当然是随她妹好,当然了,长相上可以适当汲取一些她爹的长处,智商上也可以。
这么一说,她大外甥女的基因真的逆天了!
袭红蕊顿时兴高采烈地将孩子搂入怀里:“小璇玑,来给姨母抱抱!”
这人手一个孩子的,就白怜儿没有,看着众人其乐融融,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成婚这么多年,她至今还未有孕呢……
袭红蕊见她那个样,当然不能亏待了她,立刻道:“来来来,你也别闲着,我这个给你,你抱去玩吧。”
被小太子骤然塞了个满怀的白怜儿:……
不是,她要别人家的孩子干什么,她想要的是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但袭红蕊已经翻篇了,将小璇玑拢在怀里,很开心地对着袭绿烟道:“你现在反正也没事干了,不如也去女子监教书吧。”
袭绿烟:……
“我?”
她会教什么啊,她的水平怎么和女子监的夫子比。
袭红蕊无所谓道:“你不是写了《算经注解》吗,算术是比较偏门的学问,新选上来的秀女水平也不一定,没准都不如你,你就教她们算术吧。”
“正巧,我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师,她会一种独门的算法,可以先教你。”
袭绿烟眨眨眼睛,虽然心里依旧打鼓,还是用力点头,一切服从姐姐的安排!
袭红蕊便又看向白怜儿:“女子监的教学内容,我也觉得可以改革一下,除了四书五经,治国学问外,还可以增加一些更实用的学科,比如说算经、治农、商略等等。”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综合之才总不好培养,专精一类,能很快用上也好,术业有专攻,你选才的时候要多注意一些,那些人都有什么个性,我好有个底。”
白怜儿:……
为什么每次交给她的任务,都这么抽象……
不过当沉浸在公事里时,确实容易把一些烦恼的东西都忘掉,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完全被女子监事宜引走,热切讨论起来。
一切都步入正轨,宫里的每个角落都其乐融融,只有一向开心的崇文帝开心不起来了。
当他从逼宫造反的阴影里脱离出来后,几乎第一时间,召见了袭红蕊。
当袭红蕊走进崇文帝的寝宫时,四下无人,只有崇文帝坐在榻上。
看着崇文帝不同寻常的样子,袭红蕊一点点停下了脚步,缓缓开口:“陛下找臣妾何事?”
崇文帝:……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只这一件事,就折磨的他不得安宁,那就是——
太子是真的吗?
虽然宁澜伪装残疾,逼宫篡位,买通凤仪宫一个宫女,构陷袭红蕊都是真的。
可他所说的太子非他骨肉,却也未必是假。
当他逼宫的时候,为了诬陷袭红蕊,可以采用一切理由,没必要非说袭红蕊倒换孩子,甚至精确到龙凤胎中的那个男孩。
所以宁澜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宫变结束后,这个问题就一直折磨着崇文帝,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一个可以问出口的问题,可他还是问出口了。
当问题落地的时候,大殿瞬间陷入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袭红蕊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崇文帝:“皇上,我不想骗您,所以,您可以不问我吗?”
崇文帝:……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袭红蕊身上,直到今日,他才看清自己这个小妻子的真正模样。
她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原本不应该被忽视。
可是他确实是直到此刻,才看清她的模样。
安静的大殿里,水漏一滴滴滴下。
不知过了多久,崇文帝终是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下去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可以问出口的问题。
宫院深深, 一片噤声,这一天终于来了。
按照袭红蕊原知的剧情,崇文帝会在第十年的时候死去, 不过今世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于是他又努力的挺过了三年。
然而时至今日, 还是走到了尽头。
袭红蕊快步走去崇文帝的宫殿,身上繁重的衣饰, 簌簌磨动, 及至门口, 蓦然停下脚步, 抬头看向那个神情冷漠的女人。
“陛下的状况如何?”
曾经的萧贵妃, 因为父亲的原因,被贬为幽妃, 而在崇文帝黯然神伤的那几年, 又被复起,重新封为萧妃,召在身边侍奉。
袭红蕊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眼中只看见一朵于冰雪中凛冽的冶艳蔷薇, 而如今, 只剩了岁月带来的冷淡和漠然。
萧妃抬眸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情绪道:“你自己去看,皇上想见的是你,又不是我。”
面对这样的冷漠,袭红蕊也并不恼,她们注定无法成为朋友, 自然也不必强求。
萧南山虽然死了,萧家人却还活着, 她也并不害怕她有什么动作。
快步走进殿内,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袭红蕊的脚步开始放缓,慢慢向前,看着这位曾经的帝王,如今病魔缠身的普通老人。
常年的疾病,一点点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张着嘴,用尽一切力气攫取着呼吸,可是空气还是从风箱般的胸腔中溢泄出去。
袭红蕊的心不禁陷入一片平静,这就是所有人的归途啊。
如此狰狞又不留情面,人生前所拥有的一切尊严、荣耀,在此刻都被剥得一干二净,难怪所有人都惧怕生老病死。
缓步上前,将老皇帝佝偻的手攥在手中,低下头,趴在他耳边轻轻道:“皇上,臣妾来了。”
崇文帝浑浊的眼睛,一点点转动,将视线落到袭红蕊脸上。
他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而袭红蕊还是如此明艳,如此年轻。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夫妻,最坚固的同盟,可到最后,还是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沟壑。
崇文帝的眼神无比复杂。
袭红蕊却很平静,她很平常地抬头看向崇文帝,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地说着公事:“皇上,请恕臣妾无礼,臣妾现在可以为您议定谥号了吗?”
崇文帝浑浊的眼睛一滞,随即燃起光亮。
议定谥号,代表着皇帝已死,对于一个活着的帝王来说,说出去不好听,崇文帝此刻却很急迫。
“议……议……议……”
盖因这条其实不是针对别人的约束,而是针对皇帝的约束。
皇帝生前,拥有无上的权力,没有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置喙。
当他死后,朝臣却可以公正客观地评价他的一生,这就是所谓的盖棺定论。
崇文帝年轻的时候,完全不信这一套,可当他无数个日夜直面死亡,他就只剩了这一个执念。
他要给后世留个好名声,千秋万世,永世享祭,超脱轮回,永享富贵!
袭红蕊其实觉得这玩意很扯淡。
毕竟如果天上的神仙,真的会被点的几根香,烧的几张纸收买,那么对于他们神力的可靠性,凡人就该抱有一丝怀疑了。
如果世世代代的祭祀真的有用,那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那么多皇室,那么多达官贵人,一代代累加起来,应该有很多人。
这个世界又怎么会还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掌握权力富贵呢,是有不少人被刷下去了吗,呵呵。
袭红蕊的心里,早就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但她嘴上当然不会说。
毕竟有人信,有人恐惧,她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袭红蕊抬头,平静地看向崇文帝:“臣妾和大臣们讨论了这件事,大臣们虽然很不愿,但还是耐不住臣妾之请,给了臣妾一个示意,他们想用‘康’字。”
崇文帝:……
按照谥法来说,康不算太坏,安乐治民,保卫社稷,俊民用章,都是很好的意思。
但其中还有一条很瞩目,那就是“好乐殆政”。
他怀疑这些人选这个字就是为了这一条,别有用心,影射他年轻的时候重用萧南山,“好乐殆政”。
见崇文帝的脸色不太好,袭红蕊便又道:“但秦行朝反对,他认为陛下定西夷平北戎,辟地有德,威德服远,应该用襄这个字,才能昭显陛下功绩。”
听到这崇文帝的脸色终于好起来。
对对对!他收回了燕平之地,他曾经到泰山封禅,应该用“襄”!
袭红蕊却继续开口:“但臣妾以为,无论是康还是襄,都不足以形容陛下盖世伟绩,至圣至德,甚至整个谥法中的所有谥号,也不足以形容。”
“所以臣妾想为您单请一个谥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往今来,独此一份。”
崇文帝渐渐瞪大了眼睛:什么?
袭红蕊便抬起头,掷地有声道:“臣妾想为您请的是——”
“圣!”
崇文帝:……
亘古以来,无有以圣为号的帝王,但圣这个字,确实太好了。
就算他的亲儿子,也不可能给他请这种谥号,可是袭红蕊,她确实毫无顾忌……
崇文帝沉默了许久,突然死命地要往起挣扎,身边人见了,立刻上前扶起他。
崇文帝挣扎起半边身子,剧烈喘息着,对着袭红蕊断断续续道:“召……召……所有人……进宫。”
看到他这样,袭红蕊便知道他要“托孤”了。
在被崇文帝洞悉了那样的秘密后,袭红蕊原本不应该这样肆无忌惮地放崇文帝和外人见面。
毕竟他临死前毫无顾忌,随口说一句,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但袭红蕊还是照做了。
后妃们一被召来,就忍不住低泣起来,她们知道这代表着崇文帝即将走入尽头了。
而被叫到的大臣们也神色肃穆,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崇文帝低头看向下首。
他的爱妃们跪成一圈,眼泪涟涟,就连萧妃,也闭上了眼睛,怅然若失。
这些就是他曾经宠爱过的女人们,崇文帝转向袭红蕊:“自我死后,所遗妇人,皆付于你,望你好生善待。”
袭红蕊立刻伏地叩首:“臣妾领命。”
崇文帝便又看向下首群臣,从胸腔里竭力发出声音:“太子年幼,恐不堪国事,皇后袭氏,有治世之大才,托国无虞,国事尽付皇后,诸君当听命任之,勿有二心。”
以秦行朝和老国公为首的托孤大臣,顿时跪地叩首:“臣等领命。”
交代完这么长一大段话,崇文帝早已筋疲力尽,用尽一切力气喘息着,整个大殿充满了拉风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崇文帝终于缓过气来,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在地上长跪不起的袭红蕊,嘶声道:“我还要你发誓,这个天下,永远姓宁!”
袭红蕊:……
抬起身,毫不犹豫并指为誓:“陛下放心,但有妾身这一世命在,宁氏江山,就永远姓宁,只是——”
袭红蕊突然哽咽出声,两颗泪滴从眼眶滚下:“只是,臣妾很想知道,陛下如今是如何看待臣妾。”
“臣妾一生微贱,譬如尘土,幸蒙陛下不弃,召在身边,从此乘风化雨。”
“若是能重来一次,大概不管如何,臣妾都要费力挤在陛下身边,得一世之助。”
“只是臣妾不知道,若陛下黄粱一梦,醒来之后发现过往种种,不过是幻影,您方年少,只不过做了一个未来之梦。”
“到了那时,您已经纵观臣妾一生,已经度过了和臣妾携手的所有岁月,知道臣妾一切的好与不好,那个时候再见臣妾,您还会毫不犹豫的,握住臣妾的手,将臣妾带到您身边吗?”
崇文帝:……
他已经能感受到,死神逼近的脚步,只是他没想到,在最后,袭红蕊会问他这个问题。
看着袭红蕊一如往昔,泪流满面,难掩脆弱的脸,终是再次心软。
用尽最后力气道:“何人知我,何人知君,奈何桥上长相守,卿若不至,朕……何以……独归……”
最后一个字吐出,声音戛然而止。
再抬头时,竟已是溘然长逝。
太医立刻走上前,查探身体,等探查完毕,转过身,声音颤抖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话音一落,后妃群臣,立刻跪伏在地,放声哭泣。
袭红蕊本觉得可以控制住自己,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放声痛哭。
死老头,那咱们可说好了,如果你也重生了,记住今天的话,可千万不能去搞我啊!
“陛下!!!”
皇帝驾崩,举国齐哀,放声哀哭,白幡遍地。
自崇文皇帝驾崩后,袭红蕊就肝肠寸断,虔心为先帝守灵,几欲随先帝同去。
她如此伤心伤身,底下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哽咽着劝她国事为重。
袭红蕊耐不住群臣之请,终于在先帝下葬后,奉先帝旨意,扶保太子登基为帝。
时值国丧,登基大典并未大肆操办,草草地就完结了仪式。
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繁重了,整场都是小太子,哦不,小皇帝的哭声。
袭红蕊牵着小皇帝的手,登上皇座。
为给先皇服孝,她身披缟素,素服素容,浑身上下半点金玉之饰也无,看起来格外憔悴。
抬起手帕,擦了一下红肿的眼睛,神情哀痛道:“先皇骤然离世,如国失一柱,嗣儿又尚且年幼,只能妾身独挑大梁,还请诸位臣公,怜惜我们孤儿寡母。”
诸位臣公:……
那谁敢不怜惜你啊……
但人生在世,全靠演技,群臣立刻跪下,跟着痛哭失声——
“太后放心,臣等定尽心竭力!”
听着底下的哭声,袭红蕊顿时跟着一起哭起来。
一时间殿上殿下,从皇帝到太后,从太后到群臣,凄凄惶惶,哀声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袭红蕊终于勉强控制住情绪,抬眼看向下首,却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珠帘。
袭红蕊立时抬起手帕,擦擦自己的眼睛:“为国为民,何惜己声,本宫既蒙陛下器重,以国事相托,又何必扭扭捏捏,以一帘之隔,与诸臣公断绝,将帘幕撤下去吧。”
众臣:……
他们是很想反对什么的,但很显然,他们反对不了,于是齐齐叩首:“娘娘大义!”
袭红蕊以帕拭泪,挥挥手,如意和言钰听到她的命令,立刻一左一右地将帘幕卸下。
看着一览无余的朝堂,袭红蕊的目光很平静。
啊,终于轮到她的时代了。
三年后,整个国家从沉沉的暗色中脱离出来。